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这才想起,苏敏官早先似乎提过,诚叔带几个老兄弟,这几日进城办点事。
……他也不提醒一下!
否则她刚才跟着义兴收工的大哥们一起走了!
她只能又上楼,看看苏敏官自己的单人榻。虽然只五尺来宽,但跟胶囊船舱里那一块窄木板相比,宽阔得像五百平米大床。
床上那人刚刚死里逃生,心力交瘁,全身酸痛,战斗力接近于零。
林玉婵犹豫了那么一秒钟,回身锁门,不客气地打开苏敏官的衣橱,找身睡袍换上,然后爬上榻,划一块地方,大大方方躺了上去。
好宽敞啊!手脚都可以伸开的!
等她发现自己失策,已经晚了。某些人虽然把自己搞到残血,但回血速度也是极快的。
外面更鼓敲到第四遍时,苏敏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忽然碰到一只纤巧滑溜的手臂。
他一下子醒了。
第199章
林玉婵在睡梦里被吻住, 身上沉重,喘不过气,懵然间挣扎不过, 一下子溃不成军。
“这是续约礼物吗, 阿妹?”苏敏官的声音在她耳畔, 异常的清晰,异常的火热, “你想好了?”
她心中呐喊:不是不是没有没有等一下……
但这种自荐枕席的戏码, 要说还有另外的意思,鬼都不信啊!
她也是偷偷看过很多小黄文的!之后的剧情想都不用想啊!
一个愣神, 已被他排山倒海地侵入唇齿。他昨晚脱险时有多虚弱, 现在就有多强健。过往定下的所有“楚河汉界”一道道沦陷,沸腾的体温把她困在一方布衾之下, 带得她浑身战栗, 闭上眼, 眼中是明灭的繁星。
她弱弱地扭开,舌尖含混不清:“客房有人, 我我我找不到地上的铺盖……我、我觉得你需要休息……别什么都不要想……”
“怎么又穿我的。真会过日子。”
身上的人根本是置若罔闻, 一只手摸索她胸前的扣子。
“成年了没有?”他用指腹捻她小巧耳珠, 蓦地轻咬一口, “成年了就自己负责。”
林玉婵:“……”
这么进步的理念他是怎么无师自通的?!
她急中生智,耍赖:“没有。其实我生日在秋天, 不信给你看户口。”
苏敏官被她逗得笑出声, 揭开她领口,指尖刮过那玲珑的锁骨, “过了年就长一岁,这是咱们中国人的算法。”
林玉婵心说, 按中国人的规矩咱俩就不该同处一室。
这人真是什么对自己有利信什么,双标得令人发指。
她本能推拒那双有力的臂膀。似乎是按到了他受伤的地方,他轻轻“嘶”一声。
但并没有退却,反而报复似的吻住她。连日压抑的情感,那一天天的苦涩的倒计时,在发现她躺在身边的那一刻,全都化作干柴烈焰,把他整个人吞没,烧掉了那层克制多虑的外壳,露出里面那肆意妄为的芯。
轮廓分明的眉眼刺破模糊的夜色,眉梢舒展如展翅的蝴蝶,飞一般的漂亮弧度,盖住眸子里的炽热繁星。
她被那团突如其来的火焰烘得头脑发晕,四肢百骸好像融化在他的掌心。沉重的力量压迫而来,迫她蜷起膝盖。他不再刻意躲藏,蛮横地贴紧她的肌肤。
“小白,小少爷,我……”
终于偷得一刻喘息。她徒劳地护着自己,声音带着细细的哀求,轻声问他:“怀孕了怎么办呀?”
长驱直入的攻势迟疑下来。
“阿妹……”
他嗓音沙哑。夜光中,那一双火热的眸子里,染上轻微的无措。
这本不是男人家该操心的事。但他仿佛被那一句话浇醒,倏然被拉回昨夜那遍体鳞伤的心境,突然间无地自容。
这个在他怀里依偎了一年的姑娘,尽管她从小营养不良,身材单薄瘦削,老拿“我还小”做挡箭牌,偶尔也犯幼稚,生出一些小孩子才有的虚妄的理想。
但她早就是女人了。从他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个发育完全、能嫁人、能持家的女人。他亲娘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带着他捉迷藏了。
有些事,不是不懂,不愿想而已。
他喘息不稳,许久,低声承认:“我不知道。”
当然,他可以轻松宣布,怀孕了就娶你,我们生一堆小孩,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美满般配,子孙满堂。
但……
他把自己的誓言一句句吃回去,把自己亲手高高筑起的长城一铲铲的毁掉,他还是原先那个孤傲的小白吗?
还是彻底成了世俗的敏官,从此过着和先人一样的平庸罪恶的日子?
他连这么简单的题都答不上来,有什么资格掠夺他喜欢的姑娘?
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凄苦。林玉婵一下子不落忍,有点后悔多言。
她仰躺在枕上,伸手摩挲那近在眉睫的脸颊,柔声道:“我们慢慢想办法。不急这一时。”
苏敏官“嗯”一声,像个听话的孩子。
然后,慢慢的,一粒粒给她扣上衣襟。他脸色潮红。
她这样体贴他,包容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呢?他想,就算此时林姑娘问他要命,他大约也会麻利地帮她装好子弹。
林玉婵摸到自己外套,轻手轻脚披上,就要下床。
腰被揽住,“去哪?”
她小声:“找……找个铺盖。”
她也不是无知少女了,虽然大部分相关知识都是在大清补的课,但她心里门清,再上那床,就是故意给两人找罪受。
同时,心跳咚咚,方才确实有些惊吓。
半是因着方才那电光石火的触感,半是被自己那昙花一现的想法,晃得有点头疼。
要是她真的在大清怀孕了,怎么办?
虽说以她这副先天不足的底子,神出鬼没的生理期,大概也不太容易中招……
但这是人命官司,她敢赌吗?
“阿妹,”苏敏官轻声唤她,“回来啦。陪着我。我不闹了。”
声线很软,撩拨人心。从那清澈的吐字中,想得出一张缱绻带笑的面孔。
她扭身,半开玩笑道:“不信。”
“真的。”他说,“可以忍。”
顿了顿,又放轻声,很哀怨地补充:“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林玉婵脸上火烧,又忍不住笑,忽然又想到不知哪本小说里看到的细节,不过脑子问:“不会出毛病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无语的沉默。过了好久,才听他压着火气,给她辟谣:
“不会。”
“谁告诉你的?”
“我是人,不是小狗。”
“前提是请勿打扰。”
她彻底绷不住,捂着脸笑,乖乖回到被窝里。
苏敏官果然说话算话,胸膛一起一伏,只拉了她的手,捏一条被子,掖在两人中间。
“你左手边的抽屉里,有刀。”他突然极轻地说,“但有顾虑,随时可以用。”
林玉婵脊背一凉,被他这古典的自证清白的方式镇住了。
再不敢说类似“不信你”的话了。她转头看着身边人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周身突然有点热。
她回味方才那短暂的一次肌肤相亲,有冲动欺身过去,抱住他,以身试法地验证一下,这高深莫测的反贼到底何时失控,情浓之时,那双眼睛到底有多迷人。
但有心没胆。也就是脑子里想想而已。
于是很怂的一动不动,努力闭眼睡。
哪里睡得着。思绪乱七八糟的跳来跳去,从前一晚的社戏、罗汉豆、文思豆腐羹,跳到唐廷枢的公馆,到笙歌燕舞的帆船,到那个洋人皮包……
谁让洋人算计苏敏官,被他绝地反杀,赔了夫人又折兵,活该。
不过,她立刻又想到,今日弄得这般狼狈,金能亨多半会想办法报复义兴船行……
余光偷瞄身边的人,想起那句请勿打扰,忍下了出声的冲动。
他肯定也会想到的。不用替他担心。
他现在能安稳入睡,就是最好的。
*
林玉婵睁眼时,看到窗外泛白。苏敏官正熟睡,脸颊被朦胧的早春雾气染成白瓷,平静得像一幅西洋油画。
身边划界的被子早就不知哪去。她莫名其妙地蜷在他胸前,像以前在拥挤的船舱里一样,脑袋顶在他肩窝,她自己的双脚蹭着他的小腿。
感官还没完全醒,有一种轮船摇晃的错觉。
她不由脸红。这床上空了一半,显然,苏敏官没越界,是她自己凑上去的。
坏了“请勿打扰”的规矩。但“打扰”的时候他大概已深睡,总算没被她弄醒。
她不敢乱动。以前也有过几次教训,清晨时分的小少爷,特别不禁撩拨,稍不注意就动情,弄得他很是尴尬。
她闭眼装睡,直到感到苏敏官也醒了,匀称的呼吸声立刻乱起来。他迅速抽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一下,然后快步出门。
过了好一阵,他洗漱归来,清心寡欲地叫她:“懒猫。上工。”
林玉婵一骨碌爬起来,又被他结结实实压回床上。她咯咯笑,跟他玩了好一阵,总算脱身,半个身子探出去,指尖勾出柜格里的红花油。
“不嫌疼。”她埋汰。
苏敏官坐在她身旁,乖乖捋开袖子。
昨日的疲惫倦意睡走了一多半,身上确实还有点酸痛。搏斗出的皮下淤血已经转青,都没有伤筋动骨。要不是她提醒,他未必想的起来。
她轻轻在他微微隆起的手臂肌肉上画圈,又在床上爬几步,绕到他身后,手掌伸到肩膀处,顺着骨节的方向轻轻按。红花油的辛辣香气弥散。
他脊背绷紧,搭着她的手背,手指抚摸她的指节纹理。
“身上也有。”苏敏官忽然说。
林玉婵微笑着盖上红花油塞子。
“小少爷,省着点儿用。”
这谎撒得一点也不走心。昨夜她就摸出来了,仅有的几处淤伤都在手臂肩膀。他又没挨打,哪来的躯干伤。
苏敏官无话可说,恋恋不舍放下袖口。
林玉婵打开柜子,取出那个嵌了铅弹的洋人皮包。
是时候拆她的“续约礼物”。
“转让合约?”林玉婵看到第一眼就目瞪口呆,“……常胜军的信?卧槽。卧槽卧槽。他们昨天到底让你干什么了?”
她没心思组织什么难以置信的叹词,迅速回忆昨晚的兵荒马乱,等她拼出来龙去脉,心中只剩很贫瘠的“卧槽”。
从这些线索,拼合出了阴谋的骨架。
林玉婵蓦地转头,询问的表情:“所以……以后的申汉航线,不能夹带难民了?”
苏敏官拿过那份他假装签过的合约,一点点撕碎。
签合约只是个进入帆船的敲门砖。即便上面的签名出自他左手,手印也不是他的,但谨慎起见,必须销毁。
苏敏官燃起油灯,将最后一片纸烧尽,这才冷笑一声。
“为什么不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玉婵哂笑。
他就是个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反叛之星。原本自己无所谓的事,一旦被别人揪住大做文章,他那点逆反之心立刻整装待发,拼着把“软肋”变成“硬甲”,也要告诉那些不识相的反对派:你们别想拿捏我。
“我会重新制定规则,确保逃民里没人敢泄露一个字。”他声音凉凉的,“另外,吃水线也不会再让人找到破绽。金能亨虽然是工部局董事,但也不能为所欲为。昨日白白使唤一次巡捕房,已透支了他的身份和人脉。短期内他不会再找我麻烦。”
林玉婵仔细读完那封关于吃水线的信,记下了那个军官的名字。
“短期内不会再找你麻烦。”她又思忖,“但长远来说……”
苏敏官朝那皮包再看一眼,催促她取出里面的另外一沓文件。
“还没完呢。”
林玉婵半是惊讶,半是好笑,问:“不送回去?这次不怕得罪人了?”
她从皮包里掏摸出属于金能亨的零零碎碎:一枝钢笔,一盒名片,一个钱包,一叠空白支票——已经浸水模糊,应该不能拿来招摇撞骗——另外,还有一沓看似很正式的合约,仔细折在防水文书袋里。
她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读到一半,脸上的笑容藏不住。
旗昌洋行今年与友商签订的齐价合同,涵盖十余种大宗商品——价格、收购量、市场份额,列举得十分详细。虽然仓促之间无法详读,但她知道,这绝对是保密的内部资料,有权限查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洋行之间的竞合谋略,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贪婪地记忆上面的数字和符号。
苏敏官提了几件她的干净衣裳,绕到她身后,轻轻解她睡衣扣子。
林玉婵抽口气,本能看一眼窗外——三层的卧房,还拉着窗帘,其实什么隐私都露不出去——然后坚决挡开他手。
“给你换衣服。”他无奈含笑,“睡袍还我。”
林玉婵:“……”
又听他低头,温暖的呼吸清晰可闻,鼻尖轻轻拱她耳垂:“昨天不是让我解了?”
林玉婵再次:“……”
汉语博大精深,这个“让”,是被动,又不是主动!再说现在大天白亮,能一样吗!
她不给他面子,蛮横朝墙角一指:“过去!”
苏敏官轻声笑,笑声中热气渐浓,忽然放开她,背过身去。
林玉婵冷冷道:“还要再去刷一次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