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鼎盛钱庄大掌柜华炳盛亲自陪座,让人上了茶。
  面前坐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生意人,生得一表人才,举止沉稳利落,华掌柜不介意叫他一声“老爷”。
  “老爷”意味着全家之主,意味着大权在握,意味着他已经拿到了通往高阶社会等级的入场券。
  年轻人被叫一声“老爷”,通常也会十分受用,就像姨太太被叫了“太太”,虽然表面上谦逊几句,其实心里暗爽,最多谦虚几句,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华掌柜还记得一年多以前,这个年少气盛的船老板非要买蒸汽轮船,定金都交了,可接下来一个极为寻常的贷款操作,却被所有外资银行拒之门外;他谦卑地来钱庄贷款,华掌柜当时已得洋行指示,不能给他放一文钱的款;三两句,把这姓苏的打发门外。
  如今风水轮流转。苏敏官显然没破产,而且似乎还混得不错。而钱庄现银吃紧,有钱就是大爷。华掌柜只好暗暗盼望苏敏官不计前嫌,今日能稍微拉他一把。
  于是恭谨地叫了声“老爷”,以示诚意。
  谁知人家不买账。忍俊不禁,朝旁边的姑娘轻声道:“我那么老?”
  华炳盛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尬笑:“少爷,少爷,您是少爷,天之骄子。来来,喝茶喝茶。”
  一边心里埋汰,叫老爷是抬举你。看你那气质也不像个大家长。还随身带女人,简直轻佻得可以,最多就是个纨绔少爷。
  世道不公,一个纨绔少爷都能挣大钱,他一个辛辛苦苦开钱庄的,每天从睁眼忙到天黑,现在怎么样?铺子眼看要让人砸了,简直是老天不开眼。
  门外挤兑的人群闹得欢,门槛踢得咚咚响。华掌柜只得暗暗祈祷,这声音别扰了苏少爷投资的兴头。
  “所以,少爷要存多少款子在敝号?”华掌柜寒暄几句,急不可耐地进入正题,“小的别的不敢夸口,给您争取个额外高息是没问题的……”
  苏少爷左耳进右耳出的听着,半天才似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哦,不是我出钱。我只是顺道陪同友商来坐坐。是林姑娘对你手里的抵押物感兴趣。”
  华掌柜大为惊讶,格外看了看那林姑娘。
  “友商”?
  这姑娘方才似乎也自我介绍了一遍,但华掌柜满心满眼都在苏敏官身上,至于他身边的女眷,华掌柜自认作风正派,始终面朝着苏敏官,并没有往她的方向多看一眼,默认是小少爷带出来闲逛的姨太太。
  再细一看,“姨太太”眼中确实有点精明细致的光,不似那闺阁庸妇。
  友商就友商吧。苏少爷也真有情趣,比他年轻时会玩。
  华掌柜一愣神,这林姑娘开口讲话,就漏听了一个开头。赶紧集中注意力,放平心态,假装自己是在跟一个寻常后生讲话。
  “……所以姑娘是对那个……那个茶行感兴趣?”
  华掌柜挺高兴。他的钱庄放款标准极低,偶尔收缴的抵押物也良莠不齐,一般来说,收归之后,得好长时间才能找到买主。
  眼下有个现成上门的接盘侠,他不免拿捏起腔调。
  “实话说,资产还算优质,有门脸家具,有器械工具,但……”
  “但还款日还没到是吗?”林玉婵立刻接话,“王全抵押时的地价估值虚高,如今地价下跌,据我所知,钱庄有权利立刻催还一部分款项,或是让他补充抵押物。而他手中的股票价值已不足以补充地价的损失,其余的抵押物更没有。所以……您不妨开个价,如果债权人逾期,我可以立刻接手,帮你们免掉时间上的损耗。反正经营茶行你们也没经验,收不到太多孳息,白拿着还要花钱维护——这样,能给多少折扣?”
  华掌柜一愣神,不免转头看苏敏官。
  这小姑娘什么来头?还满口“估值”、“债权人”、“逾期”、“孳息”,好像她真懂似的!
  这是孙武子教女兵,来他这里刷经验来了?
  苏敏官专心鉴赏会客室内的一套棋具,漫不经心说:“跟她谈啦,我不管的。”
  华掌柜当然不会信,满心想:这小少爷玩票玩得够广泛,上次买轮船,现在改制茶。明天会不会去关外挖虫草?
  林玉婵:“哦对了,清退和过户的事,自然是钱庄代劳的对吧?毕竟你们更有经验。如果您拍板,我可以先付定金。”
  华掌柜壮着胆,悄悄打量这姑娘的五官面容。
  王全还没赖账呢,她就已经盯上了他的抵押物,这桩买卖不是善茬。
  就好比,病人还没死透,有人就打上了病人老婆的主意。看来是蓄谋已久。
  他看了一眼苏敏官,愈发觉得这小少爷是迫害王全的幕后黑手。但不知有什么新仇旧恨,竟让他自己都不方便出面,非要假手一个姑娘商人……
  他干笑:“小人必须说清楚哈,如果那王全最终凑齐了钱……”
  “只要您别给他额外宽限。这钱他十有八九还不出。”林玉婵立刻道,“若他真还了,这定金您也不需要了,原封退给我就是嘛,相当于我给您提供了几天的无息贷款,您左右不吃亏呀。”
  华掌柜求助似的,再看一眼苏敏官,对方根本不鸟他。
  只好顺着她的话说:“这个嘛,定金……最好是现银,姑娘您懂的……”
  “现银好办,但得九五扣息,行规,您懂的。”
  华掌柜又是一头汗。还九五扣息,也就是说,要想让她付现银可以,一百两银子账面,她只付九十五两实银——这是掐着他现银枯竭的死穴来啊!平日不都是九九五吗?
  他暗地里跌脚。今天表现大失水准,几句话,居然被个黄毛丫头绕进死胡同去!
  会客室墙上挂着一面雕花的西洋镜子。华掌柜一转头,猛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还有他对面那个胸有成竹的姑娘,突然间醍醐灌顶,真正明白过来。
  这位林姑娘,才是他今日要对付的主角!
  苏少爷说自己不管事,竟然真的不管事。所谓“友商”,就是如假包换的“友商”。
  可惜他醒悟得晚了些。方才根本没把这疑似姨太太的姑娘当回事,反而一直在观察苏少爷的脸色,研究他的表情,聆听他的弦外之音……
  一个不慎,被林姑娘包抄后翼。方才她话里挖出的一个个坑,他一个不落地踩了进去。
  林玉婵看着华掌柜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抛出最后一句:“如今商界人人缺钱,这茶行你们就算拍卖变卖,多半也拿不到当初放贷的数额。我可以抵押价格原价收,已经算是很优惠的条款。给您半个时辰时间,够吗?”
  华掌柜叫声失陪,借故尿遁。
  慌张离开的前一刻,看到那座上那俩少爷姑娘,似乎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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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捧着新出炉的、跟鼎盛钱庄签的变卖意向合约,笑容满面,脚步发飘,狠狠亲了一下那文书帖袋的封皮。
  “他真答应啦!”
  如果王全未能及时还款,他抵押的资产进入变卖环节,鼎盛钱庄准许博雅公司以七千两银子的价格优先收购。定金三千两现银准付,算是给处于挤兑边缘的钱庄,输了一管新鲜的血。
  苏敏官抢过帖袋,不满地在她亲过的地方拭抹一下。
  “弄湿了。”
  林玉婵:“我没有……”
  苏敏官招手拦一辆出租马车,拉着她上去。
  “好啦。现在去取银子还我。迟了我要收利息了。”
  由于事出仓促,碰到王全纯属偶然,导致进钱庄谈判的时候,林玉婵身上并没有足够付定金的现银——这也不能怪她。哪个单身女子没事随身带巨款啊。
  好在苏敏官友情垫付,这才能让她把戏唱完。
  苏老板于银钱之事毫不含糊,见林玉婵点头,还不忘提醒:“还有那两成五佣金……”
  林玉婵有些气短,小声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刚才苏敏官只是坐着刷了个脸,根本没帮她说话啊!
  天地良心,真的全是她自己发挥。
  但她也知道,两人心照不宣的策略,就是利用当前人们轻视女子的心理,让那华掌柜把大部分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苏敏官身上,脑补了一大堆冗余信息,这才能让她趁虚而入,乱拳打死老师傅,给自己谈出一个漂亮的合约。
  谁让那华掌柜始终不把她当正经商人,九成时间都没正眼看她,自食苦果呗。
  她不是抠门的人,况且这合约若真能履行,就算再多出四分之一的价钱,她也是大占便宜。
  于是抬起头,甜甜一笑:“佣金不少你的。但要等年底和货款一起结账。”
  说完,故意又将那合约帖袋搂上一搂,然后张手,车厢里抱住那个“收费刷脸”的恶少。
  “我心里没底。”她收回方才的眉飞色舞,贴着他耳朵,小声说,“德丰行比徐汇茶号贵多了。七千两银子,要是出一点问题,博雅多半要扑街……”
  马车颠簸,苏敏官轻轻拢住她后背。
  “凡事都有第一次。”他柔声道,“我买广东号之前,也没做过一万两以上的买卖。签字的时候手心出汗,握不住笔。”
  林玉婵心定了些,刚要谢谢他的鸡汤,冷不防耳边又来一句。
  “义兴的账房依然正在招聘哦,阿妹。”
  林玉婵:“……”
  想把他丢下车去。
  肩膀刚一动弹,被他拥得紧了些,低低笑着,轻轻吻她颈间。
  夏日衣衫薄,低头就能嗅到她领子里的气息。
  嘴唇一触即退,马上把她放开,隔出些许距离。
  林玉婵平白被占便宜,愤慨不已,凑过去就想把这便宜占回来。
  苏敏官却低头笑着,避了一避,只是温柔地看她一眼,眉目间似有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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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忐忑地翻开当日的《船务商业日报》。
  上海租界人口骤减,引发的房地产泡沫破灭,俨然酿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金融危机。由于地产商多为洋人,且洋人赌性更重,以致这场危机里,洋人比华人损失还惨重。
  除了那少数窥到风声、及时跑路的地产商,众多侨民均有亏损。太太小姐们的首饰盒里光泽暗淡,海关职员上班时长吁短叹,就连工部局巡捕房乐队也暂停了几场演出,因为活动经费被人挪用炒房了。
  好在洋人家底丰厚,不至于损失过重,像那跳江自尽的吉布森先生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安居乐业,顶多见面时互相调侃抱怨几句。
  据林玉婵所知,很多有钱买办,什么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都曾大笔投资地产。眼下这些人财富缩水,连带着给洋行干活都没心情。郑观应的公馆一连几天大门紧闭,博雅公司想送个节礼都吃闭门羹。
  广大被割韭菜的普通中国人就惨了。不少人迷信洋商洋行,倾家荡产来炒房。一朝股票跳水,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每日都有去洋行银行堵门的,又让巡捕大棒赶走。有些人实在还不起债,连夜离开上海,溜之大吉。
  所有洋人地产商股票暴跌。《船务商业日报》破例刊载了各地产公司的开盘股价,以供民众参考。
  英联房产公司的股票,面值五十两一股,顶峰时期曾炒到九百两。吉布森先生跳江后第二日,腰斩为四百五十两,而且限售,仅回收了百余股。
  第三日,三百八十两;第四日,三百两。
  随后,二百两、一百两、五十两、破发……
  直到十天以后,《船务商业日报》中,没了英联房产公司的名字。
  它发行的所有股票,由于无人肯买,彻底成了昂贵的废纸。
  其余地产公司的情况差不多,顶多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有些公司干脆宣布破产,留个股东一堆破烂家什;有些背靠大洋行、资金雄厚的,虽然不至于倒闭,但也元气大伤,纷纷关门放假,在上海滩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房地产一倒,那些配套相关产业——砖窑、锯木厂、建筑商……也都发生链式反应,倒闭了一大片。
  高端酒楼门可罗雀,福州路生意清淡,衙门口排大队,全是各种经济纠纷、欠债还钱的状子。
  博雅的所有大小员工们,听着报纸上那一天天变化的数字,也不免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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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林玉婵视察孤儿院工厂归来,估摸着员工们都收工了。自己拿出钥匙,发现门虚掩。
  堂里无端传来一阵阵鲜香热气,好像有人里面开了满汉全席。
  林玉婵小心推门进去——
  “哇!”
  一大桌子饭菜,白煨肉,羊肚羹,蘑菇鸡,鲫鱼豆腐,素烧鹅,香珠豆,石花糕,裙带面……还有一壶金华酒,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满满当当地摆在小饭桌上,一层不够摞一层,热腾腾的香气顺着鼻孔,往人的肚腹里钻,简直顷刻间就能把人变成一个充满香气的气球。
  博雅公司的所有员工——常经理、赵经理、跑街红姑念姑、五个学徒、家政周姨,齐齐站起来迎她。
  林玉婵乐得往后退一步:“大家这是怎么着?不回家吗?”
  常保罗腼腆地说:“请你吃顿饭。”
  周姨搓着手,有点难为情:“太太,是我猪油糊了心,还好当初你没让我跟着炒地皮,不然这下半辈子就赔进去了!——唉,你说那些洋人,心怎么那么黑,连我们这种穷妇人的钱也要惦记!”
  红姑笑道:“妹仔,你没看到最近大街上多少寻死觅活的!做买卖的几乎人人都赔本,就咱们还吃香喝辣,我们不服不行啊!”
  林玉婵恍然大悟,笑出声来。
  “好,大家坐,一块儿吃。”她率先倒酒,“注意小声点说笑,省得招外头人恨。”
  博雅洋楼门口挂着昏黄的油灯,楼里香喷喷、暖融融,在大萧条初期的上海,关起门来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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