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销售员的口才真不是盖的。她觉得自己要在此处再待半小时,非得被他忽悠得卖房□□不可。
至少,她知道王全的钱是哪来的了。这阵子上海房价持续飙升,连带着房产股票的价格坐火箭。单是那定期取出的高额分红,就足够支撑他不计成本地生产精制茶,和博雅同台竞争。
林玉婵转身出门。
销售员连忙拦住:“太太不考虑一下吗……”
林玉婵笑道:“既然我的小洋楼估价涨那么快,我决定继续捂着,说不定到了下月此时,能再涨一成呢!以后再说啦。”
张百万被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时间语塞,只好拱手:“太太再……再会。”
*
林玉婵转过街角,和老赵汇合。
“王全把全部身家都押在地产股票上了。”林玉婵吩咐,“咱们只要抗住他的倾销,等他哪日资金链断,咱们就不战而胜。别着急。”
老赵惊讶于她的果决,“林姑娘,你确定他的资金链会出问题?不瞒你说,我也有几个远亲在炒地皮股票,钞票来得那个快哟,说不眼红是假的……”
林玉婵坚决地说:“你的亲戚我劝不住。但我在博雅重申过多次,咱们的人,一律不许参与炒房投资。你也别眼红。这种空中楼阁的繁荣,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自从今年年初,博雅众人第一次讨论“炒地皮”的时候,林玉婵就明确表态,不鼓励大家参与。
那时候大家答应得可爽快,觉得那都是有钱人玩的东西,跟自己没关系。
可几个月过去,随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投入炒房大军,客户在炒房,供应商在炒房,连邻居打个麻将都有人吹嘘自己的房产股票涨了多少倍,普通人的心态就有点稳不住了。
中国人天□□跟风。在没有监管、信息渠道单一的古代社会,更是容易信谣传谣,被一点虚浮的消息牵着鼻子走。
赵怀生犹豫片刻,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咱们胆小,咱们认了。但地皮这个东西是真赚钱,这个不可否认。”
林玉婵严肃回道:“不许炒!”
她的确有这么说的信心。房地产这个行业,跟经济大环境息息相关。往长远来说,未来的上海、大清、乃至全世界,还会承受多次战乱,租界也不会是永远的世外桃源,地价不可能一直上升。
往近了讲……
太平天国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具体日期她记不清。但历史的脚步方向已定,无数错综复杂的因,结成既定的果,在合理的时机,果实一定会落地。
农历四月,槐花飘香。坊间传出消息,洪秀全饿死于围城中的南京。
这场历时十四载、席卷十八省、波及千万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好似一个破天的巨人,拖着它那破败的身躯,拖着硝烟和烧焦的血肉,一步步踏着鲜红的脚印,终于走向了它最终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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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湘军淮军步步紧逼, 战局如同倾泻而下的山洪,滔滔奔流往既定的方向。
猎奇而血腥的细节传遍街头巷尾。进出衙门的公人脚步轻快,个个喜气洋洋, 都知升官发财近在眼前。
《北华捷报》刊载工部局董事会告租界外侨书, 一边谴责清政府对叛军的野蛮屠杀, 一边提醒大家做好难民大批涌入的准备。
上海租界的繁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全靠邻近省市的同行衬托。外界战乱越惨, 租界里的和平越显得弥足珍贵,宜居性遥遥领先。同时, 难民带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以及源源不断的住房需求。
林玉婵的预言成真。短短一个月内,地价果然又升一成。投机成性的洋人们成立更多的地产公司, 继续筹钱建房, 期待能收取天价的租金押金。这些众筹的款子, 从洋行银行,到钱庄、票号、私贷, 一路剥洋葱似的, 摊到广大华人百姓头上。
不管是官还是民, 几乎十个里面就有一个, 眼下是洋人地产商的股东。看着那飙升的股票价格和巨额分红,上海市民纷纷坐不住, 将自身积蓄投入到无尽的炒房事业当中。
如今“天下太平”, 可不是发财的最佳时机么!
租界内开辟出无数工地,无数苦力穿梭其中。他们多是前几年定居于此的江浙难民, 此时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在为后来者营造新的廉租房。
“英联房产公司”的门脸扩大了数倍, 新雇了好几个销售员。
有一日林玉婵照常上工,发现周姨捧着一张宣传单,正央求常保罗给她读。
“……是以前做丫环的姐妹给我的。小常啊,我这半辈子辛苦,攒下一百两银子不容易。你帮我看看,这地皮股票靠谱不靠谱……”
林玉婵抢过去,直接把宣传单撕了。低头看看碎片上的文字,并非“英联”,而是一个不认识的房产公司。
“想都不要想。万一他们卷款跑路,你半辈子积蓄没了!”
同时想,这些资本家简直没良心,都坑到不识字的底层妇女身上了!
周姨当然不服,小声抗辩:“那个苏老板说他们会跑路,他们就真会跑路?太太你也不能事事听他的吧!——退一万步,我现在不是丫环,是您的雇工,我的钱财自己做主……”
“你敢买那股票我就开了你。”林玉婵毫不退让,“你看着办。”
常保罗夹在当中,弱弱的不敢说话,最后打圆场:“林姑娘,都怪这传单上写得太花哨,我都差点动心了,昨天为了不要买股票的事,跟三娘都闹别扭了。”
林玉婵噗的一笑,同情不起来。谁让他从结婚以来就卖命秀恩爱。
由此可见,谈钱伤感情。
周姨气得半天没跟她说话,家政工作也怠工了一天。林玉婵不为所动,只是督促她不许乱投资。
若是在现代,职场同事们自己操心自己的事,谁也不会管别人如何投资。
但是在传统思潮席卷的古代,一个商号就如一个家庭,商号的头脑也多少承担起家长的责任。员工闯祸作死,老板在道义法理上都受牵连。所以她不得不客串班主任,时刻管着手下人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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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京失守,湘军屠城。有亲历者愤怒撰文,说官军“见人即杀,见屋即烧,淫虏焚掠,无所不止。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龄孩童,哀号之声达于四方”。《北华捷报》刊登粗略统计,认为这短短几个月来,南京城内死者多达数十万。
有人认为城内百姓已与叛匪同流合污,死有余辜;有人暗暗叹息,不敢多言;唯有那一众洋人地产商,捧着报纸眉开眼笑,心中盘算着等难民涌入,自己的地皮生意又能扩张多少倍。
英联房产公司的初始五十两银子面值的股票,此时价格飙升到将近八百两。但是没人肯卖,都捂在手里,都觉得股价会再创新高。由于严重供小于求,股票价格一天比一天高。
但,有那心细的郊区居民已经发现了。太平军战乱结束后,上海市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迎来难民压境。大量官军驻守城郊,除了偶尔剿一下叛匪余孽,县城内外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
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买房需求。相反,租界内外不少房屋都贴上了待售的标志。牛车马车骡车独轮车,载着大量行李辎重,载着浩浩荡荡的男女老少,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开上海。
“天下太平了,咱们回扬州老家!”
“哎,故土难移啊。在上海住了十年,终究是常州乡下好!”
“我家在苏州郊外还有几十亩田呢!侬看看,地契还都在呢!不回去,地被人占啦!”
“老乡,你回无锡?真巧,我家也……”
“唉,我的亲戚族人都在江宁府,眼下应该不剩几个了吧……还是回去看看,免得惦念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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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中国人竟而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安土重迁的性格。那些在过去十几年的太平天国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几十万难民,尽管已经在上海安居乐业,有些已经奋斗出不小的家业,但听闻战争结束的消息,第一反应都是:回乡!
卖房,退租,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回乡!
回乡,回乡!
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被吹到极致,终于,“啪”的一声,被这两个字刺破了。
滞留上海的难民们组成返乡团,成批成批地自租界中撤离,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那些从战区逃至上海藏身的地主、官僚,急于赶回原籍,追查田产,反攻倒算;那些逃避战火的下层民众,也急于返回家园,重新谋生。
洋人地产商们如梦方醒,连忙叫停了如火如荼的造房工程。大批烂尾楼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地注视着民众们一批批搬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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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逆匪清剿”的消息传来,博雅公司的生意日趋清淡。因为不少供货商和客户,也都回乡了……
林玉婵令人催收货款,账面上留足现银,放缓生产,给员工们一周放两天假,不跟历史的车轮作对。
整个城市似乎停摆了。除了一个地方。
义兴船行各码头人员火爆,全都是买票搭船回乡的客人。
不过这时刻也谈不上什么发财。上海滩所有华人船运,谁要是敢趁机哄抬票价,阻碍民众的归乡旅程,莫说官府会干预,激起的民愤就足够把那丧良心的老板给喷死。
义兴响应官府号召,紧急暂停了所有长途航线,缩减了大量货运需求,所有船只运力都用来输送难民回乡。
这事洋人不管,只能靠华人自己的运输业来办。
“抱歉,林姑娘。”苏敏官单手支颐,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一纸合约,“你的茶货运送单子,怕是得顺延两个月。我会按约定补足你的损失。”
他近来频繁出差,今日更是凌晨刚刚抵沪,为了从几个外地码头调度客船,以便满足上海港日益增长的客运需求。
跟林玉婵小别重逢十分钟,别的没说,先把货运合约拿出来跟她谈。态度专业得无可指摘。只是顾盼之间,眼里似乎还带着江面上的活泼水汽,偶尔撩起眼皮瞟她,眸子里带着有恃无恐的歉意。
林玉婵笑了笑,很大度地说:“没关系。反正我们最近也没那么多货可运。”
苏敏官撩起眼皮,目光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她脸上逡巡。把她看得有点脸红。
他忽然站起身邀请:
“出去走走?”
如今一下子清闲许多,林玉婵居然一时间不太适应,脑海里过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发现是博雅的放假日,这才欣然笑道:“等我换身衣服。”
上海已进入闷热的梅雨季,走动几步就出汗,体面人一天得换好几次衣衫。
林玉婵换了身淡青色轻纱长衫,肥肥长长的袖子,又拎了把伞,轻快跟上。
年轻男女并肩同行,如今在租界里已不会引起众人侧目——仿佛一夜之间,租界内人口骤减,鳞次栉比的民居商铺大门洞开,道路两旁丢弃着家什垃圾,街上根本没几个人。
一时间让人有种奇特的错觉,好像置身在某个经营不善、即将倒闭的影视城。
许多石库门民宅门口贴着贱价转让的标志,那价格被划掉好几次,一降再降,根本无人问津。
林玉婵感叹:“太萧条了。”
两人自从阴差阳错,双双来到上海定居,几年里见的都是烈火烹油的洋场繁华,仿佛一切都如同冉冉的热气球,只会越升越高;如今头一次,热气球触到天顶,终于见识到经济停滞、甚至下滑时,那跌落断崖般的急速滑坡。
林玉婵不禁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上海,如果城内人口突然蒸发三分之二,会是什么后果?
难以想象。但这荒谬的情景,在大清成为现实。
“阿妹,缺现银吗?”苏敏官忽然幸灾乐祸地开口,“你那西贡路的小洋楼,我依旧出银元三千。”
林玉婵忍俊不禁,又忍不住心疼。她那小洋楼,鼎盛时期估价银元七千五。可是照地价这么个跌法,洋楼眼下还值不值三千,她都说不准。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义兴上下,没人买地产公司的股票吧?”
“有几个。”苏敏官悄悄和她袖子相接,小拇指勾住袖口里的小拇指,摩挲着,轻声说,“我发现后,都勒令他们立刻卖掉了。一进一出,还赚了几十两银子。”
林玉婵故意作捶胸顿足状:“我也早该买它几十张,然后上个月卖掉,赚三倍本钱,下半年博雅就不用开张了!”
苏敏官嗤笑:“马后炮。敢想不敢做。”
忽然,只见前方的路边堵了人。苏敏官放开她的手。
原本清静的大马路,左右两侧都门可罗雀,唯有一处门脸外面,挤了将近百人,大部分都是百姓。有读书人,有中小商贩,甚至还有几个老太太。
“开门!开门!”
众人用力拍着那紧闭的西洋铁门,发出愤怒的喊声。
“开门!我们要卖股票!”
铁门上方有一牌匾,上书“鸿光地产公司”。
这铁门厚重铸花,价值明显不菲,“鸿光地产公司”想必也曾经是沪上百姓争相捧着的聚宝盆。可是今日,不论愤怒的民众如何敲门,里面就是没人应。
“我在这里买了一千两银子的地产股票!”一个生意人模样的后生往地上一坐,朝众人哭诉,“那是我全家几十年的积蓄!全因听信了那无良伙计的诱骗,以为能生暴利,我们几次想把那股票卖掉,落袋为安,禁不住那几个伙计的花言巧语,承诺随时回购,因而留着没卖,谁知今日,叫门不开,难道他们打算赖账不成!乡亲们,咱们都是鸿光公司的股东,里面不管躲着谁,今天必定要给咱们一个说法!”
其余人大声附和:“就是!他们不开门,咱们给砸开!五百两银子一股的股票,他们说过,随时回购!他们敢不兑换,咱们就砸了他们的店,把里头值钱东西都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