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默契地结束对话,各自端茶喝。康普顿小姐意犹未尽,往茶里加了四块糖。
隔两条街,教堂钟楼开始报时。女学生们收拾桌椅作业,站起来朝康普顿小姐鞠躬,然后先后告辞。
门房来禀报,说康普顿小姐的马车已等在门外。
“露娜?我答应你今天借坐我的马车。走吧。”
林玉婵谢过,跟康普顿小姐一起上了马车,吩咐:“虹口旗记铁厂。”
今天去交蒸汽机的尾款。她已经吩咐老赵和保罗在铁厂门口会合,等待交接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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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揣两千两银票,自己走路心慌慌,保险起见,借个洋人马车狐假虎威一下。早就跟康普顿小姐说好了。
马车走了二十分钟,两人继续瞎七八搭聊八卦,听到了铁厂里的轰隆声。
林玉婵跳下车,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眼前一花。
“林姑娘。”
几个大头巡捕扛着棍子,朝她走过来!
林玉婵顿时一身白毛汗,第一反应是爬回马车里。
一个巡捕抓住她手臂。
林玉婵用力一挣,扳住车厢边缘,正色道:“干什么?我没犯法。”
康普顿小姐探头出来,不满地嘟囔一句:“这是我的朋友,你们走开。”
洋人的吩咐居然不管用。一个华人巡捕朝林玉婵一努嘴,说道:“有个洋官老爷找你,说你欠了他的钱。这位姑娘,麻烦走一趟。”
林玉婵飞快回头。铁厂门口,保罗和老赵已经看到变故,撩着长衫快跑而来,旋即被巡捕拦住,恶狠狠地往后推。
她再次定神,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最近的生意……没得罪什么人啊。
“长官,你们大概弄错了,我是……”
巡捕忽然让开。对面的马车里,跃下一个戴礼帽的洋大人。
他面白唇红,细皮嫩肉,颏下两丛金黄色大胡须,腰间挂着一个中式印章盒。
“林小姐。”马清臣摆着官架子,面色严肃,朝她点点头,“打扰了。我是来替我太太拿回她的投资的。”
林玉婵看着马清臣那对飘摇的胡子,听着那磕磕绊绊的歪果仁口音,懵了一秒钟。
心里划过郜德文告诉她的话:“拙夫被调来上海,督办上海洋炮局……”
跟赫德一样,马清臣眼下是英国身,大清心,做着大清的官,身后有列强和朝廷的双重背景。他腆着并没有多少赘肉的肚子,笔直站定,好像一只趾高气扬的锦鸡。
林玉婵定了定神,恭谨而坚定地说:“您的太太用她自己的嫁妆投资博雅公司,这些钱眼下已经购买了蒸汽机……”
“作为她的丈夫,我对她鲁莽的理财计划很不赞同,我有权替她收回投资。我会让她来致歉的。”马清臣冷冷道,“我还有公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仿佛耳边轰隆一声,林玉婵一瞬间火烧脑门,整个人被愤怒淹没了。
当初在酒会上那个自私冷漠、两头不是人的军事投机客,如今几个月没见,还是变本加厉的让人讨厌。
郜德文女侠哪哪都好,就是选老公不行!
不过如今马清臣是李鸿章手下的官,她不敢得罪。
“这些投资已经换成了蒸汽机。由于是定制产品,铁厂不能退货。”她压着情绪,不卑不亢地放慢语气,“我可以保证,她的投资可以获得正向的回报……”
马清臣居高临下,傲慢地看着她。
这个古灵精怪的中国姑娘简直是个小女巫。自从新婚妻子认识了她,就不再是那个恪守传统美德的中国妇人,反而一天比一天有主见,经常让他感到自己的男性权威受到挑战。
“你今天是来付尾款的,小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的商业运作流程。”马清臣为大清督造洋炮局,也学了一些汉语专业词汇,用起来头头是道,“你先把这些钱还给我。不然你就是冒犯上官,要治罪的!”
不等林玉婵发话,马车里跳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英国小姐,没好气地打断了马清臣的话。
“马戛尔尼先生,上个月家母的生日宴会多谢您赏脸。”康普顿小姐的社交礼仪无懈可击,即便是臭着一张脸,说出的客气话也甜美异常,“这位中国小姐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您今天误会了。您的太太出于信任投资她的商铺,您应该支持您太太的决定,支持中国女商人的创业,而不是粗暴地介入两个女人之间的财务协定。这是对女性权益的践踏,是不平等的……”
马清臣礼貌性地握了握康普顿小姐的手,不为所动。
“林小姐,请你还钱。如果你坚持要霸占我家的钱财,本官只能就请你到工部局理事衙门去诉冤了。”他那五官端正的脸上浮起冷笑,“至于康普顿小姐,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我不会向他透露今天见过你的事实。不然,如果康普顿先生知道你今天和中国女子同乘马车,为了中国人不惜跟同胞绅士恶语相向,当街鼓吹女权主义那套疯言疯语……我想令尊会很失望的。”
同样是英国人,马清臣比康普顿小姐的食物链更高一层。他想,一个寄居租界的侨民小女孩罢了,又没有工作,又没有社会地位,她老爸的面子也未必多大,轮得上她对自己这个当官的指手画脚?
康普顿小姐气红了脸,“你……你威胁我……你这个不尊重人的……”
马清臣一个眼色。他身边的近侍上前一步,摸出腰间的□□,打算结束这个“先礼后兵”。
康普顿小姐空有铁嘴铜牙,平日巡捕见她都脱帽,今天第一次被人亮枪——尽管那枪口指着林玉婵——她两腿有点顿时软。天气闷热,肋骨被束腰顶得剧痛,突然喘不过气。
“别过来!放下枪!我们没犯罪,叫巡捕走远些!”林玉婵扶着康小姐,心头冒出万千委屈,她强行压下,音色发颤,“我……给你钱就是。”
两千两热乎乎的银票,马清臣捏在手里数数,满意地揣进自己衣兜。
“林小姐,我理解你想要跟拙荆搞好关系的心情,毕竟她是有封号的官夫人。”两丛萝卜似的胡须颤了颤,露出一个自以为宽厚的笑容,“但不必通过金钱的方式。你可以教她打打麻将、抽抽鸦片烟,或者听听中国戏剧……我都不会干涉的。欢迎日后来寒舍做客。”
马清臣朝两位小姐脱帽致意,登上马车。随从侍卫小跑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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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也扬长而去。老赵和常保罗慌张跑来。常保罗的长衫被扯得乱七八糟。老赵手里攥着一把银元,愣是没贿赂出去,被巡捕推了好几下。
“林姑娘,那个洋官是谁?他为什么要抢咱们的钱?到底怎么回事?”
“嘘,让她缓缓。”
林玉婵慢慢坐在马路边,撑住额头。
一切好像电影的快进镜头,让她来不及反应。巡捕的枪口在她眼前留着残影。空荡荡的挎包张着口,丢在她脚下,好像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一个官,一个洋人官,他要攫取她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要她命,她哪有反抗的余地?
两千两白银!
她无意识地扯着挎包的提梁扣。蒸汽机的定金已经交了,由于是定制产品,铁厂概不退货。这两千两银子拿不出来,铁厂反手告她一个赖账,她下半辈子别想安生。
当然,追根究底,怪她太过贪心,轻信别人,以为郜德文多可靠,谁知到头来,也是被男人拿捏在手心的夫管严。
——“你和她总共认识多久?见过几次面?加起来有几个钟头?”
苏敏官这乌鸦嘴!咒什么来什么!
可是就连他大概也想不到,她已经真金白银拿到的钱,居然会被人光天化日抢回去!
凭什么!
热烘烘的风贴地而来,把冷汗推下她的睫毛,蛰她的眼,让她视野模糊。
从安庆千里迢迢送来的图纸,划时代的蒸汽机近在眼前。她想做那“第一个”,怎么这么难!
如果没有郜德文的注资,她原本没那么大的野心引进蒸汽机。现在蒸汽机造好了,经费却从她手里飞了,让她怎么跟股东交代!
咔的一声,提梁扣将她的手指夹出一道红痕。林玉婵猛然缩手。
模糊的声浪响在耳边。
“……林姑娘?”
老赵关心地看着她。
“林姑娘,两千两银子而已,死不了人。”他安慰,“自己凑,找人借,先交上铁厂的尾款再说……”
林玉婵慢慢点头,用力按着酸楚的眼眶。
“好。我有点乱……你说得对,咱们得筹钱。”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在平时,大家手头宽裕,众人拾柴火焰高,两千两不是大问题。就算不想求人,也很容易就能找到钱庄高息借贷。
但现在年景不好,人人手头紧凑。铁厂的科尔先生明确表示,必须立刻要现款,他的员工还等着吃饭呢。
他凭什么!
银子要不回来,只能且顾眼下。林玉婵飞速思忖,博雅的账面现银大约能挤出五百;其余一千五,股东们肯定是不肯继续投资的;员工们虽然攒了点辛苦钱,但离两千两巨款还有不小差距;苏敏官……就算拼着让他笑话奚落,他大概也拿不出这么多现款。就算他有,也未必肯借给她填这个他原本就不看好的坑。
也许,可以在商会里筹措一下……但大家手头都紧,怕是要许诺极高的利息,才能拿到钱……
常保罗小心提议:“要不要通知……”
“先不要!”林玉婵一瞬间有点慌乱,立刻说,“先别告诉敏官。他也帮不上忙。”
她跟员工们处得如朋友,大伙也多少知道她跟苏敏官关系不一般,早就超越了同乡和友商的情谊。
至少苏敏官每次拜访博雅的时候,举止很规矩得体,给众人印象不错。他也对博雅的生意颇有照顾。因此常保罗想到向他求助,也是理所应当。
但林玉婵心中不甘:苏敏官原本就不看好她引进蒸汽机的计划,觉得风险太大;眼下果然让他说中,他帮她收拾烂摊子也好,袖手旁观冷嘲热讽也好,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但……她转念一想,就算瞒着他,能瞒多久呢?
自己绊了这么大一跤,还藏着掖着不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呢?
林玉婵叹口气,轻声改口:“如果他问起来,不妨实说。但不必管他借钱求助。义兴现在也很艰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沓沓而来。一顶小轿倾斜,里面钻出一个高挑的贵夫人。
“林姑娘!康先生,”郜德文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他走了?他……”
郜德文一低头,看到林玉婵空空的挎包,全都明了。
她火冒三丈,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吼道:“去哪了?”
巡捕闻声而来,几个男男女女拼死拼活把郜德文拦住。
“夫人,你不要名声了?你不要命了?”老赵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劝,“你是打算谋杀亲夫还是怎么?你闹起来那钱也不会回来呀!”
围观的路人嬉笑指点,围观这一出莫名其妙的闹剧,评论几个女子的姿色。
郜德文冷静下来,看着林玉婵通红的眼圈,有点绷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
郜德文羞惭无地,小声解释:“清臣想用钱来打点官场,问我要了好几次嫁妆,我没给;今日他将我支开,我回家以后,钱箱就空了……我没想到他连我给你的投资也要了回来……我、我这就去追讨……”
林玉婵已经发不出脾气了,静静地看着郜德文,不说话。
高挑健壮的一个女郎,此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蓦地一只手捂住眼,指缝里露出渐红的眼圈。
“我、我可以先变卖一些首饰给你……”
林玉婵疲惫地说:“是我没料到这风险。你回去吧,保护好剩下的钱,都贴身放好,别落得身无分文。我……我会想办法筹钱。”
第210章
康普顿小姐抚着胸口, 慢慢缓过来,拼命摇折扇,仿佛跟那扇子有仇。
“见鬼, 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 ”她秀眉倒竖, “做个中国的官就了不起?抢他妻子的嫁妆很光彩?真是给英国男人丢脸!——德文,你也真是的, 拿出你的勇气来!拿出你的自尊, 怎么能任他剥削……”
郜德文低着头,泪水在眼睑上滚。
林玉婵轻声道:“好啦。”
从情感上讲, 林玉婵对郜德文不免也有怨气。但她知道, “女人没管住自己的钱”,这并不是主要矛盾。
毕竟大清还没亡, “女性享有私产”才是稀罕事。就如当初毛顺娘给自己偷偷攒钱, 被发现了照样归公, 林玉婵也无能为力——并不是她们多软弱,而是整个社会风气都在和她们作对。
郜德文算是性格强硬的。然而丈夫拿走她的嫁妆, 依然没有任何阻力。她的贴身丫环甚至主动给出钱箱钥匙。郜德文发现之后火冒三丈, 家中所有下人一齐跪下劝, 哭天抹泪满园风雨, 甚至有人威胁要撞柱子,非要她说出“没关系, 应该的”, 大家才肯挪膝盖。
她就算拿刀追过去又怎样?马清臣要是狠下心,可以直接把她送疯人院。
康普顿小姐气消了些, 忽然小声说:“按中国法律,你们能离婚吗?”
听了林玉婵的翻译, 郜德文立刻摇头。
和离什么的,小说里写写而已。这年头只有丈夫休妻卖妻,没听说过女方提出离婚成功的。就算真有悍妇闹出个休书,女方多半社会性死亡,没人再会接纳她。
况且郜德文作为“招安反贼”,身份特殊,若是没有这个洋官丈夫罩着,怕是每天都要担心被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