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她手头能调动的个人积蓄不过一千银元左右。已经属于小资阶层中不差钱的。
  但她愈发觉得,把自己所有资产都放在博雅公司一个篮子里——当然还有义兴的一点股份,但两家铺子其实命运相连——看似稳妥,其实危险。
  她试探问:“苏老板,你每天枕着义兴这么大家业睡觉,有没有觉得——嗯,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时候?”
  苏敏官静静看她拆蟹,摇摇头,不厌其烦地拉过盘子代劳。
  两年了,没长进。
  “义兴的资产又不是我的。”他答得很官方,滴水不漏。
  林玉婵嗤之以鼻,指着他手里蟹腿:“公款吃蟹,该当何罪?”
  他这才一笑,随后低声补充,“算不上多大的家业。我还嫌不够呢。”
  忘了,他属于欠革命阶级。只要他没挣到像祖上那么多资产,他就不会考虑“钱打水漂”的事儿。
  再说,苏敏官背靠大清第一连锁黑帮,不需要金钱来建立安全感。
  他做买卖赚钱,纯属发挥本能,顺便帮衬同袍,给自己赚个方便。
  苏敏官将沾着咸奶油的蟹肉一条条送到林玉婵的叉子尖,看着她,若有所思。
  “阿妹,打算置地?”
  但凡中国人,不论做官还是经商,发财之后的第一要务都是买地。官场杀机四伏,商界处处凶险,唯有土地不辜负人。只有当了地主,心里才真正踏实。
  苏敏官想了想,又道:“不是我打击你……”
  在大清买地,可不像古代小说里那么容易。土地都是农民代代相传的祖产,除非真没活路,谁肯轻易出让。就算有人赤贫缺钱,家中的土地多半早就被当地财主盯上,一有机会就大举兼并,好地根本不会流入市场。
  更别提,乡贤势力庞大。很多时候外人进村要买地,全乡全族都得开会表决,接纳此人成为家乡一员,这才肯把土地卖给他。
  致仕大官、退休富商,也许还能靠自己的人脉和权力,搞到一点物美价廉的土地;像林玉婵这种无根无基的小寡妇,冒然进村要买地,人家根本不会搭理。
  就算千辛万苦,弄到一点边角碎地,她无暇耕种,还得雇人打理,每年下乡收租;若是佃农刁钻,还得额外费许多精力口舌,甚至动用暴力,活成她讨厌的万恶旧社会典型。
  要是运气再差一点,土地被人侵占、变卖……这时候就得拼人脉、拼财力、拼不要脸,有时候打官司能打一辈子。
  所以林玉婵一介无权无势外乡人,想当地主婆安稳收租,难度颇高。
  林玉婵听完他的寥寥几句警告,忙笑道:“没有没有。”
  土地什么的,她跟土著们有一百多年代沟,对此并不是太执着。
  况且……
  等大清亡了,军阀混战……她有多少地也保不住。
  其实往远了想,她名下的这个小洋楼,其实百年后也多半充公。林玉婵对此很有思想准备:殖民主义的遗留物,最终是要还给人民的嘛。
  “苏老板,”她忽然问,“你买过外国公司股票吗?——不是炒地皮那种皮包公司,是真正做实业的那种西洋大公司……”
  “有啊。”苏敏官仰靠椅背,云淡风轻地说,“家祖最富有时,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十大股东之一。每年三成红利。”
  林玉婵:“……”
  太过分了!帝国主义的帮凶走狗!破产活该!
  转念一想,这种所谓“股东”,都是直接大笔注资产生的,不是靠在市场上一张张买股票。十三行富商控股外国公司,也不是为了炒作牟利,而是为了能参与它们的决策,获取巨额分红。
  由此可见,苏敏官对炒股也没啥经验。
  “以前容先生曾说过,在美国购买股票手续复杂,需在交易所占有特定的席位,才有资格。但如今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正在修建贯穿美国的大铁路线,面向公众发售股票,所有人均可认购。他又认识公司高层,买起股票来很方便。”林玉婵把一沓纸张放到饭桌上,“这是我跑了几家洋行、翻了几年报纸,综合出的一点资料。我觉得——我以为,把少部分资产分散到地球另一端、一个崛起中的新兴国家,可以有效地对冲一下大清要完的风险。”
  “对冲风险”这种金融词汇,她也不知是上辈子何时听说的,但觉在此地此时用起来十分合适。至于顺口说出的“大清要完”……
  她耳根一凛,偷眼看苏敏官。他坦然听取,并没有大惊小怪。
  对某些天生反骨的家伙来说,“大清完蛋”就跟“人终有一死”一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他只是忽然垂眸,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这姑娘主意比天大。别人尚在担忧下个月的米价,她在“对冲风险”,给自己安排后半辈子的退路。
  苏敏官低声道:“你没想过,真到一无所有之时,可以来找我么?”
  林玉婵嘻嘻一笑:“多谢啦,但是做你的账房很辛苦啊……”
  “不愿意就不做。”他抿嘴一笑,“只是来找我,在我这里休息一阵,想耽多久耽多久。”
  林玉婵心里一跳,心中一个软软的角落被戳了一下。
  但嘴上不饶人:“好呀,礼尚往来。万一哪天你先破产,也可以来找我!我包养你!”
  苏敏官手中餐刀停滞:“包养?”
  她胀红脸,不知该怎么解释。
  好在字面意义也不难理解。苏敏官微觉好笑,利落地回敬:“你才养不起。”
  他不再闲聊,认真分拣她带来的材料——有宣传单、有画册、有剪报、甚至还有铁路公司招募越洋劳工的广告……
  他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抬头看林玉婵。看那副端方精致的眉眼,黑亮的眼珠里凝着兴奋火焰。
  “狡兔三窟,胜过一棵树上吊死。”他最后点点头,评论道,“家祖在投资东印度公司时,大约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不言而喻。东印度公司比苏氏财团死得早。苏家比大清死得还早。
  林玉婵坚决道:“美国不会死。”
  苏敏官温柔地看着她,笑了。
  “你真是被容闳毒得不轻。”他催她喝汤,“弄得我都想去美国瞧瞧了。”
  在欧洲主宰经济文化的十九世纪,扬言说这个土了吧唧的美利坚会崛起成超级大国,确实很难取信于人。苏敏官第一反应,大概是容闳在博雅的时候天天吹牛,把美国吹成人间天堂,把林玉婵糊弄住了。
  不过他个性使然,不爱管闲事。她自己的钱她自己造,要是造光了……
  他想象小姑娘灰头土脸敲开义兴的门,眼泪汪汪“求包养”的模样……
  还真有点罪恶的心动。
  结了账,苏敏官带着林玉婵光顾汇兑钱庄,换了七百四十美元——博雅的资产不能动,这些钱基本是她目前个人现金积蓄的九成。
  然后小心封好,附一封详细书信,请容闳帮忙购买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股票 。按照当前价格23美元一股,可以买30股,剩下的算作手续费和容闳的佣金。
  如今还没有美国银行进驻大清,几家英国洋行都没开展直接对美业务。要想寄钱,只能寄现钞。
  其实林玉婵也可以等容闳回来后再付他钱。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况且容闳手中是大清公款,不能乱动。万一日后让人抓到把柄,她和容闳都够喝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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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信件交给轮船公司办事员,两手空空地回到博雅总号,林玉婵才突然觉得胸中空荡荡,有点“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失落感觉。
  今日员工放假,洋楼里寂静炎热,栀子花暗香浮动。暖风吹动花园里的茂盛花草,拂在墙上,发出哗啦啦的单调响声。
  她想,自己怕是全大清——哦不,整个中国历史上,第一棵远程海外炒股的小韭菜吧?
  万一亏光了怎么办,真能有人包养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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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从理智上讲, 她知道自己的钱应该还算安全。大清国虽然尚未成立邮局,但当十九世纪海外淘金热兴起,早有不少闽粤籍中国人移民海外, 辛苦卖力, 然后托同乡商人, 将大量侨汇和家信源源不断地带回家乡,称为“侨批”或“银信”——这也就是中国最早的私营跨国汇款服务, 建立在同乡互助的基础上, 十分重视信誉,比官办驿站什么的可靠多了。
  可是情感上, 林玉婵还是觉得空落落, 不太适应古代这种听天由命的汇款方式。
  她捏着收条左看右看,决定放进保险柜。打开柜门, 里面几乎空的, 只剩几张零碎银钞, 她又破防了。
  “小白你说,要是这钱路上丢了怎么办啊……”林玉婵忍不住碎碎念, “这几乎是我全部的积蓄了……我是不是太莽撞了……是不是应该少寄点……这收条怎么看着不太正式……”
  苏敏官冷漠地看着她唠叨, 蹲下来, 帮她关上保险柜的门。
  这姑娘的性格他也摸清楚八分, 她并不是真后悔,也不是优柔寡断, 就是想找个人附和一下, 告诉她“你做得很对,不要多想”, 以求个心灵上的宁静。
  但苏敏官也没见过“中央太平洋铁路”真容,不知其可靠程度如何, 不会为了敷衍她的情绪而乱发定心丸。
  所以也就礼貌沉默,听她唠叨得没新意了,才张手抱住,看着她那夸张的满脸愁容,略微好笑。
  “丢了就丢了。”他拇指捻着她脸蛋,“我包养你。”
  做买卖就要担风险。多大点事。
  林玉婵立刻入戏,骄傲仰起头,贫贱不能移地宣布:“我要凭劳动把钱赚回来!——你家账房薪水多少来着?”
  “每月一两,够你做到同治六十四年。”
  林玉婵用眼神扎他那张欠抽的脸。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脸,上半张脸柔情似水,遮住嘴巴就是个温润如玉的古典君子;嘴唇却轮廓分明,安静地向下抿着,蒙上眼,就是天然的倔强不羁,让人感到疏离。
  偏偏这样的五官组合在一张脸上,便一下子大放异彩,韵味悠长。
  让人对他生不起太大的气。
  林玉婵哼一声,扭身算了。也不指望这张嘴里吐象牙。
  “我今早三点钟下船。” 苏敏官得寸进尺,脱下外褂和鞋子,帽子和假辫子一并摘了,清清爽爽、大大方方地往她床上一躺,“夜里只睡五个钟头。阿妹,请你收留一会儿。”
  他不把自己当外人,躺就躺了,还连带着一把将她薅下来,往里面一推,当个抱枕,心安理得地拢在自己肩头,还用指节刮了刮她的后脖颈。
  林玉婵全身一麻:“……”
  虽说他今天陪她跑了半个租界,又是换汇又是寄钱,实在是很辛苦,她应该感恩回报,但,谁让他白日宣淫了!
  “……不、陪、睡!”
  “抱一下不怀孕的。”苏敏官目光真诚,一副耐心科普的口吻,“亲一下也不会。”
  “这样也不会。”
  “这样也不会……”
  林玉婵没办法,窗外蝉鸣声声,好似催得急。她不知不觉就沦陷,小心地回应,不敢太冒进,也舍不得太冷淡。
  直到他主动停下来,心满意足地靠在她肩头,闭了眼。
  她轻轻吻了吻他的脸,突然觉得他好乖啊。
  卧室的小窗没关严,在盛夏暖风的温柔抚弄下,慢慢地悄悄摇动,不时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在以前的时光,洋场繁华,人口稠密,楼下的街道时时走过行人和马车,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的时候,这一点窗扇响可谓微不足道。然而今日此刻,她才真正注意到这种碎碎而慵懒的小声音,连同周围的蝉鸣、鸟鸣、规律的风声、还有花园里蒸腾上来的花木清香……像一盘带有杂音的空白磁带,共同组成了一个悠长的午后。
  好像生活在这一刻没有了那么多目标和意义,让人只想奢侈浪费地沉溺在这一片空白里,把这短暂的时光拉长再拉长,
  林玉婵很快被催眠,意识有点涣散。
  但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像蛛网一样牵着她一丝清明。好像忘了什么事……
  叮铃铃,风铃轻响,隐约的女声响在门口。
  “啊,下午茶。”
  林玉婵一骨碌爬起来,拉平揉皱了的衣襟,然后轻手轻脚带上门。
  出乎意料,门口并没有出现康普顿小姐闺蜜团那标志性的叽叽喳喳八卦语音。
  门缝里插着一张仆人递来的便条。说由于家事繁忙,小姐太太们今日暂停聚会,请林姑娘不必准备。
  林玉婵想想也是。康普顿小姐这群富家闺秀的圈子,家里多半有炒房亏钱的,眼下家里男人都在焦头烂额,她们也不好出来悠闲享受生活。
  她推开大门,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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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郜德文一身飒爽男装,高高大大地立在博雅院门口。她身后,一辆出租马车慢慢悠悠驶走。
  “林姑娘,叨扰。”郜德文收起博雅公司的名片,朝她拱手,大步流星跨进院子,好奇地打量那欧洲风格的门框和墙砖,“最近怎样?”
  女侠不愧是女侠,本来是相忘于江湖的一面之缘,隔半年再见,跟她熟得好像昨日刚刚分别。
  林玉婵怔了一刻,喜出望外,连忙跑去厨房张罗茶水。
  “亏你还记得我呀!荣幸荣幸,你来上海多久了?住哪里?来做什么?你……”
  还想问的是,她那个不靠谱的英国老公马清臣,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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