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忍不住笑了,伸一只手,想触她脸蛋。
林玉婵一扭身躲过了,警告地看了身后一眼。
竹帘拉不拢,这里算是半公共场所。
苏敏官坦然卷帘,低声说:“今天我们休假。”
林玉婵赶紧回头,一看果然。
她想起进门的时候,铺子里的确没有人。她以为是伙计们都在码头和船上忙。
客商运货不挑日子。除了春节中秋之类的假日,义兴一直是全年无休,就没听说过放假!
苏敏官推开小茶室的门,柜台第二个抽屉里抽出几张印刷纸。
外面阴雨绵绵,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这几张纸却是质量过硬,挺括白皙,石版印刷出的字体轮廓分明,显得很是高档。
“在我们谈你的机器制茶之前,”他似笑非笑,“林姑娘可以先考虑一下,该付我多少违约金……”
林玉婵瞪他一眼,斩钉截铁说:“博雅从没违约。”
她接过那沓纸,扫了两眼,就完全惊呆了。
“……不可能!”
这是几张外国轮船公司的最新广告单。按照这个时代的繁琐风格,密密麻麻地列着一系列客运、货运的价格。
“生丝……每件白银三两?”林玉婵念出声,“熟茶每件二两……上海到宁波,单程客票价三百文钱?”
她慢慢抬起头,口气有些恍惚。
“苏老板,咱们签的茶货运输合约,每件似乎是七两银子吧?——还是打了八折之后的……”
苏敏官点点头,坦然笑道:“你就没跟别家船行比过价?”
“以前比较过呀,你这里确实性价比最高嘛。”她实话实说,“但是签约以后就没……”
她蓦然住口,心里冒出个不得了的想法,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些广告单。
旗昌、怡和、宝顺……都是数一数二的外资轮运大鳄。
看那单子的印刷时间,也就最近一两个月。墨水都新鲜。
她快速计算。博雅跟义兴签了长期运输合约。如果她现在毁约,付违约金,转而委托这些外国轮运公司……
以这张广告单上的白菜运价,她依然占很大便宜!
所以苏敏官轻描淡写,反而鼓励她“违约”。
他做人不双标。自己精于算计,也不强求她白花冤枉钱。
林玉婵放下广告单。事出反常必为妖。她还不至于被这点蝇头小利牵着鼻子走。
“怎么回事?”她问。
“金能亨滚出了上海。”苏敏官拉着她的手,回到小茶室,挂上单片镜,坐回那坏了的挂钟前面,“继任的亚毕诺大班……怎么说呢,对付中国人的策略,和他的前任不太一样。一个月前,所有外国轮船公司集体降价,最过分的时候,票价一折两折,几乎等于白送。你也跟义兴合作了不短时候,应该知道成本……”
林玉婵立刻叫道:“这价格,他们运一次亏一次啊!”
林玉婵表情凝重起来,看着苏敏官重新挂上眼镜片,灵活地拿起镊子,算是有点明白,日理万机的苏老板,为什么开始有闲工夫修钟表。
她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他会一力反对她的蒸汽机蓝图。
苏敏官安静地一笑:“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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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林玉婵慢慢点头。真是隔行如隔山。博雅正常运转, 商会正常运转,经济虽萧条,整个外贸出口行业看起来还算太平;但在她所不知道的暗处, 华人运输业竟然已在惊涛骇浪的深处。
她不言语, 等苏敏官自己梳理思路。
“上海的华人船运, 本已被他们软硬兼施,收购兼并了一半。”苏敏官告诉她, “再赶上地价大跌, 外商降价,剩下的船商又倒了一半, 要么破产, 要么改行。如今全沪仅剩九家,我们秘密会晤过几次, 约定不能跟着降价, 否则等于自杀。”
外国洋行不怕价格战。他们资本雄厚, 能从外资银行轻松贷款,有的还兼贩鸦片, 获得的暴利完全可以补贴运费的损失。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拖死中国人的船行船运, 彻底垄断中国的航运主动权。
像金能亨那样暴力胁迫行不通, 他们转而用更“文明”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义兴已经缩减了大部分开埠港口的货运路线, 只走非开埠港口。洋人的手还暂时伸不到那里。”苏敏官说,“只不过利润就很寒酸了。不怕你笑话, 我已让大半的伙计放假, 改名换姓,到洋人轮船上去做临时合同工, 好歹薅他们一点羊毛……”
扑哧,林玉婵忍不住掩口笑出声。
苏敏官抬头, “林姑娘,抱歉。你问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义兴股份如今价值几何,答案可能会让你失望。”
林玉婵重新板起脸,不声不响走到他身旁,指尖拈起那根小铅条,递到他手边。
苏敏官顺势用脸蹭蹭她的手指。他鼻尖浮动淡淡的香气,是湿润的雨味,夹杂着姑娘身上的清新棉布香,让人心绪澄明。
苏敏官将断掉的发条放在火焰上,估摸着温度,离火,手指微动,于接触的地方快速钻孔,然后飞快用铅条插入固定。
“多谢。”
他等金属冷却,换小锉刀,慢慢将接触面挫平滑。
断掉的发条接上了。苏敏官慢条斯理地数着桌上零件,清洁上油,凭着记忆,一样样重新装好,最后把钟表盖扣好,拧紧螺丝,缓慢扭动发条。
滴答,滴答。
苏敏官摘下镜片,得意道:“瞧,省了二十两。”
即便是被洋商扼住了咽喉,他的同行和手下们此时大约已焦头烂额,但他依旧面上不显,好像那日渐积累的亏损,完全砸不疼他。
但林玉婵知道,那只是为了振奋士气。正如博雅公司最艰难的时刻,人人想着抛售认栽,她作为老板,心态上也必须顶住。
平心而论,其实苏敏官方才那番冷言冷语,比起她从其他股东那里听到的冷嘲热讽、甚至恶语相向,已经算是很温柔。
林玉婵想起自己跟他的“续约”条款里,两人都同意的那一条“公事公办”,自己调整心态。
她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股东兼对手,而且是一个处于事业低谷、心情极度差劲的对手,不指望他圣母附体,反过来给自己做心理按摩。
她用手轻叩桌面。
“我不会违约。”她说,“但……”
“我真心建议你违约。”苏敏官擦拭钟表,真诚地说,“按现在的洋行运费,你跟他们签单越多,他们越亏钱。违约是在帮我。”
林玉婵不言语。
洋行多亏仨瓜俩枣又能怎样?违约真是在帮他吗?义兴不接单子,拱手让出市场份额,和关门歇业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不肯直说“这是为你好”,非要冠冕堂皇地找一个自私的理由,免得她方才白生一肚子气。
这人就是五行欠抽。
她问:“你们那九家船行,商议出什么策略没有?”
“等洋行亏不下去,内讧,先后把运费调回正常水准。”苏敏官说,“谁能撑到那时,谁就有活路。”
说得好听,基本相当于“躺平任抽”。
可是……除了这个笨办法,还能怎样呢?
林玉婵想不出来。
“苏老板,如果你想赌一把,”她最后说,“商会这边得到情报,今年茶叶丰收,但洋商收购数额更大,茶货价格依然会微有上涨。我有‘第一家机器制茶的华商’噱头,如果顺利,利润会很可观。今年的博雅分红不能说帮你渡过难关,最起码能付掉伙计们的工钱。”
苏敏官依旧不依不饶:“如果你亏损呢?”
“若觉得苗头不对,你尽管退股。”林玉婵理直气壮说,“不过博雅如今现银也吃紧,可能会拖到年底、甚至明年才兑出银子。只好劳烦苏老板等等咯。”
苏敏官狠狠盯她一眼,叹口气。
“阿妹,我教你耍无赖,不是让你用在我身上的。”
林玉婵笑道:“习惯一下啦。”
他朝她发来一个直球。她别无选择,只有礼尚往来,更大力的打回去。
苏敏官看着那熟悉的狡黠的笑容,微一咬牙,无可奈何。
公事公办,这不是报复他刚才的态度。这只是她的生存之道。
她耍无赖又怎样,在跟他打过交道的一众奸商里,依旧算是很厚道的。有人两年前的账还没结清呢。
年景艰难的时候,唯有拉下脸皮,才能活得滋润些。
他欣然认栽,扯过“博雅公司业务变动告知书”,在钟表的滴答声中,签下自己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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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旗记铁厂内,机械声轰隆刺耳,烟熏味、火`药味弥漫进办公室,家具上都落着煤灰。
林玉婵签好汇票,谢了买办,一转头,烟味中混了古龙水味道,铁厂的洋人老板科尔先生亲自相送。
“苏先生的生意伙伴果然都是可靠的人,哪怕是年轻的小姐。”科尔先生不太熟练地拱手致意,欣慰地说,“多谢你的信任。”
以洋商的标准来看,科尔先生对中国人的态度可谓过分友好。林玉婵难得遇见这么个珍惜物种,连忙站起来客气。
没办法,谁叫科尔先生缺根筋,志向远大来中国办厂,可惜政治敏感度不佳。先是糊里糊涂接了苏敏官拆卸轮船的单子,帮助这个天煞孤星绝地逢生,被英美同行们排挤好几个月;然后又被银子诱惑,答应跟上海洋炮局合作,为大清政府制造军械零件。这下可好,一下成了“暴`政帮凶”,大清的银子挣到了,没人愿意再带他玩。
科尔先生有心退休,把厂子卖了回美国养老。但同行压价,谈不拢。想干脆卖给大清朝廷,给他们当一个工业生产基地,没想到清政府也不给面子,说没这个预算。
科尔先生不明白,中国政府不是正在搞什么“洋务运动”吗?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引进西方科技吗?民间商人都知道弄蒸汽轮船,中国政府不眼红他这些机器?区区十万两,拿不出来?
这他就不懂了。朝廷里积极办洋务的,和地方上吃俸禄拿决策的,根本不是一拨人。洋务派千辛万苦,从老佛爷手中抠来的银子,都在上下沟通中损耗得差不多,不知到了谁的手里。无利可图的事,哪个地方官乐意花时间。
所以他的厂子只能不咸不淡的维持着。以至于现在,一个小小的中国女商人,想用他那造枪造炮的机器,给自己造什么蒸汽制茶机,科尔先生翻开自己的银行账户,果断决定接单。
好在图纸都是现成,也不用他请技术人员,直接开工就是。
“一个月内完工,否则按天交付滞纳金,小姐放心。”科尔先生捏着汇票,笑成一朵花,“我就等着林小姐的尾款了。”
林玉婵笑道:“没问题。”
千辛万苦,终于说服了所有股东,员工们也都先后表态,愿意尝试一下新事物。一个月后,崭新锃亮的蒸汽机就到手啦!
然后茶叶产量至少提升十倍!全用德丰行的秘方技术!钱景大大地!
金融危机如同秋风扫落叶,半数外贸商人炒房破产,流落回乡,她的生产线却在源源不断地开工……那场景想想就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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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把合约仔细收好,跟员工们一起激动了一个下午,然后跑到义兴商会,去办另一件事。
给官太太郜德文的专属定制英文学校,此时已经初见雏形。
场地桌椅、黑板粉笔都是现成的;教材是捡了上海广方言馆的漏——当初的英文教材大部分是容闳编的,林玉婵跟海关又有颇深渊源,所以稍微一活动,就买到了好几本,都是当初印刷装订有瑕疵的次品,一直丢在库房里没人管。
至于教员,林玉婵梳理人脉,最终请到两位:康普顿小姐和她的闺蜜莱克小姐。她两位的父亲,一个是报馆主笔,一个是洋行雇员,偏偏都凑了炒地皮的热闹,亏了大笔的钱。虽不至于家破人亡,但两位小姐的吃穿用度已经大幅缩减。两人商议之下,决定结伴出来赚点外快。
在西方礼教中,未婚小姐出门工作虽然不体面,但也要分情况。像她们这种,去当女教师、教女学生,也算符合社会规范。
因着家里缺钱,长辈们也就同意。
莱克小姐幼年来华,跟姆妈学了一些简单吴语,刚好够和学生沟通。
康普顿小姐还有一些其他的考虑:她想做事业女性,但父亲已经开始张罗让她回英国相亲。她于是立志攒钱自立,给报馆投稿还嫌不够,又几乎是命令林玉婵,给她留一个女教师的名额,而且绝对不能拖欠薪水。
“亲爱的小姐,”林玉婵好言相劝,“你就算再做十年女教师,也攒不够离家出走的盘缠啊。”
康普顿小姐答得十分有哲理:“那也比一文钱不攒要强!”
……好吧。外教难得,有人愿意来,林玉婵谢天谢地。
好在这外教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从字母开始教起,有耐心就够了。
学校规模小,不需要什么行政人员。林玉婵做了“总办”,相当于总务处主任,张罗各种后勤;郜德文由于是金主,于是请她做监督,给新学校冠名。
郜德文开始有些难为情:“德文书院……不太好吧?”
毕竟不是沽名钓誉的人。而且女子闺名到处张扬,就算是郜德文这种家里不怎么讲礼教的,也觉得很别扭。
林玉婵想了想,也表示同意:“对,容易产生歧义。”
虽说现在德国尚未统一,在大清境内寂寂无名。但几年以后,上海大概会出现大批德商、德国洋行、德意志领事馆……这里再办个“德文书院”,教的是英文,属于挂羊头卖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