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骂骂咧咧。
“就不该买中国人的船票!哼,这趟旅途一点也不可爱!下次我宁可加钱也要买西方人的船运公司!
义兴的船工也气不过,小声嘟囔:“下次?你不想买,我们还不卖你票呢!”
史密斯更怒:“你们太无礼!我、我回去便索赔!你们等着!”
众船工专业素养优异,众口一词:“抱歉,保险条款里没有‘无礼赔付’这一条!”
史密斯摔门而走。众华人乘客哈哈大笑,拍手称快。
长椅上的男装姑娘从书里抬头,瞥了一眼这闹剧,冷笑一声,继续啃书。
苏敏官悄悄凑近,张了一眼她手中《国富论》的页数,轻声抱怨:“同样是史密斯(斯密),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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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日,阳光夕照之时,轮船迎着晚霞,驶近安庆。
安庆扼守长江动脉,是江南平原的门户。两年前被曾国藩从太平军手中夺回,战事无比惨烈,以至于有传言,说湘军破城之时,城内已找不到一棵菜、一只老鼠。市场倒是没关闭,摊位上出售的是人肉,价格每斤半两钱。
而今,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安庆城重新有了人烟。中国人那顽强的生命力在此得到完美展现。如同野草,一茬茬的烧,一茬茬的长,扎根在同胞的骸骨上,挣扎向上,生生不息。
赫德曾花费大量精力疏通游说,想让安庆也成为开埠港口。但由于曾国藩的极力反对,此事并未成功。毕竟,这么要紧的咽喉之地,不能把利权都让给洋人。
于是照例是中国乘客紧张收拾行李,早早就在甲板上伸脖子等;洋人乘客优哉游哉,头等舱里欣赏落日美景,准备在船上度过又一个摇篮般的夜晚。
烟囱里黑烟冲天,汽笛长鸣。工人和税官已经等在码头。地面上挑担小贩云集,各路餐馆旅馆的托儿也严阵以待,准备迎接这艘庞然大物。
突然,那隆隆的蒸汽机运作声中,杂了一声不太自然的尖锐声响。船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黑烟渐淡,船体内响起奇怪的噪音。船头划开的水波渐次合拢,重归宁静。
轮船熄火了。
甲板上一片哗然,民怨沸腾。
“哎,怎么不走了?”
不少人指着遥遥在望的安庆码头,焦急地催促。
“快开船啊!喂,管轮,开船啊!”
……………
船工们比乘客还着急。江高升急得脑袋冒烟,抛下自己职位,飞快下到轮机室,大声询问:“老轨,怎么回事?”
没人应答。轮机间里气味刺鼻。轮机长“老轨”晕倒在地上。
……………
数人簇拥下,苏敏官冲进轮机室,脸色马上阴沉下来。
“先救老轨,派船送安庆城就医!然后安抚乘客,让他们等着!”
煤炭燃料不完全燃烧,以至于产生毒气。行船操作手册上也有关于这种事故的处理方法。已经有人提来冷水,将昏迷的机匠浇了一头一身,脱了上衣,搬到通风处。
过了一会儿,老轨醒来,神智虚弱,说不清楚话。
看那蒸汽机械,貌似完好,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只得先把锅炉停掉,燃料搬走,以防事故。
不敢耽搁时间。露娜自备一个小小运输舢板。派人将老轨送到安庆码头,抬到医馆救治。
夕阳半落,江面上孤零零的轮船沐浴晚霞,拉出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轮船侧边,缆绳发出吱呀轻响。一艘小小舢板放到水面,飞速离开。
眼尖的乘客看到了这一幕。
不知是谁抢着宣布:“船要沉了!”
顿时。三等舱里的乘客争相涌上甲板。
“看!船坏了!”
“船工跑路了!抛下咱们跑了!”
“我就知道洋人的东西用不长久!”
“什么西学科技,变戏法的玩意,白坑钱!”
“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走?!”
恐慌会传染,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昨天还津津乐道“蒸汽轮船真舒适”的各路乘客,一下子都成了惊弓之鸟。不出三分钟,船工们徒劳的“稍安勿躁”,就被沸腾的吵闹声淹没。
“乡亲们,船要沉了!快跑啊!”
第164章
一片混乱中, 苏敏官拨开人群,高声叫道:“大家都别慌!无妨!靠港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安庆码头以为我们是外国船, 因此命令江中停靠, 会派巡船接人进城!”
船工们训练有素, 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分头立在船舷甲板, 挡住梯`子、绳索、和关键出口, 拉住那些往操舵室里乱跑的乘客。
苏敏官:“诸位稍安勿躁,看好自己行李!”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起了点作用。乘客们赶紧原地立正, 抱好自己盘缠包裹, 生怕有人趁乱偷东西。
“船坏了”的谣言终于慢慢熄火。
船行紧急派出代表,和码头方面商议, 派巡船来接乘客。
这也是正常操作。虽然有点麻烦。
那些不准停靠开埠港口的外国轮船, 要上下客时, 一般也都是抛锚江中,再放下梯`子, 让乘客拎着行李, 下到码头的巡船上。
乘客们不免有点怨言, 但眼看到港在即, 大家下船心切,也只能接受这个安排。
船工们说着好话, 陪着笑脸, 帮旅客们扛着大包行李,一个个下了舷梯。
轮机室通风完毕, 苏敏官召集船长船副水手长,扶着栏杆, 看着底下那冒着烟的机器轮组,脸色严峻。
西洋人的机械也不是百分之百靠谱啊。
当然,是机器就会有故障。曾有华商搞来报废的西洋蒸汽机零件,自以为研究透彻,照猫画虎造了同款,然后野心勃勃地开厂,试图用土制机械降低成本,结果弄出爆炸案,死了几十口。
相比那些最初代的蒸汽轮船,露娜的性能已经算是非常出众,一路上驾驶体验十分丝滑,让那半途加盟的老船长都赞不绝口。
如今也掉链子。
有人试探建议:“等老轨病愈,让他回来修修看。”
苏敏官还没发话,其余船工七嘴八舌的怼:“老轨还在医馆里昏着。咱们明天就要出发,若延误,客票里都是有保险条款的,赔也赔死咱们!”
当然,不至于赔死,但大家这一趟白干,是八九不离十的结局。
门轴一响。林玉婵拨开“闲人免入”的牌子,慌慌张张跑进来。
“出问题了?”
连着航行几日,就连反射弧绕地球一圈的江高升也能看出来,她这“三等舱普通乘客”在老大心中的地位。
大伙纷纷让道。
苏敏官点点头。
“乘客暂时安抚住了。”他语气还算轻松,“没散架没炸膛,修一修就好。”
其余船工面色凝重,看到自家老板临危不乱,也稍微定了心,问:“老轨还都在城里抢救,凭咱们这些管轮下手,能修么?”
苏敏官取下挂在墙上的英德双语操作手册,微笑着招呼:“阿妹,过来,一起进步一下。”
林玉婵窘迫。偏偏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红又专,除了她,没人听出弦外之音。
其余人立刻起哄架秧子,纷纷佩服道:“是了,林姑娘也懂洋文!大家群策群力,不愁弄不明白!”
林玉婵苦着脸,接过手册。
超纲了小白同志!
这操作手册里少量未译出的部分,对她来说如同天书。本来只为打发时间,谁知现在他就来查作业。
不过这手册里,大部分内容她还是能勉强跟上的。她大大方方拉个凳子,跟众船工凑一堆,开始一步步排查。
……
晚饭时分,开始有乘客抱怨。
天气寒凉,以往凭着蒸汽锅炉的余热,可以让船上客人稍有暖意。
今日锅炉全歇,舱内冰冰冷,金属板传递着长江水的寒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史密斯不知从哪冒出来,带着几个头等舱的洋人华人,冲到操舵室门口闹事。
“我们都听说船坏了!死人了!延误了!要索赔!这是保险条款里白纸黑字写的,要十倍船票价格索赔!”
寻常船工劝不住。苏敏官亲自出去摆平,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他心平气和问:“你们亲眼看到船坏了?”
史密斯一怔,没想到这个一直跟他暗地里不对付的中国年轻人居然是义兴老板。但此时他意在索赔,也就不跟苏敏官算旧账。
史密斯跟身边几个洋人同胞使个眼色,冷冷道:“船没坏,为什么停在江心?为什么锅炉熄火?哼,我们又不是那愚蠢的中国人,我们都懂科学,你们别想随便糊弄!谁知道你们从哪搞来的破船,既然拿人命当儿戏,就别怪我们付诸法律手段!等我们上岸就找领事馆!你们不赔钱别想罢休!”
苏敏官眼角闪着冷光。管他的露娜叫“破船”?
他微微一笑:“几位稍安勿躁。就算要找领事馆,也得等航到汉口再说。轮船日常检修是正常操作,明日照常起锚航行。诸位有什么要上岸购买的饮食杂物,赶快吩咐茶房去买。晚了城里就宵禁了。”
众人见他通情达理,说话头头是道,也有点拿不准,迟疑着点点头。
“明天一定会按时启航?”
苏敏官滴水不漏地答:“除非遇到官方阻碍。那样我们也没办法。”
乘客们购票的时候都已经签了协议,只有船工失误导致的延误才可赔付。如果是大清朝廷效率低下导致的延误,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这些风险,乘客们也都有心理准备。都是头等舱的体面客人,只是被史密斯拉来凑热闹,也不好吵得脸红脖子粗。于是说了几句客气话,也都先后回舱。
苏敏官收起笑容,口干舌燥。
安抚完二三等舱,又要安抚头等舱。他一张巧嘴不够用的。
一时间赌气想,下次不搞客运了。起码货物不会跟风落井下石。
但话说回来,也就因为他是华人船运,乘客们才敢哗然抱怨,跟他出言不逊。要是换了外国轮船公司,乘客们自然会小心谨慎,就算遭到各种不公待遇,也不敢跟洋人船主吵架。
谁让中国人好欺负呢。
苏敏官不气馁。他大概天生就是收拾烂摊子的命。
刚要回到轮机室,忽然又有船工截住他。
“老大……船工宿舍里那些半路上船的妇孺,好像要乱起来了,说什么妖怪作祟……好多孩子都哭……万一那哭声传到上面,咱们不好解释啊!你快去看看……”
苏敏官蓦地头大,严厉问:“不是让洪春魁管着她们吗?”
还妖怪作祟。这些太平军迷信成这样,是怎么在连年征战中活下来的?
船工也扶额:“春魁兄弟自己都吓趴了,我们正安慰呢。”
苏敏官:“……”
洪春魁也白长那么大块头,脖子以上纯属摆设。当初就该多揍他几拳,把他脑子里的水控控。
算了,哄小孩去。
……
身心俱疲半小时,按下葫芦浮起瓢,总算把整艘轮船安抚下来。
淡淡的夜幕笼罩长江,映出点点星光。
轮机室里气氛凝重。
地上摊着大大小小的修理工具,几道铁门大敞,露出密密麻麻的管道和组件,那是蒸汽引擎的血管和五脏六腑。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一个赛一个沮丧。
“常见故障都排除过了。老大,兄弟们都尽力了。”
本来都不是专业人才,有的人大字都不识两三个,就算对蒸汽引擎的运作略知皮毛,但也都所知有限,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
所谓术业有专攻。西方社会拥抱资本主义经济法则,更是强调分工和专业性。
蒸汽轮船的构造复杂,隔几年就更新换代。就算是轮机长“老轨”,也不能拍胸脯说通晓其全部奥秘。
今天大家抱着本刚译好的操作手册临时抱佛脚,凭着朴素的常识和直觉摸索,找不出任何明显的破绽。
不少人通过维修通道,爬进狭窄的管道间,衣衫上满是油污,一张脸蹭得花花绿绿宛如窦尔敦,一脸无奈地瘫着喘气。
“多谢大家。”苏敏官点点头,把方才的焦躁压回心底,声线沉稳,说:“还有一夜的时间,谁都别慌。最坏也不过多滞留几日。赔偿什么的,咱们也不是泥人儿,那些洋人想从咱们手里抠钱,也让他们掉层皮。”
众人都知自家老板有手段,听到他胸有成竹的话,再次定心。
苏敏官打量一下黑漆漆的机器,弯腰从箱子里拿出油布罩衣。
自己上呗。
在大清国做生意,谁还不是个全才。
他刚要穿衣,忽然动作停滞,四处扫一眼。
“林姑娘呢?回舱了?”
大家忽然都哑了,互相看看,最后选出个代表,低声下气道:“兄弟们没用,怕是到明天也修不好这船。林姑娘着急,让我们安排舢板,去安庆城了。”
苏敏官一下子又头大:“她一个姑娘去做什么……”
众人连忙说完后半段:“叫了两个兄弟护送,绝对没闪失,你放心。可能去医馆查看老轨伤势了吧。她让我们留话,请你在船上主持大局,她去想想办法。要是没辙,午夜之前一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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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喝茶,别嫌弃,咱们这儿没什么好茶,润润嗓子。”
安庆义兴茶栈的铺面里,值班伙计客客气气地端出茶壶茶杯,放在桌上,偷偷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小姑娘。
安庆义兴茶栈,几十年前是天地会湖广分舵一处光鲜前哨。近几年邻城接连开埠,茶栈平白失去不少商机,以致经营不善,会务荒废,濒临倒闭;好彩年初遇到财神爷,两广金兰鹤乘着蒸汽轮船前来视察,注资八百两银子,让这个茶栈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