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按照当时江南的传统风气,小学称“蒙学”,中学称“中斋”,大学才叫称“书院”。虽说上海人民没那么严格,但“书院”太高调了,容易招风。
郜德文拍板:“取咱俩的名字,就叫‘玉德女塾’。”
林玉婵慌忙推辞:“别把我放前头啊。”
“德玉不好听。”
女侠态度坚决,林玉婵只好听金主的话,默默暗笑。
玉德女塾……听起来像是教女德的。
挺好,这名字规规矩矩,安全。
于是花十两银子,请名士写个匾。
建校之日,到场庆贺者五六人。郜德文的五百两预算,花出去一百有余,大部分是教师的束脩,其余的,林玉婵设立专门的账簿暂管,坚决不挪用。
玉德女塾第一届学生共八人。除了郜德文,还有两位年轻姨太太,都是嫁了洋人的本地女子。其中费太太的丈夫生意繁忙,为了拴住丈夫的心,决定自习英文,以利沟通;而沙太太的丈夫早已回到英国,并且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去英国接受教育。沙太太只怕日后母子团聚,反而成了陌生人,于是下决心补习英文和西方文化,提前弥补和孩子的文化代沟。
开课一周后,又多了五名学生——女教士奥尔黛西小姐一直在开展她的传教工作,几年来,从附近农村救助了不少妇女,其中五人聪明伶俐,奥尔黛西小姐想收她们为徒,带着一起传教。奥尔黛西小姐只有一个通译,过去有什么事都是靠通译一点点传达,很不方便;听林玉婵讲起“玉德女塾”,干脆把这五个女徒弟打包送来,学学基本的英文沟通。
奥尔黛西小姐过去对林玉婵相助良多,林玉婵当然一口答应。郜德文又表示书院不盈利,于是这些学生只收了基本的笔墨杂费。
没有课程表,一周两三四次课,全凭口头约定协调,因为教师和学生都很忙——两位英国小姐社交繁忙,教学工作都得抽空进行。而郜德文每次出府,借口都是跟太太们打麻将、逛街、上香等等。
课程内容也十分随意,有时是英文,有时是淑女行为培训,有时是读圣经,有时甚至是甜点烘焙……全凭学生提议,以及两位外教自由发挥。
郜德文在这几个学生里身份最高,也最会拿主意,于是理所当然成了学生领袖,把其余几人管得服服帖帖,不用外教维持纪律。
于是在一些日间和晚间,伴着暑热和花香,商会里不时传出念诵英文的女声。
不仅友商们新鲜好奇,邻里街坊也莫名其妙,这是干啥呢?
得知是英文女校,不少人摇摇头,觉得胡闹。
这八名女学生,小的二十岁,大的已年过四旬,都已过了读书上学的最佳年纪,文化水平最高的不过认识百来个汉字,能读个衙门告示,提笔能写个欠条。出身也都不高,有的一开口就是粗俗俚语,跟“言情书网”差着十万八千里。
就她们,圣贤之书都没读过,礼义廉耻一概不知,还想学洋文,念洋书,当才女?
有人思想更龌龊:女人学洋文,一定是要去伺候洋人了。这书院绝对有问题。
不过有上次冲击商会、反遭逮捕的前车之鉴,邻里也不敢多管闲事,唯恐惹祸上身。且听说学生中有洋官太太,那更不敢大声议论,只有格外绕道走。
官府自然也懒得管——如果是士人办学,读四书五经,那还要象征性的考察一下资质,免得误人子弟,影响国家收录人才。但几个女人凑一块能学什么?
如今民间也有一些妇女团体,聚在一起研习纺织刺绣、甚至女科医学,这些都是无害的社会活动,只要不出风化案件,就不会入官府的眼。
至于学习进度……林玉婵抽空去听了一次课,发现没自己想的那么悲观。毕竟同样是开蒙,学字母比学汉字要容易多了。铅笔也比毛笔容易上手。而且学生们并非被家里人按头催逼而来,都充分具有主观能动性。
过两个礼拜,大部分女生就能歪歪扭扭的描出英文单词。作业本晾在桌子上,看得商会众人纷纷咋舌。
有人打听到学费低廉,扭扭捏捏找到理事长林玉婵:“犬子十一岁,攻读诗书颇有根基,能否前来试听几课?”
林玉婵为难了那么几秒钟,婉拒了:“这些女学生都是半文盲,一个字母学半天。令郎基础好,没必要在女子书院浪费时间。”
她跟郜德文商议过,书院坚持只收女生,避免风言风语。
即便是小男孩也算了。他们有大把其他的选择。
她给这位友商介绍了英华书院,去跟郑观应做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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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当林玉婵再临玉德女塾,听到几个学生在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跟康普顿小姐唱“Are you sleeping Are you sleeping Brother John”的时候,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是她参与创办的书院哎!
当初在学校里做题做到吐,今天终于成了那个“可以随时进教室视察”的,学生们见了她还鞠躬,可谓咸鱼翻身,有种衣锦还乡之感。
虽然以现在的规模,也就是个家庭补习班。但是以后……
她心里画蓝图。以后,传教士会在中国办很多学校。启迪国民的同时,也难免灌输一些不合时宜的宗教、殖民和投降主义思想。
而她的玉德女塾,是正经的华人办学,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撑起教育界的一方小小天花板,不至于让中国的民间西学教育都垄断在外国人手里……
也许以后还能开设更多科目,请来其他大佬……
譬如医科,由于男女之别,很多妇女生病只能去求女医,而当今很多自命女医之人,实际上大部分都是神婆。真正懂西医的女子少之又少,耽误不少人命。也许她可以请西医专家,培养一些初级的女性医生护士……不能让教会垄断这些……
这些近似YY的情节,在林玉婵降落大清的初始,是想也不敢想的。那时候,尽管她知道这个社会千疮百孔,随便一脚踏进去就是坑,但却不敢放开了思索什么救国之策,唯恐想多了睡不着,耽误第二天卖力气;唯恐让自己染上一丁点眼高手低的毛病,转而砸了糊口的饭碗。
而如今……至少,似乎,有资格想一想了。
不会因为发一会子毫无建树的呆,就遭受社会的毒打。
她欣然走进教室,跟康普顿小姐打招呼,又看了看大家的书写作业。
五名信教农妇要求学经,于是康普顿小姐让她们抄录圣徒名字;其余几位姨太太想融入西方文化,于是现在正在艰难地描着英文花体字母,练习自己的签名。
“德文好几次没来了。”康普顿小姐在教书的间隙,向林玉婵抱怨,“作业也不交。我原先以为她很勤奋的。”
“许是又绊住了。”林玉婵说,“当中国官太太很忙的,社交活动不比你们英国太太少。”
郜德文学了一点基本的英文之后,自信心急剧提升。又知道自己没有娘家撑腰,她在此后的生活中,有意让自己变得更强势,倒是折服了不少欺软怕硬的洋人,觉得马清臣娶的这个中国太太实在是很厉害。
不知道她丈夫怎么想……
林玉婵才不关心呢。郜德文过得不憋屈就行了。
康普顿小姐让学生们自习,自己开小差,端一杯茶,一边用小银勺搅拌糖块,一边凑到林玉婵身边悄声问:“喂露娜,你和你的中国甜心,最近有没有新进展?”
林玉婵:“……”
教师福利不包括私人八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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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这种探听第一手异族八卦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康普顿小姐懂得见人下菜碟, 自己的闺蜜不敢瞎得罪,却知道林玉婵脾气好,不会因为多问两句她就不理人。
林玉婵甚至觉得, 如果她提供的八卦足够劲爆, 挣钱心切的康小姐肯定会火速开一个新马甲, 在报纸上连载一部“中国情侣小日常”。要是康小姐能靠披个马甲,在欧洲出版一篇《露娜和她的秘密情人》之类的通俗小说并且挣到500英镑以上的稿费, 她肯定第一时间就把她的中国朋友给卖了。
所以林玉婵嘴上把门很严, 只是笑着回答:“每周去一家新餐馆——唔,有几个还不错, 我可以介绍给你。他们不介意接待外国人。”
康普顿小姐显然不满足, 啜一口茶,笑问:“还有吗?”
林玉婵想了想, “嗯……有时候什么都不做, 就去陪着他。”
在外资船行价格战的铁拳之下, 上次苏敏官口中的“全沪仅剩的九家船行”,此时已经变成“仅剩六家”。义兴的大部分业务龟缩至非开埠港口, 靠着各省天地会的塑料兄弟情帮衬, 还能勉强维持个收支平衡。
林玉婵上次对苏敏官耍了无赖, 不顾他的反对引进机械化制茶设备, 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又赶上他买卖不好做,挨了自己一记直拳。她毕竟良心未泯, 觉得十分有愧。
但她固守自己的承诺——她自己的底线是不肯退让的, 苏敏官就算怪她气她,她只能多哄哄。
所以这阵子她有意乖巧, 搜集有趣的书籍画册陪他看,帮他留意洋商的动向, 在他为着开源节流忙得彻夜不眠时,催他睡个午觉。
最过火的,也不过是在两人都心情郁闷时,划船溜到远郊,打一天的靶,放松一下。
林玉婵觉得这些并不算多么撼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因此只是略略叙述几句。在康普顿小姐听来,简直是凑字数流水账。
她低声评论:“你们俩都没有父母管着,居然还这么规规矩矩的!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个有钱寡妇,没有讨厌的亲戚管束,我一定会过着像乔治·桑一样的生活——你知道这个神奇的女人吗?她是法兰西人,也用男人笔名写过很多作品,最重要的是她单身!——对,就这样。我得有一个年长的、爱我的伯爵资助我的创作,再找一个年轻的音乐家当情人,然后化名参加政治事务……但我应该最终是要结婚的,他最好是个环游世界的冒险家……”
林玉婵含笑听着,连连点头,不时附和几句。心想我读过的那些玛丽苏小说果然源远流长,十九世纪就已经有了这么成熟的模板。
康普顿小姐自己“抛砖”,没能引来“玉”,有点不甘心,想了又想,压低声音问:“露娜,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有点好奇,像你这样……嗯,比较文明西化的东方女孩,会不会,嗯,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嗯,这个,嘻嘻……”
林玉婵迅速扭头看窗外,藏住脸上一瞬间的红潮。
她还挺会问!
康普顿小姐是书院里的宝贝外教,她总不能摆架子,说再瞎问开了你……
林玉婵看了看身边那些跟英文字母较劲的学员,确保她们的听力水准还不至于破译这里的对话,这才微微一笑,定睛看着康普顿小姐,倒把她看脸红了。
“你是不是想干点什么大胆的事?”林玉婵反客为主,轻声问,“老实交代。”
康普顿小姐赌咒发誓:“不不不上帝知道绝对没有……”
中国人以为西人皆放荡,其实也是刻板印象。最起码英国淑女没有到处留情的爱好。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整个中产阶级的社会风气都非常保守,对女性更是强调道德和禁欲,跟大清可谓异曲同工。
也就康普顿小姐身处万国租界,大概是被一些法国朋友带坏了,这才开始大胆思考一些如果在家里提到就会被罚饿一顿饭的危险问题。
这些话她当然也不敢跟洋人闺蜜谈,找个中国人聊聊很安全。
好歹她这问题提得还算尊重,明确表示“你不愿意可以不答”,比两年前那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的高等做派,已经有很大进步。
林玉婵掂量了片刻,决定给她个面子。在康普顿小姐兴奋期待的眼神中,抿嘴摇摇头,表示回答。
“哎呀呀,嘻嘻,”康普顿小姐掩口偷笑,“我还以为你……唉,中国人那些清规戒律太压迫人了,连你也逃不掉……”
林玉婵好笑,心说,好像你们英国人没有清规戒律似的。
她也大胆起来,凑在康普顿小姐那栗色的脑袋边,小声告诉她:“怀孕了很麻烦呀。”
康普顿小姐一怔,随后红着脸点头。
“私生子是很丢脸的。”她赞成,但马上发现华点,“你们为什么不结婚?礼节上不允许吗?你们是亲戚吗?”
林玉婵想说“他不想”,但随后转念,这么说好像自己很哀怨似的。其实她自己也没这个打算,对当前流行的婚礼仪式也并没有很憧憬。
她便道:“嗯……现在这样就挺好呀。结了婚,别人就会把我俩当成一个整体。提到的时候,先想到他,后想到我……或者根本不会想到我。”
康普顿小姐咂摸这句话,沉默许久,干巴巴地笑道:“男人的征途是全世界。女人的归宿是婚姻。”
林玉婵笑道:“我怎么觉得在和你妈妈说话?”
康普顿小姐大笑:“看来这句话确实很让人讨厌!但是该死的,我们似乎很难逃脱这种命运。”
林玉婵:“大概要等到下个世纪。”
“你太乐观了,露娜。光说服体面的康普顿夫妇让她的女儿出门工作——不是做家庭教师,而是做记者、法官、医生那种工作——至少要花三百年时间。噢,生活太艰难了,我还是嫁个有钱人吧,等他死了,我继承巨额遗产,然后就可以干我喜欢的事……”
“然后再恋爱。”
“对,然后再恋爱。”
“只要小心别怀孕。”
“……”
话题进行到这份上,已经是离经叛道得人神共愤。若有第二个中国人听到,多半会立刻拉来一批乡贤,先赶走洋人,然后对林玉婵进行就地审判。就算是让一个英国太太听上一句,大概也会被气得原地晕倒,必须用嗅盐来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