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也就让她发挥长项。
  不过科研嘛, 哪能一蹴而就,说出成果就出成果。就算放到现代, 要研发什么新产品、新技术,一整个团队起早贪黑,忙碌几个月、几年才有苗头,也不奇怪。
  至于“忙了几年,功败垂成”,更是常有的事。
  何况毛姑娘是单打独斗,没有任何外界资源辅助。
  但老赵显然对这个“白拿薪水的小女孩”颇有微词。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照顾老赵的情绪,笑着劝解道:“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第十一年才考出个功名,也不能说前十年的努力是白费,对吧?你也是个茶叶专家了,你多帮帮她嘛。”
  赵怀生笑道:“哎唷,我没事去跟人家订了婚的小闺女搭话,毛掌柜不得把我打出来。”
  这就是厚道人,第一反应是“避嫌”。
  但林玉婵不以为然:“我还是小寡妇呢,你跟我说话少了?”
  老赵:“……”
  林玉婵:“哪个敢说闲话,我把他开了。”
  破除性别壁垒从我做起。手底下男女员工不能沟通交流,她这老板当得有什么意思。
  做好老赵的思想工作,她不禁又陷入沉思。
  业内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德丰”这个品牌的重出江湖,很多人拿它跟后起之秀“博雅精制茶”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不言而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还是老字号稍胜一筹啊。
  王全王掌柜似乎是铁了心和她对着干。正面冲突不敢,只怕又被“同乡会”当练手沙包,但他仗着资历和手头的技术,摆明了不惜一切代价,在茶货市场上吊打博雅,以报新仇旧恨。
  精制茶的业务日渐萎缩。翻开客户订单列表,只剩下当初林玉婵当垆卖茶时积累的那些忠实老客户,要么就是冲着她的慈善噱头来买的。
  林玉婵处理了一堆杂事,始终坐不住。见老赵闲下来,叫上他,打算去探探德丰行的底儿。
  *
  王全来到四方街,面对两个开着张的面馆,果断选择了便宜的那个。
  不是他自甘贫贱,而是照顾老朋友的口味。
  黄老头早就等在凳子上,一盏茶,抿得正香。
  王全叫了两碗面,两人客客气气地推让一会儿,各自开吃。
  “那个死妹仔财力雄厚。她用买棉花的利润补贴茶叶,一时半会倒不掉。”广东佬王全没注意面条里放了辣椒,稀里呼噜吃得满头大汗,一边火气十足地抱怨,“我手里的钱可快不够用了。黄老板,你给我介绍的那个炒房生意,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黄老头不紧不慢,往面条里又倒两勺辣椒油,看得王全舌头打颤。
  辣椒是穷人食品,辣味加上咸味,可以弥补菜品的不足。黄老头贫苦日久,好这一口。
  但他一开口,完全不是穷人思维。
  “上次没能奈何她,王老板难道就轻易言弃了?凡事重在坚持嘛!”黄老头摸着眼镜腿,耐心给王全支招,“姓林的女子现在嚣张,是因为她手里有钱有客户。等你夺了她客户,让她挣不到钱,还会有那么多人给她撑腰?你在上海呆了这么久,见过几个免费管闲事的傻子?到时候你再把她悄悄地抓来,送官府判个逃奴,她那铺子不就顺理成章归你了?你不是说她那老爹早抽烟抽死了?连苦主都没有!——王老板哪,你是商人,是大财主。她呢,一个女人,没根基没背景。拿什么斗你?”
  一套一套的丛林社会经验,听起来非常服人。
  王全点点头,深表赞同。
  其实他自己也是一般想法。被黄老头这么一说,感到十分的共鸣。
  “可是,”王全喝了好几盏茶,总算把那辣味压了下去,皱着眉头说,“可是现银有点不够用了。黄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手头能有周转……”
  黄老头摇摇头,愤恨地说:“托那林姑娘的福,小老儿现在还真赚不到什么钱。不过,你可以继续投资房产股票呀!”
  王全苦笑。能调动的现银,都已经送到“英联房产公司”去生利息了。他总不能再变出本金来。
  黄老头见他为难,眯着眼,嘴里吐着一阵阵辣味,小心建议:“其实,王老板不妨试试抵押借款……很多炒地皮股票的人都这么做,一本万利。等赚了利息,再赎回来便是……”
  王全微微变色。直觉告诉他,风险有点太大。
  黄老头嗤之以鼻:“不冒险怎么能赚钱?你们广东人不是常说爱拼才会赢?”
  王全忍不住提醒:“那是福建话。”
  “差不多啦。”黄老头笑道,“总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想当年我揣着五十银元来上海,差点死过多少次,才挣出后来一番身家。不是我埋汰你,王老板,当年我要是像你一般谨慎,如今还在某个棉花铺子里跑堂呐!”
  王全忍了又忍,忍下了一句“广东和福建差很多”,还待再说什么,忽然,有人端一碗面条过来,礼貌说:“拼个桌?”
  王全一抬眼,见那人一身长衫,腰间挂个烟斗,穿得比自己都体面,居然也来这寒酸面馆填肚子,心道:“死要面子。”
  跟这种穷酸没什么好交往的。王全不耐烦挥挥手:“谈事呢,不拼!你到别桌等等去。”
  赵怀生礼貌告辞,出了门,顺手把面条送给墙根一个乞丐。
  走过一条街,进了个中档茶楼。林玉婵已经点了单,茶博士送来碗筷。
  “林姑娘,”赵怀生坐下,很放松地端起一碗鸡丝粥,“那个跟你有仇的王掌柜,你猜猜,他如今和谁混在一起?”
  *
  “噗。”
  林玉婵刚喝下去一口粥,差点全喷出来。
  王全居然和黄老头混在了一起,可谓臭味相投。
  这黄老头,自从携款消失以后,她就没在花衣街见过,以为他被“同乡会”抵制,没生意做,早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呢。
  没想到,居然还在附近溜达。看来是有意避着她。
  人有百态。有些人像温室里的异国奇花,盛开时鲜艳璀璨,但那水土只要有一丁点儿不对,立刻败落不复往常;有些人则像是丑陋的杂草,不管飘到那里,给点水分就能扎根,然后乱蓬蓬的喧宾夺主,好像凭借一点顽固的生命力,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
  既然再相逢,就是缘分。既然敢再来惹她,林玉婵也不能白给他当沙包。
  她问:“他们聊什么?”
  “无非是怎么对付你。姓黄的如今是他军师。”老赵本是宽容厚道的性子,此时居然忍不住一个冷笑,摸着长胡子,作出个军师造型,“我真是不明白,以王全的底子,踏踏实实从头做起,去码头搞大宗茶货,一样能慢慢赚钱。他跟你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一定要砸咱们博雅的牌子、夺你的铺子呢?风险这么大的事,哪比得上稳扎稳打,一点点赚钱?听你讲过,他也不傻呀!”
  林玉婵觉得自己知道原因:“并不是他多恨我。他……大概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白手起家了,只能打我的主意。他买房产股票的事,多半也是黄老头撺掇的。两个人各取所需,倒算不上朋友。”
  过去在德丰行,王全可谓翻云覆雨,分分钟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早就把他的胃口养大了。如今要他回到几十年前,从几十两、几百两的单子开始签,他多半没这个耐心。
  正如许多中了彩票巨奖的普通人,奖金挥霍完毕之后,再也回不到过去那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中了奖反而破产,这是人性的弱点。
  就说林玉婵,如今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奋斗出小富即安,能随时去茶楼吃一顿像样的点心。如果突然剥夺她的一切,让她一文不名地重新开始,从一天管两顿饭的力夫做起——落差是肯定会有的,干劲是肯定不足的,捷径是肯定想走的。
  林玉婵分析道:“所以王全多半还会继续把资源都倾斜到跟博雅的竞争上。咱们的精制茶不能停产,继续跟他斗。我不信他炒房能炒出无穷无尽的钱来。”
  她顺便敲打自己,在大清做生意,挣出万贯家财都没有保障。自己现在充其量算是小康水平,可不能“死于安乐”。
  王全和黄老头并肩从小面馆里出来,急匆匆地走上街。
  林玉婵放下茶钱,远远跟在后头。
  王全先回到德丰行现在的行址——其实不过县城北门外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待了一会儿,又出门,去了附近的“鼎盛钱庄”,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进去。出来的时候,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厚厚的文书帖袋,是钱庄拿来放汇票银票的。
  然后王全转弯,看那方向,是去“英联房产公司”。
  销售员张百万热情出迎,把他俩迎进去。
  出门的时候,王全手里又多了个帖袋。他和黄老头拱手道别,然后自己带着个仆人,双手护着帖袋,低头往回走。
  林玉婵从容追上,笑着打招呼:“王掌柜。”
  王全吓一大跳,下意识把那帖袋往身后藏了一下。
  “妹仔?”
  这个被老豆卖了换大烟的小女孩,初见她时还是缩头驼背、见谁都害怕的可怜虫;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竟似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长高了,肌肤丰泽了,笑起来的时候容光焕发。美则美矣,却让他平白感到不适。
  王全可不敢像上次似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惹她。果然,妹仔还算识相,看了看不远处的巡捕,也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召唤出一群狐朋狗友来壮声势。
  两人相对无言,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交换着互相不服气的眼神,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亲戚吵嘴,长辈训小辈。
  “王掌柜,发财了?”
  林玉婵盯着他手里的帖袋,不无眼红地问。
  王全哼了一声,“你管不着。”
  林玉婵故意看他身后:“这钱是谁给你的呀?”
  王全冷笑不答。
  炒房致富这种发财捷径,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呢?
  “你管不着。反正你要知道,你们博雅的茶叶很快就卖不出去了。你要是敢再增产,我就反诉你偷我秘方,擅自牟利,叫衙门传唤你!”
  林玉婵冷笑。严格来说,她的炒茶手法确实是在德丰行学的。但这年头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保护,伙计跳槽、顺便把前东家的商业秘密带到下一家,简直是太常见的操作。就连洋行的商标也经常被中国商人山寨。工部局的法令也禁不住,洋行只能自认倒霉。
  王全不外乎是威胁她,一个女人进了衙门,不管有没有罪,都得体面扫地。要是她不敢对簿公堂,就乖乖把茶叶生意拱手送还,他也许能不追究“奴婢私逃”的罪过。
  要是她坚决和德丰行竞争呢?迟早把她打垮,到时候把这妹仔搓圆捏扁,还不是任他处置。
  王全想起黄老头给他支的招,不由得将手里的帖袋又捏紧了些。
  林玉婵点点头,欣然应战。
  原本对王全的专业水平还有所忌惮。但如今王全跟黄老头沆瀣一气,她反倒没那么顾虑了。恶人自有恶人磨,黄老头这种底线低过马里亚纳海沟的人渣,会对王全无私相助?
  “这样才对嘛。”她故意冷笑,不但不服软,反而拱一句火,“上海洋场的规则,您看谁不惯,就在生意场上见真章,别使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什么贩猪仔啊,送女人啊,一概没用的哦。”
  王全听了一耳朵夹枪带棒,气得七窍冒烟:“你敢教训我?”
  还“生意场上见真章”,说得冠冕堂皇,好像她很守规则似的!
  就她那些一呼百应的“同乡会”,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同乡会!
  “你等着,你那些破茶,下个月就一箱也卖不出去!我说到做到!……”
  他不再理会林玉婵,转身拂袖而走,叫车回商铺。
  让所有伙计师傅们开足火力,加班加点,把她的市场份额全挤掉!
  他现在有钱!烧得起!
  *
  林玉婵闪身进入“英联房产公司”,跟销售员张百万攀谈。
  “那个是您舅父?”张百万又是好奇,又是感慨,“刚才你们在外面吵什么呢?”
  林玉婵半真半假地说:“是啊。舅父管我家借钱,说炒地皮一本万利。我家里人不同意,说自从他投资你们的股票以来,就没看到他往家里拿回一分钱,准是被骗了。方才路上相遇,就吵了几句。”
  王全购买房产股票的事,自己做得偷偷摸摸,唯恐被别人知晓这财富密码,更不会对销售员倾诉他和林玉婵的恩怨情仇。
  销售员先入为主,马上信了林玉婵的话,忙道:“不会不会,敝号在工部局正规注册,绝对不会骗人。王掌柜赚的钱都投到生意里去了,没拿回家也情有可原——太太您是不知道,他把自家商铺,上上下下的资产、器具、还有库存的那些新茶老茶,全都抵押换了钱,如今全投在敝号的股票里。方才他是来取分红的。不瞒您说,这一次的分红,又比您上回来问时增加五成。太太您别犹豫了,赶紧投资吧!”
  林玉婵听着张百万天花乱坠地夸赞王全的魄力,心中只是惊愕无比。
  他把德丰行的账面资源,全都抵押炒房了?
  刚才他去钱庄,就是去干这个的?
  难怪他有恃无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经历几年狂风骤雨般的亏损,怎么也得有几万两的家底吧?
  她试探着问:“房价还在涨吗?”
  “可不是!”张百万不假思索地答,“就太太上次请小人估价的,那座西贡路的洋楼,上次是六千五百银元对吧?——幸亏太太没出手,如果现在卖,至少七千五,小的不骗你!太太若有心,小的今天就可以帮你挂牌。你若舍不得卖,也可以将那洋楼抵押,换来的钱财投资我们的房产股票,这叫以房生房,利滚利,源源不断的发财啊太太……不过这股票眼下也贵了。上那次是一百两银子一张不是?现在您要买,得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张,限量供应,欲购从速,明天肯定还会再涨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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