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民船的组织纪律性太差,几艘船谦让一番,有的掉头有的倒车,反而横七竖八地堵住了。
巡捕气得鸣枪,砰砰几声震耳。
舱里跑出来一个婀娜女孩,看到巡捕枪口,夸张地惊叫了一下,却站着没动。
“都……都是自家亲戚,”她一边慌乱地喊,一边朝不远处的“酒神号”张望,“看戏看晚了,这就回家,这就回家!别开枪!”
倘若冲上来“滋扰公务”的是个男的,巡捕多半一脚把他踢下去。
但既然是个无害女子,巡捕也就懒得跟她计较,不耐烦地说:“让开让开,抓捕要犯!不配合的一律以从犯论!”
女孩子抖抖索索地摇船,小船原地打转,半天才让出一条路。巡捕等到耐心极限,用船桨一推,摇摇摆摆地挤了过去。
……
几艘巡逻艇终于消失在远处。林玉婵丢下船桨,趴在船头喘粗气。
她远远看着那艘乱成一团的洋人帆船,再回头看那几艘巡逻艇,连绵的枪声还在耳膜激荡,她焦虑得原地打转,不知道该去哪一边。
她觉得自己像是死抠最后一道大题的考生。用尽一切歪门邪道,差一点就解出答案了,那阵紧密枪响却似无情的校铃,直接把她一晚上的心血化为乌有。
黑沉沉的夜幕无边广阔,她的正确答案在哪里呢?
苏敏官再命大,也是血肉之躯。那爆米花似的连续射击,只要一颗子弹不长眼,就能让他的的花样作死人生,提前终结在二十二岁。
紧绷了几个小时的心弦已经拉到极致。再来一丁点失望的压力,眼看就要绷不住。
“苏敏官不靠谱!”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船上几个大哥抱怨,“革命尚未成功,他凭什么擅自把自己弄到挨敌人枪子儿的地步!”
义兴麾下两大憨憨,江高升和洪春魁,垂头丧气立在船头,不知这题该怎么答。
“他是不是觉得,过了十二点,他就是孤魂野鬼一个,没人惦记没人管了?”
旁人不知道“今夜十二点”是什么魔力线,更不敢乱接话。
仿佛高高的堤坝开了个口子,滔滔的情绪直泄而下,她声音中已带了了哭腔。
“明知道此处巡捕扎堆……”
一阵哗哗水声。林玉婵猛地回头。
水中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手,用力扳住船尾木板,指节泛白,因力气用尽而颤抖。
几个人同时扑上去,从水中拽出一个湿淋淋的黑影。
“不是说好在船里等我吗?害得我差点找不到。”船尾的声音带着疲惫的笑意,“林姑娘,你才不靠谱。”
*
义兴船行的门面低调而宁静,几个人影忙碌地进进出出,悄没声地统筹指挥,把那铺开在全城的寻人网络,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
乌篷船回到泊位,舱里还留着一堆罗汉豆的皮。
苏敏官收拾好自己,一盆热水,把自己从头浇到脚,穿好干衣出来,面对一众忐忑不安的下属,只说了一句:
“辛苦了。明天放假。”
大伙听到这熟悉的营业语气,心头大石落地。确认这老板真的全须全尾,脑子也没坏,似乎只是跑到黄浦江里游了个泳。
于是纷纷拾掇疲累的身子,拱手告辞。连江高升都识趣地走了。
有人还招呼:“林姑娘,回见哈。”
林玉婵依旧气鼓鼓,瞪着苏敏官,脑袋里好像装着个蒸汽机,轰隆轰隆往外冒白气。
“你……”
“你……”
两个人同时抢话头。
只不过,一个带怒气,一个却是带笑意。
林玉婵压着情绪,低声问:“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铺面里没别人,苏敏官靠在墙边,眼角弯弯,似乎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玩。
“想知道?”他突然极不正经地凑上来,微微闭眼,腮边还带着没擦干的水珠,“吻我。”
林玉婵:“……”
反倒退一步。
直觉觉得他今晚状态不对。跟几个小时之前判若两人。
当然,能冲破洋人给他设的死局,能从枪林弹雨的包围圈中安然逃离,他当然有资格飘。
但也不能飘成这样啊!维克多附体了简直!
苏敏官见她不答,轻声长笑,放肆地把她拥到怀里,揉两下。
“身上没有烟味了,都洗掉了,不要嫌……”
林玉婵板着脸,挣出来,不依不饶问:“你是从那船里——”
苏敏官闷哼一声,竟然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手臂明显无力,垂在身侧。
林玉婵一怔,这才发现,他额角有淤红,脖颈有淡淡勒痕。捋起他袖子,臂上几处皮下出血。
她心疼得抽气:“打架了?”
要制服一个八尺壮汉都不容易,何况是六个。可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轻描淡写那么一砍就能把人放倒。搏斗僵持之际,体力耗费巨大。
再在江水里泅渡多时,还得躲着巡捕的望远镜和子弹,能撑到林玉婵带船前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苏敏官做出无所谓的神气,嗓音微微沙哑,朝她笑道:“以为你不管我了,所以……没太爱惜自己。”
林玉婵一时语塞。
她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有些很要紧的话,要狠狠地怼到他脸上。
但此时,脑海里只剩四方纷乱,理智断成碎片。
脸蛋一凉。被他轻轻捧住。
“阿妹,续约好不好?”苏敏官深深看着她,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态,很慢很慢地说,“这样我以后干坏事的时候,不用赶时间。”
仿佛一根细针戳入心里,她浑身一紧,胸中酸酸痒痒的,眼前的人变成重影。
苏敏官轻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
多大点事。人生宝贵,那个说晕就晕的露易丝小姐都知道及时行乐,他呢?
他孤身一人,从必输的局面里翻盘脱身,这么厉害的一晚上,配得上一点点额外的欢愉吧?
话说出口,也不在乎她同意不同意,回身扶住栏杆,手臂微微颤,把自己一步步拽上楼梯,一头栽进床上。
林玉婵原地怔了好一刻,追了上去。
苏敏官的两颊血色稀薄,偏头时,侧颜显出憔悴。陷在柔软的棉被里,让他整个人显出微微的脆弱感。
他不时偷眼瞟她,似乎是盼着她说话,又不肯出声催。
她等他明显不耐了,这才翘嘴角,故意说:“不续。”
他方才那点狂劲散了七分,立刻道:“厌我?”
声音有些黯然。
林玉婵摇摇头,扬起眉毛微笑:“一年年续起来很麻烦啊。你当是齐价合同么?”
苏敏官微怔,随后眸子亮起,脸上涌起血色。
他余光瞟着周边熟悉的家什布置,轻声道:“其实,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洋行的齐价合同也未必非得一年为期。首年死约不许违,若双方互信,次年便可转为生约,不设有效期,任何一方有权随时提出终止……”
林玉婵脸微红,坐在床上,俯身看他,笑道:“这么先进?若要终止,得提前多久通知呀?”
苏敏官眉梢一挑,手指触到她下巴,极轻的捻了一捻。
“随便你。”
她咬唇,煞有介事地说:“这太不规范了。我不同意。我觉得至少要提前……”
苏敏官手指上移,轻轻按住她的唇。
“合同对我永远有效。对你,随便。”他用手指描摹那软软的薄薄的唇,低声如耳语,“林姑娘,我很少签这么让利的约。你最好趁我昏头,赶紧答应。”
他声音越温柔,林玉婵却越觉得有压迫感。蓦然耳根发热,小声说:“你有毛病。”
没见过上赶着签不平等条约的!
“我是有毛病。”被子里的人懒懒笑道,“你给我治?”
说着,报复性地将她一把薅进怀里,隔着一层棉被,抱得结结实实。他的双臂酸痛淤青,使不出什么力量,她很配合的不动。
他觉得自己像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又像个负债累累,四处奔逃的穷光蛋。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心头的重压,不敢正视那咄咄逼人的现实。可突然之间,那些琐碎的、钝刀子磨人的痛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走,秋风扫落叶似的拂出一片光明,让他有一种错觉,过去那些沉重的纠结,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他轻轻按着姑娘耳后的细嫩肌肤,微凉的肌肤一跳一跳,藏住那里面温暖的热血。
就算让她笑话也认了。就算让全世界瞧不起也认了。哪怕方才只有一颗子弹他没躲过,辜负了这个世间独一个的小妖精,他就算死也不舒坦。
他轻声催促:“你还没答应。”
林玉婵窘迫:“我不是点头……”
“要出声。”
她抿了下嘴唇,小声说:“我们不结束。一直好下去。除非……”
苏敏官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催促。
她只好将那难以启齿的条款翻译成正常语言,更轻的声音,说:“除非我不想跟你好了。”
“还有呢?”
林玉婵一怔。还有什么呀?
“还有,”苏敏官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很快,仿佛心里已排演过多次,“这是保密合同,除了最可信的朋友,不要告诉别人。还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不涉及资产和商铺,谁也不许……”
他顿了顿,脸颊微热,腆着脸说完,“……不许钱色交易。”
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实在难以下定义,他只能靠着自己的一点常识和想象,构筑几条安全的边界。他像个半瓶子晃荡的探险家,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举世不容的规则。
林玉婵扭过脸,笑了好久,不甘示弱地加条款:“合约存续期间,不许跟别人好,不许接待媒人。”
“不会。”他立刻说,“只要林姑娘不断约,我就只有你一个。”
沉默片刻,又说:“即使你断约,也不会有别人。”
林玉婵掩住他嘴。
太重的承诺,她担不起。
虽然很喜欢听。
苏敏官也就不再多言。他闭上眼,合起眸子里的无声恳求。
但是手中没放开她。过了很久很久,听她局促微笑:“明日还有商会例会……”
苏敏官低声笑,捻捻她耳朵。
惯常的怕羞小借口。不过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焦躁。
倒计时没有了。他有的是耐心。
“阿妹,”他闲聊般的说,“床脚的皮包,给你的续约礼物。”
大奸商今天真是累得昏头,接二连三给她送大礼包。
林玉婵早就注意到了苏敏官随身带的那个皮包。不是他自己的,貌似是高端洋货,里里外外密封性很好,只湿了外面的边角。
再翻过来,皮面上端端正正,嵌了一枚乌黑的铅弹。铅弹入水,早就没了温度,结实的皮面并未烧焦,只是被冲撞出放射性的纹路,
林玉婵倒抽一口气。
即便是在泅水跑路的危机时刻,苏敏官也没把它丢掉,可见重视。
她知道里面肯定是要紧物件,是他今晚翻天覆地的见证。
但她没打开,而是将皮包放进柜子里,温柔摸摸他头顶。
“今天太晚,明天再看。”
苏敏官一怔,撒娇似的央求:“打开嘛,有好玩东西。”
林玉婵可不会什么都顺着他。她板起脸,拿出女朋友的范儿,恃宠生骄地教训人。
“既然你很希望我管着你,”她说,“那我问你,你把自己弄到拿皮包挡子弹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了?”
苏敏官的笑意凝固。
“不仅不像话,简直缺德。”林玉婵说,“只要有一个环节出岔子,你让我怎么办,让整个义兴船行怎么办?”
“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苏敏官熟练地跟她杠,无奈地摇摇头,“好啦,欠你一次听戏,以后补上……”
“你明明听到了戏班子的暗号,”林玉婵捂上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压低声音,“明明知道我们在寻你!”
“是,我可以假装合作,用假签名骗得脱身。我也可以跟戏班子对上暗号,等着兄弟们将我安全救回。”苏敏官在她手底下理直气壮,“但若是那样,洋商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日后他们依然还会故技重施。如果我遇事只会逃跑,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欺压我。”
“可是我很担心。”她撇过头,声音涩涩的,“我听到那一排枪响的时候,我都不敢想,那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次不要着急寻我,就听不到枪响啦。”
意思很明显:我错了,下次还敢。
苏敏官闭着眼睛,吊儿郎当说完,才听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有异。睁开眼,看到一双红红的眼圈,眸子里盛着生硬的愤怒,深深看进去,又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收了轻浮的神色,轻轻叹口气。
“是我不对。”
她不依不饶,指出:“你刚刚答应的,不许单方面毁约。”
“以后我会胆小一些。”
他眉目温顺,被疲倦和劫后余生的兴奋感夹击,吐字已有些含糊,顺从得不像话。
林玉婵不再多说,轻抚他额头,让他睡。
她自己下楼,打水洗漱。
午夜已过,不能出门,在这里对付一晚再说。
客房却反常地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