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之际,男人卖力,女人卖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下场。
任你曾泼天富贵,也要榨出身上最后一滴油。
王全看着那拆下来的“德丰行”招牌,眼前渐渐模糊。招牌是他从广东搬来的,油亮漆黑的木料上似乎还带着烧腊和海味的香气。这招牌底下曾走过官、商、洋人,不知有多少银两在它的注视下进进出出。当王全接任德丰行掌柜的时候,他曾雄心畅想,把这个铺子开下去,开到自己老,传给儿子孙子,让它像大清江山一样矗立几百年。
现在,几十年还没到,富贵如昙花一现,来得快,走得也快。
王全觉得世道不公,转而又想到那日在英联房产公司门口,黄老头被人围殴重伤,无人管顾,最终被工部局收尸车拉走的惨状,再看看自己现在,至少命还有,似乎不该抱怨。
他耳边响起黄老头那粗鄙的宣言:“不冒险怎么赚钱?有多大胆做多大事,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其平平庸庸的活一辈子,不如干它一个万紫千红!”
现在呢,这话应验了一半。王全身上的确“万紫千红”——扁担压的,鞭子抽的。
王全终于挑不动那扁担,膝盖一弯,把担子放在地上,自己大口喘气。
他忽然发现路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摘下眼镜使劲擦,仿佛不认识林玉婵似的,呆呆看着她,还有她身旁的毛掌柜。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博雅公司从去年起,就是徐汇茶号的最大股东。”林玉婵坦然介绍,“不过您别多想,我从没指示毛掌柜做过任何有违职业操守之事,也没让他透露过任何你们德丰行的机密。他跟你们合作得尽心尽力,童叟无欺。”
王全黑着脸,几年前那些往事都已模糊,有几个片段却忽然清晰起来。
他堆出一个难看的笑,用广府话说:“林八……林太太,林夫人,依家你发迹,我……我其实是很欣慰的。前阵子那些竞争之类的话,都是为了激励你,激将法……对,激将法!我就知道你这女仔必成大器!你、还请你看在过去我照顾过你几个月的份上……对了!当初有人要买你做媳妇,我没让!我留你在广州!……”
林玉婵差点笑出声,心想:多谢您照顾,我差点饿死。
她笑了笑,说道:“德丰行眼下确实缺一位能干的掌柜。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花钱雇你的。你还是学着用双手劳动吧。别偷懒哦。你以前最讨厌苦力偷懒了。”
工霸照着王全的小腿踢了一脚:“懒驴,快走!”
那个目睹了十三行时代由盛转衰、亲历了大清国从闭锁到开放、同时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剥削本领的第一批民族资本家。终于,结束了他在这混沌历史中的一点点戏份,成为无数被抛弃的时代渣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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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目送王全离开,然后送走博雅的经理员工,转过街角,笑嘻嘻迎上去。
公园围栏前,斜倚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他正读着份《北华捷报》,报纸挡了他的脸。
被林玉婵拍两下,苏敏官才惊觉,放下报纸,严肃的面孔上绽出一丝笑意。
“一品香番菜馆,新开的。”他指着报纸缝隙里一则广告,轻声笑道,“尝尝去?”
林玉婵的目光却落在另一版的商业新闻里。她踮起脚,把苏敏官手里的报纸扒拉下几寸,认真一瞧——
“旗昌洋行任命新经理……这个曾在印度和苏门答腊战果累累的商业巨子,扬言要制霸远东……”
苏敏官垂首,看着她那紧张的神色,笑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惧他。”他轻描淡写,说,“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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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林玉婵从信箱里抽出一封新的越洋信件, 一边用小刀慢慢拆,一边细细复盘这几个月的地产风波。
其实她也曾有过瞬间的动心。比起辛苦做生意,炒它几个月房, 给自己的身家翻个倍, 太诱惑人了。
很多人和她一样, 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泡沫的狂欢。但凡人都有侥幸心理,觉得只要在泡沫破裂之前安然下车, 就能火中取栗, 稳赚不赔。
但问题在于,没人知道这个泡沫何时会破。只要参与其中, 每一分每一秒, 都等于是在布满地雷的金山上蹦迪。
信封齐齐裁开。她抽出容闳的回信。
众人习惯性地齐齐围上来。这不定时的读信活动,俨然已经成为博雅公司的重要团建项目。
这次的信很厚。不过林玉婵默许大家偷懒。
棉花收获季还没到, 离“甩开膀子干大事”还有数月时间, 于是去年由常保罗带领的棉花明星团队, 眼下正处于半赋闲当中。
至于茶货,由于经济危机, 生意清淡, 又刚刚兼并了德丰行, 需要时间消化。林玉婵表示也不急于开工。老赵这边也不忙。
那就专心团建呗。提升一下业务水平, 培养一下同事间的默契。
林玉婵喝口水,开始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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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 ”容闳写道, “收到你的来信,异常惊喜……”
今年初春, 林玉婵试探着往美国康州、容闳的下榻旅馆写信,托格纳托轮船公司的远洋客轮寄送。
当初容闳赴美, 乘坐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轮船;后来林玉婵给圣诞·弗里曼订购船票,也找的同一家公司,算是熟客。因此那办事员也很热心,承诺一定会小心寄送,准时送达。
在那封信里,林玉婵叙述了博雅公司如今的业务简况,并让员工们都写了问候,不识字的也口述了几句。
信件果然送得又快又稳。容闳接到回信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即长篇大论地回了信。
“找到愿意接单的机器厂了。朴得南公司,在马沙朱色得士省的非支波克。我全面考察过,非常满意!”容闳完全没理会他的旧公司的营业状况,一下笔就是机器机器,“不过,需要的机器种类繁多,要等半年后才能造好。这半年我不愿赋闲,打算参个军,做一员志愿兵,尽一尽我的美国公民义务……”
林玉婵和周围几个读信的都吓一跳,大热天的出一身燥汗。
“别别别别去危险……”
好在有人比容闳理智。接到容闳报名信的那位美国将军,一听容闳背景,当即表示多谢美意,阁下是耶鲁高材生,且现受大清国皇帝重任,不宜上阵拼杀,还是安心待在后方吧,以后多为中美关系做贡献。
容闳失望了没多久,又给自己找了另一件事做。
今年是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十周年。容闳于是去了康州纽黑文,参加了耶鲁十年纪念会,见到众多当年的同窗。一堂聚话,欢乐异常。
在十九世纪的美国,能读到大学的都是家境殷实的天之骄子。这些毕业十年的校友们,有的从了政,有的参了军,有的成了实业家,可谓人人都有光明的未来。而那个唯一的穷留学生容闳,当初毅然回到落后的故乡,就此杳无音讯,众校友皆以为他此生蹉跎;没想到如今也成为本国之栋梁,肩负着为一个古老的农业帝国输送工业血液的历史性重任,都纷纷击节赞叹。
“我的同窗们建议,等到机器造好,我回中国时不走旧路,而是横穿美国,从旧金山西行,这样就能成为耶鲁首位环游世界之人了!”容闳在信中继续畅想,“可惜政府扶持修筑的芝加哥至旧金山的铁路还没完工,但我已经打听过,可以先从纽约乘船南下,穿过墨西哥,借道巴拿马地峡,再航至旧金山……”
这一串地名佶屈聱牙,容闳写的是英文,林玉婵翻译跟没翻译一样,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她自己倒是脑海里有美国地图,对于容闳的雄心壮志深表佩服。但手边也没有地球仪,没法向众人解释。
只是说:“他想横穿美国大陆……嗯,大概一万里路程,我算算,就是从上海到喀什那么远……”
没听到什么感叹的声音。大家默认她算错了。
林玉婵忽然想,所以……横穿美国的铁路,马上就要修好了?
相比之下,中国人第一条自行设计施工的铁路,要等到40多年后,1909年才开工。
好丢人啊。
差距越拉越大,不过,艰难的一个世纪过后,又会被越缩越小。
容闳对这条未能完工的铁路也是耿耿于怀。在信里强调好几遍,可惜他不能在美国多留几年,等这些铁路修好以后,亲自尝个鲜。
“我有位同窗,恰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Central Pacific Railroad)之高级经理。我已用个人积蓄,购买20股该公司股票,以表支持。”容闳写道,“以后若有机会再次来到美国,我一定会体验横穿美利坚的火车旅程……”
这段话大家终于都懂了。听完林玉婵的口译,几个新老员工齐齐惊叫:“万万不可!”
容先生鬼迷心窍,居然也沾股票了!
老赵抚着心口,不断念叨:“还好他用的是个人积蓄,顶多流落美国回不来;这要是把大清的款银亏掉一两,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呀!东家你不能被那些洋人带坏了呀……”
常保罗比谁都急,催促:“咱们快快写信,让他别沾股票!就把昨天地上捡的那个撕碎了的‘吉布森房产公司’的股票给他寄过去!”
红姑关心地说:“不妥。这一封信寄去,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才到。那时候这容先生大概住不起旅店啦,估计得流浪街头,这信收不到的……哎,他身体还可以吧?能做点力气工吧?”
大家看着林玉婵,用眼神催促她赶紧写信劝谏。
林玉婵却没动笔,眼中现出沉思之色。
并非所有股票都是不靠谱的垃圾。最起码容闳买的这“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既然是美国政府扶持的项目,应该不会轻易倒闭。
对了,她听过这个公司的名字!
在某个阅读材料里她读到过,“美国加州著名的斯坦福大学……于1891年,由实业家利兰·斯坦福一手创建……在美国的铁路繁荣期间,他创建了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并从中赚取了巨额财富……”
她一拍大腿,叫道:“这公司大有前途啊!”
至少人家的总裁没破产,还有钱开世界名校呢!
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林玉婵看看钟表。午休时间到。
“是这样的。”她扯过纸笔,慢慢画地图,假装自己在答地理大题,“我听说,美国国土面积近于大清,土地富庶,但东西部被山脉和沙漠重重阻隔。西部大量沃野和矿产无法耕作开发,东部的工业城市,制造的产品也缺乏销路。如果能修建一条贯穿东西的铁路,就会像动脉一样,联通这个国家的资源和市场……”
“铁路”、“火车”这些概念,在当今的中国还是个新鲜玩意。只在报纸上听说外国有,具体什么样,没人见过。
只有少数人,在画片上见过那喷着黑烟的狰狞车头,和蒸汽轮船上的黑烟如出一辙。知道火车也不过是工业文明的成果之一,跟骡车马车一样都是拉东西的,不过施了西洋异术,能日行八百里,是车中的神行太保。
林玉婵:“容先生说,修建铁路的工程,由美国政府大力扶持,想必那些铁路公司实力雄厚,并非皮包公司。而且修铁路是长期的实业工程,等铁路修好,美国可以大举开发西部,经济起飞,成为世界强国……”
红姑几个人彻底听不懂,悄悄离开,吃午饭去了。
文艺青年常保罗强撑着听了一回儿,强行评论:“别人的国计民生,跟咱们大清也没关系呀。人家要改革发展,咱们遥相支持一下就行了,用不着真金白银的扔进去啊。”
林玉婵笑笑:“也是。不过容先生将美国当成第二祖国,愿意为它花钱,咱们也管不着。”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给别人上课,只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19世纪的美国修铁路,正如21世纪的中国修高铁。畅通的运输网络,催化了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把这个各州自治的联邦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完整的超级大国。
最近的上海房地产是泡沫。美国的铁路工业,至少在目前来看,绝对不是泡沫。
而是一个潜力巨大的新兴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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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不敢一意孤行,等到礼拜日中午,商会例会接受后,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平价海派西菜馆,含笑问了个雅间。
苏敏官正在给她的面包上涂牛油,听到门帘声,嘴角不声不响的一翘,没抬眼。
两人各有生意,鲜少有机会独处,于是林玉婵提议,每周约个新饭馆,吃个工作餐。
以她那贫瘠的恋爱经验,这算是个很平庸的点子。但在十九世纪的上海,却刚好赶上了洋气的小资时髦。
最近生意不好做,但是这种难得的约会,谁都不愿意消费降级,可谓“由奢入俭难”。
不过近来经济萧条,西菜馆破例挂出八折价牌,这就必须照顾一下人家的生意。
现在两人都有经验了,知道怎么定雅间、怎么言谈举止,最像合法的“少爷太太”,最不惹人侧目。
“我有点担心,”林玉婵一边拆着奶油焗大闸蟹,一边说,“市场太乱。这次是地产股票,咱们谨慎,避过了;下次不一定是什么。”
平时在博雅,她天天拿主意做决策,尽管都是跟大家商量着来,但必须要显得时刻胸有成竹;也只有在小少爷面前,她能诚实表达一下内心深层的不安。
在缺乏监管的市场机制下,不管多么巨量的资产,也可能在弹指间消失无踪。
清政府的政策一日一变,在它那命运多舛的最后五十年,还有无数民变和起义正在酝酿中。
林玉婵如今身家约莫一万两,大部分都是博雅的资产价值——其实地价最疯狂的时候,她的身家能达到一万五千,但这些都是纯数字,看得见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