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好气啊。
但那墙实在是太高了。顶部还有尖刺。
她刚要点头,忽然,远处的帆船似乎颤抖了一下,舱内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
“老三是吧?——你们这些人排辈也真随便。你才多大?我看顶多是个老幺……好了,那里等着!别出声,洋老爷在听高雅音乐呢!”
帆船上的华人仆役长鼻孔出气,傲慢地命令道。
苏敏官顺从地拱拱手,捏着签好的合约,耐心等在走廊里。
看来不管多么能打的本土黑恶势力,到了洋人地盘,也只能被当奴才。
工部局巡捕房乐队,顾名思义,成员大多是在役外籍巡捕。到了中国人生地不熟,便组织一些会吹拉弹唱的,大伙凑个乐队,一起娱乐一下。
租界里的洋人全靠巡捕房罩着。巡捕房乐队闪亮登场,人人都来捧场。
尽管在苏敏官听来,里头的西洋音乐并不算悦耳。小提琴走调,单簧管劈音,长笛吹得满是口水声,那控制节拍的长号更是着急上火,好像个追捕逃犯的巡捕,一路下坡带加速,把整个曲子带得连滚带爬,刹不住车。
“这就是西洋音乐?”苏敏官有点困惑地想,“小时候听的不是这样啊。”
忽然,他双眼一霎。
方才那告密的驼子,此时换了一身仆从衣裳,正在拖地板。
看来是被洋人安排了一个安稳工作,这才有恃无恐地揭发义兴船行。
乐声暂停,厅里一片掌声。一个穿黑西服的洋人巡捕督查上台讲话,感谢大家的赏脸到来。
有侍应生端去酒水。苏敏官趁机跟在他身后进去。
目光略略一扫,他呼吸一滞,整个人从头到脚,烧了一团野火。
金能亨经理坐在前排,正在和几位友商谈笑风生。他们手里拿着一把卸了子弹的细筒长火`枪,正在传看欣赏,啧啧赞誉。
苏敏官心里咬牙:“我、的、枪。”
被他们当成又一桩稀奇收藏,又一件从中国人手里攫取的战利品。
这把枪也有一定年头了。是他的前辈金兰鹤,为了刺杀一个满清官员,托了广州十三行官商,从当时欧洲最顶尖的兵工厂定制的。枪筒上还有独特的定制编号。不过货到手,就被用心磨平了。
全世界独此一把,绝无仿造。
在这几位洋商暴发户看来,确实是一件有价值的收藏品。
有贴身仆人弓腰凑近,告诉金能亨:“苏已经签了合约。”
几位洋商放下枪,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就是嘛。别瞧那后生看起来硬派,其实也和其他中国人一样,骨子里胆小怕事。给他们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威胁,他们就会拱手送上你想要的一切。
这一条经验,在一次次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金能亨甚至有点后悔,也许不该花钱请中国当地黑帮协助,白白拉低自己的格调。也许让自己的保镖出手就够了……
远远一看,那缠着黑腰带的“老三”背着身,等候在门口。他似乎是因为语言问题,不愿和洋人交流,而是把合约递给仆人,仆人再拿来给金能亨。
金能亨认真过目。果然,该签的地方,都签上了苏敏官的名字,中英双语都清晰,按着鲜红的手印。
“这个年轻人最终还是想通了,克劳福德先生。”他对身边的巡捕房督查说,“从明天开始,义兴船行及其名下的地皮资产,都将升起美国旗。我真是等不及看到那美妙的一幕。”
克劳福德督查是巡捕房的最高长官。他心知肚明,笑着对金能亨道谢:“感谢您今日带领上海商界领袖,赏光来欣赏我们的乐队演出。能为你们这些精英外侨人士提供高雅娱乐,是本督的不胜荣幸——至于那个不太听话的年轻华商,我想,您是打算放过了吧?”
金能亨摩挲那份来之不易的转让合约,将它装进随身皮包,扣好保险扣,摸着鼻子笑道:“是的!让你的小伙子们今晚睡个好觉吧!”
克劳福德督查哈哈大笑,叫来两个巡捕长,吩咐了几句。
苏敏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巡捕长领命而走,直到从舷窗里看到他们下船,消失在夜色里。
他心中绷紧的拿一根弦,慢慢地放松下来。
耐心等。等巡捕的命令传达到位,义兴船行彻底解除威胁。
十一点半。乐队稍歇片刻,重新奏起跑死人不偿命的飙车华尔兹。
观众们很文明地不出声,用手指和脚尖打着拍子,全员帕金森。
有仆人注意到他:“喂,你可以走了!谁雇的你,明天来领钱。”
苏敏官点点头,闪出音乐厅。
那仆人还好心给他指路:“下船踏板在那边……咦?”
眼一花的工夫,那腰间缠黑布的小瘪三,不知跑哪去了。
仆人摇摇头,秉承“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原则,继续扫地。
金能亨经理拿到了合约,心中大事已了,也没什么心思听音乐。坐立不安一会儿,方才应酬饮的洋酒开始走下三路。他拎起皮包,起身去盥洗室。
盥洗室设计很时髦,按照当前流行的式样,分出了小隔间。他将手杖支在墙角。
金能亨还在抖呢,相邻隔间的门无声无息开了。
他的手还放在皮带上。突然,脖子一痛,从后面勒住了一根手臂。
金能亨大骇,张口就要叫人。那手臂再一收紧,声音被勒在喉头,只得徒劳挥手。
从镜子里,他看到身后那张东方人的脸。
阴沉而从容,嘴角甚至挑着不加掩饰的冷笑。
“不不……”金能亨定定神,用口型艰难地说,“冷静,冷静……”
他第一反应是,难道是中国黑帮不守信用,跟同胞沆瀣一气,把苏敏官给放出来了?
——是了,苏敏官签了合约,马仔瘪三们以为任务完成,便松懈下来,让他跑了出来……一定是这样!
签好字的转让合约,如今安安稳稳地揣在自己皮包里。
只要能攫取义兴船行,苏敏官是死是活,逃到哪去,与他何干?
金能亨自波士顿白手起家,漂洋过海来淘金,海盗绑匪都见识过,不至于被勒住脖子就吓破了胆。
他用双手和那只胳膊角力,恶狠狠地道:“此处都是巡捕房的人,你敢伤我一根手指,你就是自寻死路!快滚!”
苏敏官一只脚抵住盥洗室的门,从镜子里端详那张外强中干的脸。
“拿出来。”他低声命令。
金能亨仗着自己块头比对方大,憋一口气,全力挣扎,拼命去够自己的手杖。
苏敏官全力收紧肌肉,感觉自己箍了头发疯的野牛。
两个男人的筋肉颤动。金能亨那短粗的手指大大张开,一毫米一毫米,离他的手杖越来越远。
音乐厅内,又一首“连滚带爬圆舞曲”奏到高潮部分,即将收尾。等乐曲结束,会有更多人来用盥洗室。
洋人表面上优雅文明,骨子里其实武德充沛。苏敏官不敢轻敌,用力一收手臂,金能亨脸色憋红,脚下发软。同时太阳穴上顶了一支冰冷的枪筒。
但他仍不服软,死死将皮包护在胸前,蜷起身子,像个踩不碎的甲壳虫。
“你不敢杀我!你不敢开枪!伤外国人是死罪——”
砰!!
苏敏官朝天一枪,盥洗室的木质天花板轰出一个大洞,木屑四溅,镜子砸碎,枪声震耳欲聋。
金能亨脸色刷白,软软地倒在地上,下腹一阵抽搐。
还好膀胱是空的,没把洋人的脸丢干净。
苏敏官一脚将他踢晕,抄起金能亨的皮包,略路打开一翻,整个挎在自己身上。
音乐骤停。外面一片尖叫。
“盥洗室!有人在盥洗室开枪!”
铮的一声,一把圆号掉在地上,嗡嗡响着。男男女女慌成一片。几个小姐太太花容失色,当即晕倒。
克劳福德督查不忘自己的职责,一边用嗅盐救治淑女,一边大喊:“冷静!大家冷静!都留在原位!我是巡捕房的总督查克劳福德!现在都听我指挥——”
--------------------
第198章
克劳福德督查抬头分辨。盥洗室门打开一个小缝, 硝烟弥漫,似乎有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汇入到惊慌的人群中。
不知何人, 用口音古典的英语大声叫:“露易丝小姐绝非心悦于汝, 懦夫!汝死心罢——”
懵圈的人们难以置信。
争风吃醋?手`枪决斗?都十九世纪了, 怎么还有如此复古的剧情?
但方才交际花露易丝小姐短暂现身音乐会,招蜂引蝶一大堆, 引来各位太太不满, 人们记忆犹新。
颠地大班手里握着那把缴来的中国人的枪,正呆若木鸡, 冷不防手指一痛, 那枪被人毫不客气地夺走。
随后那人奔向出口,把一众绅士淑女推得东倒西歪。
“不不, 是有人行刺, 有中国人……”
几个洋商反应过来, 有人立刻拔出手`枪,朝着人群瞄准, 不敢扣扳机。
“雇佣本地黑帮算计华商”这件事, 金能亨自知上不得台面, 也没大肆宣扬。在场众洋人, 有工部局领导,有教士, 有巡捕, 有海员,还有他们的家属……多是来听音乐会的, 对此完全不知情。
“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有中国人?是哪个仆人如此大胆?……”
克劳福德督查总算有点醒过味来,低声传令:“把船上的中国人都扣下!不许放走一个!态度正常点, 不许打草惊蛇!”
台上的业余乐手们抛下小提琴双簧管,回到工作状态,齐声喝道:“遵命!”
然后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
苏敏官眼看几个巡捕朝自己的方向逼近,闪身钻到绒布窗帘后,冷不防学了句舌,喊道:“洋人要抓中国人啊!快跑啊!”
一下子“打草惊蛇”。中国仆人们吓得惊慌乱叫。
“冤枉啊老爷,小人规规矩矩,刚才什么都没做啊——”
船舱出入口楼梯陡峭,挤成一团,杯盘碗碟砸了一地。
苏敏官扯下腰间黑布,跟着人群往外挤。
一个巡捕扑到他面前。他侧身让过,顺手抢过那人手里的长笛,飞快插进一个合拢的门缝。
那门里是个墩布间,苏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驼子,身上还系着围裙,两只手护在身前,满脸惊骇地躲在角落里,不知洋人为何突然翻脸。
苏敏官心念一动,凑上去低声说:“你对洋人没用了,如今他们要灭口,快跑!”
驼子心里有鬼,自从上了这船就心不在焉,只怕洋人将他用后即弃,不给他好前程。
如今突然有人叫破他内心的恐惧,他顿时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思考苏敏官为何对自己如此宽厚,连声吓到:“那、那怎么办?小的不想死啊!”
“没听到在搜捕中国人吗?让他们抓到你就完了。洋人杀中国人不偿命。”
苏敏官幽幽说完一句,意味深长地朝船舷外的踏板上使了个眼色。
此时中国仆役们惊慌失措,就连不懂英文的也开始乱叫:“洋人杀中国人啦——”
驼子朝苏敏官深深一揖。他心里觉得,这个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还不计前嫌地表示自担风险,必定也会救他第二次。
他已经在腐坏的江宁城里死过一次,他不想死第二次。
驼子丢下拖把,弓着那龟壳似的大后背,一路小跑,跳过了踏板,跳上了岸。
立刻有眼尖的巡捕发现了他。三五个人冲上甲板,端起枪,对准那个逃离的黑影。
*
在连绵的枪声和尖叫声中,苏敏官跨到甲板另一侧,从容攀下船舷上的铁梯。
当当当,海关的大钟准时敲响十二下。
苏敏官单手攀着船舷一侧的缆绳,身侧的水波和钟声共振,放射出微小的纹路。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子时正。午夜。
这一晚的紧张疲累,忽然像冰雹一样砸中了他。他瞎忙了这许多事,终究没来得及赶回去。
小姑娘怕是对他失望透顶了吧?以为他醉在某个酒楼里,逃避那最后的分别。她也许还到处找过。但谁也想不到,在最后的一个钟头里,他却是陷入洋人地盘,藏身在江面的帆船上。
她多半累得不行,已经回去睡了。
“顺延”的那四个钟头,就这么被他无声无息的浪费掉。
苏敏官轻微叹口气,听到巡逻快艇劈开水流的声音。
很快,巡捕们就会发现杀错了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突然,一道强光拂过他后背。
砰!
苏敏官松手,落入水中。铅弹在水流里减速,他将金能亨的皮包挡在胸前。一阵巨力将他推入深水,眼前浑浊一片,搅出白茫茫的水花。。
*
“犯人跳江了!从水路逃了!”
人们很快反应过来。
七八成的外籍巡捕,今晚都聚集在乐队演出现场。行动力可谓空前绝后。
克劳福德督查亲自带队,跳上巡逻艇,铺开照明灯,沿江细细搜查。
案情太混乱,他一时也不清楚搞事的中国人是何来头。但居然敢在洋人俱乐部放枪,简直是活腻味了。
有人架起双筒望远镜,借着海关浮标灯塔的照明,看到了水流中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
“就是他!冲!”
岸上曲终人散,看戏的喧闹的中国人都已各回各家,街上只留轻微的烟火味。
快艇迅速逼近。忽然,迎面却划来好几艘乌篷船,哗啦啦,一下把江面堵了个严实。
若碰上落单的华人小船,巡捕们才不会在意,直接撞过去完事。但偏偏面前船多势众,造成大片交通拥堵,拦住了后头几十条夜归的船。南腔北调的群众闹哄哄,询问着前面发生了何事。
克劳福德督查让人喊话:“让开!民船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