“嘿姐们,”林玉婵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闲聊,“我不想显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对你太差劲,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林玉婵也在妹仔堆里混过,深谙奴婢心态。尤其是这种生而为奴的“家生奴才”,他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若是冒然提什么“逃跑”、“反抗”,只怕要把他们吓死,躲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认为“我这么努力,主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婵这句“肺腑之言”一出,圣诞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还逼迫你做很多你不喜欢的事。”林玉婵趁热打铁,很为她鸣不平,“他自己块头小,打架不行,却让你出面做打手,欺负那些无辜的中国平民。他藏在后面装绅士,却让你挨骂挨白眼。用中国话来说,这叫小人,很mean的。我不喜欢他。”
她大胆说完最后一句,观察圣诞脸色。
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林玉婵松口气。
可不是嘛。人性之所以叫做人性,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种族、阶级、贫富、性别,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被史密斯那样对待,还能甘之如饴,鬼才做得到。
圣诞嗅着手腕上的活络油香气,闷闷不语。
林玉婵放轻声:“还有,他让你去破坏蒸汽机,却没告诉你,万一那机器不是熄火,而是爆炸,你现在恐怕死无全尸……”
圣诞蓦地站起来,好像踩在火山口上,跳着退了好几步,三明治噎在嗓子眼。
“我没有,”她防御性地挥胳膊,怒气冲冲地说,“我没去,不是史密斯先生派我去的!你不要信口雌黄!”
林玉婵耸耸肩,也跟着站起来。
“其实没必要对史密斯那么忠诚呀。”她声音低低的,眼睛亮亮的,带些蛊惑的味道,“人生而平等,你在美国北方的那些黑人兄弟姐妹,很多都已经成为自由人,有自己的家,住自己的房子,靠双手给自己挣钱——其实你现在就算逃走,史密斯势单力孤,他肯定不敢在中国乱闯乱转,肯定找不到你……”
圣诞惊骇无匹,仿佛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她皮肤本来黑如锅底,现在奇迹般地又黑了一个色号,白白的眼角泛了红,突出的眉骨显出凶相。
林玉婵被她的身高优势震住了一小会儿,立刻鼓起勇气,说完后半段话:
“如果你指控史密斯先生阴谋破坏轮船,他也许会坐牢,更不会再奴役你……”
突然,领口一紧,圣诞忍无可忍,直接把她捉起来,靠在墙上。
高大的黑女人抓着娇小的中国姑娘,犹如老鹰抓小鸡。
“年轻的小姐,你什么都不懂!”圣诞咬牙切齿,一口白牙闪着锋利的光,“你以为你很了解美国人?你以为用几句自由平等的陈腔滥调就能骗我背叛我的主人?那些北方佬说得好听,打仗,解放,可南方的种植园里还不是天天累死黑人,有谁来解放我们?我是不喜欢当家奴,可我有别的选择吗?”
林玉婵没想到圣诞突然翻脸,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灌了一耳朵rap,霎时一头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放弃希望……战争马上就……”
“我的丈夫出生在史密斯的庄园。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出生在史密斯的庄园,他们是这世界上最甜美的天使。我丈夫已经被他卖掉了,改了名字,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如果我不听话,他就会卖我的女儿,然后是儿子——我不能失去我的孩子,就算我下地狱也不会!我讨厌史密斯,但史密斯就算让我杀人我也会去!听着,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中国小姐,下次再跟我说什么自由反抗的鬼话,我会狠狠揍你的屁股!”
说完,随手将她一丢。林玉婵还懵着,被丢出走廊,踉跄好几步。
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刚才,被一个女人给壁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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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林玉婵垂头丧气, 伸手入怀,排出五枚银元,整齐划一地摆在露台长椅上。
苏敏官微笑着, 一枚枚收进怀里。
“可惜, ”他轻叹, “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自由。”
林玉婵摇摇头,“她只是为了不和自己的儿女分开, 这才不得不对史密斯忠心不二。倒不是自甘下贱。”
想想这些美国奴隶主也真够狠的。大奴隶生小奴隶, 子子孙孙无穷匮,真是无本万利的事业。小奴隶长大了还能卖出牟利, 全然不顾人家骨肉分离。
这些自诩文明的西方人, 创造了那么辉煌的工业文明,写出那么多自由平等的振聋发聩之作, 却也消灭不掉某些顽固的沉疴, 譬如自私、残忍和傲慢。
苏敏官没她那么悲天悯人, 冷静地下结论:“但我们也不能飞到美国,把她的儿女绑架出来。所以圣诞这条路走不通。要找史密斯的罪证, 还得想别的办法。”
他说完, 把最后一枚银元拾起来, 嘴角一翘。
见四周无人, 揽过小姑娘,飞快地亲一下。
那晚在露台上开了个头, 就一发不可收。她那双软软的嘴唇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怎么都尝不够。
自那之后,两人仿佛有了什么共同的默契, 一种甜蜜的心意相通之感。
走廊内,拐角里, 露台上,甚至偶然在舷梯上的相遇……只要无人,他都不会放过机会。
不用太激烈,浅尝辄止一点点,就仿佛能触到她的心。
林玉婵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收敛神色,客客气气地笑道:“总之,辛苦了。今晚到九江,给你加餐。鄱阳湖的鱼,白浇鳙鱼头。”
她简直拿他没办法。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她再警惕,也防不住这无时无刻的偷香啊。
以前,被他偷偷的小动作偷袭,摸摸脸蛋,撩撩头发,她不讨厌,甚至有点喜欢。
如今,偷袭变成明晃晃的攻城略地。他心中有一道清晰的界限,一旦知晓她允许什么,不允许什么,他就得寸进尺,在越界的边缘反复试探。
潜移默化地,把她心中的楚河汉界一点点往后推。
她果断捍卫边界,严正警告:“不许在外面。”
“好。今晚在床上。”
她气得七窍冒烟,跳起来,几步追上他,“等等。”
苏敏官正将银元往怀里放,她上手就抢。
他眼中闪过微微兴奋的光,嘴上却无奈,道:“不许在外面嘛!要动手动脚可以今晚……”
摆出个束手就戮的姿势,任林玉婵把那五枚银元从他怀里摸走。
林玉婵眼里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短短几秒钟,她的眼中又现出那股他熟悉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
“这个赌,我还没输。”林玉婵一边思忖,一边慢慢说,“给我三天时间。看住史密斯,别让他再搞事。”
*
傍晚,船抵九江。限于水文条件,轮船不能夜航,于是在港口过夜。
九江是开埠港口,大多数华夷乘客都下了船,活动腿脚,找地方吃顿热饭。
苏敏官也很大方,直接找到鄱阳湖的渔民,请全体船工吃了新鲜蒸鱼。轮机室里受伤的老轨格外抚恤,另送腌鱼数斤。
九江租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原是英国人强拆民房,填塞贯通长江与甘棠湖的湓浦港,圈起的一块小地。数月间,一幢幢紧密相连的西式楼房拔地而起,涵盖了领事馆、巡捕房、法庭、工部房、教堂、医院……
俨然国中之国。
和镇江一样,租界内外种族隔离,不对华人开放。
唐廷枢的两个随从,肠胃炎早就痊愈。林玉婵没法再故技重施,冒充他的随从进租界。
况且,刚一入夜,租界就封闭,栅栏门重重上锁。发红的煤油灯好似血盆大口,对每个徘徊的路人虎视眈眈。
吃完全鱼宴,林玉婵进城转了一小圈,无功而返,什么情报都探不到。
只能回船。胶囊小舱里,苏敏官正在收拾行李。
“今晚我住旅店去。”见她惊愕,他似笑非笑,往口袋里揣个牙刷,“不挤你了。”
林玉婵顿觉有些惭愧。
天天跟她挤那张巴掌大的床,他腿都伸不直,胳膊时常是麻的,也确实委屈。
同时,暗暗松口气。
终于可以消停一晚上。
她一个未成年少女,虽然六根不净,但真的不想每天都冒险测试人性……
九江一晚,然后两日到汉口。那时船上藏着的太平军逃兵就可以平安离开。苏敏官也不用再跟她挤一个舱,可以跑到船工宿舍,敞开了随便睡。
她微微一笑,帮他收拾出两条毛巾,塞进背囊里。
苏敏官见她居然好像松一口气的样子,顿时不满,抢过她手里的背囊,俯身狠狠吻住。
林玉婵膝盖一软,被他顺势推回床上,仰头气喘吁吁。
这才短短几日,古人技巧渐长,她真快招架不住。
她扭身,含含糊糊的抱怨:“明天再说啦。”
“还有两个月零二十五天。”苏敏官伸手擦掉她唇边水渍,理直气壮,道,“我要抓紧时间。”
林玉婵不理他。真到两个月零二十五天之后,他能从容抽身她敬他是条汉子。
她从包裹里抽出英法两本《基督山伯爵》,盘起腿,自己开始用功。
苏敏官好奇:“你在学法文?”
林玉婵心里一跳:“难道你小时候……”
“没有。”他被她大惊小怪的样子逗笑了,“还没来得及。”
伏在她身后,看了看法文版那堪比天书的内容,又说:“以后你教我。”
林玉婵大为自豪,美得不行。
终于能在某些领域吊打古人啦!
不过,自己摸索毕竟太慢,处处碰壁。况且就算钻研出点门道,也是“哑巴法语”,只能看不能讲。
她想,要是能有个老师就好了……
维克多免谈。不知康普顿小姐的闺蜜、或是孤儿院教士里有没有会的……不过她大概率付不起符合她们阶级水准的学费……如果能在棉花上发个小财,也许可以……
胡思乱想一会儿,抬头一看,苏敏官已经离开。
她继续啃书。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忽然有人轻声敲门。
“林姑娘,”是愣大哥江高升的声音,“老板请你出去一趟。”
*
林玉婵莫名其妙,被江高升带到城里一家旅店门口的棚子里。
苏敏官等在门口,朝她微笑,递来一碗热姜茶。
她接过,依旧不明所以:“你不是说你来住旅店……”
“人都满了。” 苏敏官笑道,“全城大小旅店都人满为患。”
林玉婵推门往里一看,旅舍堂屋里果然坐满了人,有穿皮袄的,有穿棉袄的,有穿几层单衣、靠着火盆烤火的,看样子阶层各异;不少人脚边都堆着行李货物,大家用方言互相抱怨,猛然也听不太懂。
她疑惑地转头:“这是怎么回事?”
苏敏官专门把她叫出来,肯定不是让她来看这个热闹的。
他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地笑着,背风处给她搬来个凳子,说:“阿妹,用心听他们的方言,试试。”
林玉婵点头,小口啜姜茶。
小小九江港自开埠以来,作为江西省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发展迅猛,到处都是商铺旅店大烟馆,挂红灯的堂子也正大光明地开在道路两旁,里面响着粘腻的丝竹乐声。
但像今日这般,全城旅店爆满,挤满了无处过夜的客商,也属于十分异常的状况。
旅店老板是个佝偻中年人,细细的辫子甩在背后,忙里忙外,给各位客人送热水。
“实在不好意思,官府有规定,堂屋不能留宿过夜。诸位还是商量一下,愿不愿意花点钱挤客房……小人也没办法,不是贪财,今晚上人更多,送出的热茶热饭都免费,其实不赚钱……大家多担待,谢了……”
老板也很为难。这么多客人挤在他店里,也不敢撵人,又怕客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万一病死冻死在他店里,那官司可吃不起。只能供应茶饭,又收不到房钱,一张脸拉得像苦瓜,还得强颜欢笑,整张脸上写了个不情愿。
各路客商火气也大,坐在自己的货物堆上,南腔北调的喷人:“我们都打了三天地铺了!大冷天的简直要命!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出门在外就当互相帮衬,你就留我等在堂屋又怎样!谁多事去举报,大伙打断他腿!好不好?”
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就是!老板,我们要求不高,有口热水、有个火盆就行!等我们的棉花卖出去了,自当厚酬,你别急!”
旅店老板没办法,唉声叹气,吩咐小二再去烧一锅热水。
林玉婵从满耳朵方言里,敏感地捕捉到“棉花”二字。
她忍不住回头,和苏敏官对望一眼。
“不知谁散布的消息,说九江港来了财大气粗的洋行买办,棉花价格一路走高,”四周都是人,苏敏官终于没法再干坏事,只得规规矩矩坐好,轻声跟她一起破译江西方言,猜测:“全江西的棉商,还有临近省份的一些客商,闻讯都赶了过来。江西只有这一个开埠港,一下子不够住,很多民房里都挤了借宿的客商。寺庙道观也都满了,各同乡会馆里更是人气兴旺,运水的挑夫都不够忙。”
林玉婵悄悄趴上窗栏。
再看堂屋里的客商,果然,他们脚底下踩的、屁股下坐的大包裹,虽然打包方式各异,但都能看出来,全是棉花样品。
“老子就该在三天前把货全卖掉。”一个头缠毛巾的客商跟同伴诉苦,“谁知这价格越降越离谱,再等下去,盘缠都要没了!老九,咱们不管别人,明儿就出手吧!好歹回家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