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风吹紫藤木叶,哗啦啦的声响伴随虫鸣,突然清明之极地冲入林玉婵的耳膜,在她的脑海里汇成一道转瞬即逝的光。
“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快速问,“如果……只是如果,德文能找到一位身在英国的绅士,代替她进行起诉。那位绅士无暇分`身来华,他是不是也可以指派一个次级代理人,来替他出庭、作证、完成诉讼的流程?”
康普顿小姐放下钢笔,用心思索了好一阵。
“应该可以。”
林玉婵:“那这位绅士的代理人,未必一定要英国籍,对不对?我听说有洋行老板应诉时人在海外,于是让自己的中国买办代劳……”
康普顿小姐点头。
“这个代理关系,确实不受国籍限制。因为诉讼的法律主体依然是德文,或者那位替她出面的绅士……相当于雇佣一位外籍律师……”
可是她随后更加疑惑。
“可是露娜,你思考这些有什么用?我不觉得德文会认识任何一位除了她丈夫之外的英国绅士……更别说人在英国!难道你有相关的人脉——不不,你要是那么厉害,马戛尔尼先生也不敢从你手里抢钱。”
林玉婵:“……”
扎心了。不用说这么直白的亲。
她苦笑一下,随后信心十足地坐到康普顿小姐对面,双手对拢起来。
“不。”林玉婵说,“有一位身在英国的绅士,他虽然与郜德文夫人无亲无故,但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愿意替她完成这个诉讼过程。他虽然深居简出,不善社交,但文采斐然,声誉卓著,上海英租界里的许多侨民都拜读过他的文章大作。他的名字叫E.C.班内特。”
康普顿小姐慢慢捂住嘴,脸色发白,有点喘不过气。
“或者K.伍德。或者随便你的哪个笔名。”林玉婵嘴角微翘,为康普顿小姐扇扇子,“说真的,下次找我的时候不用把腰束得那么紧。”
康普顿小姐夺过她手里的折扇,快速给自己扇风,托得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被林玉婵这个大胆的设想逗引得心驰神往。
“E.C.班内特!”她格格娇笑,”我相信很多人会对这位老辣而犀利的记者怀有好感。嗯……不过K.伍德善良淳厚,下笔谨慎,名声应该也不错……”
“只是他人在英国,不便前来……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刚患上什么传染病,总之不便出面。”林玉婵进一步完善计划,“所以他会指派另一位代理人,替他,进而替德文,出面起诉马戛尔尼先生。”
康普顿小姐又紧张起来:“代理人?是谁?听着露娜,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就是——”
“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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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中国人诉外国人, 妻子诉丈夫……瞧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连洋人都看不下去了。阿妹, 你这是要捅马蜂窝啊。”
微微摇晃的船舱里, 苏敏官丢下一份报纸,故作不满地看着她。
两千两银子到手又飞了, 这丢脸事纵然她不愿宣扬, 过几天还是传到苏敏官耳朵里。她拼着被他挖苦嘲笑,视死如归地一抬头, 正色回答:“我只是想讨回我应得的投资。”
苏敏官深深看她一眼。这个韧性出奇的姑娘, 不论被社会毒打得多痛,就算被一巴掌拍进阎王殿, 她也能就地刨土, 慢慢把自己往上推, 最后露出个狼狈的小脑袋,重新生根发芽。
换了他, 遭到这种强抢戏码, 可能直接提枪上门了。她呢, 她有自己的风格。文明, 优雅,看似脆弱, 却把野心和獠牙藏在后头……像洋人一样。
苏敏官忍不住撩她的鬓角, 摸摸那软软的脸蛋。她这一口牙,咬人也很疼的呢。
林玉婵笑他:“哟, 还有钱订报纸呀?”
外资船商的价格战打了几个月,华人船商还有四家苟活。这四家船商结成联盟, 守望互助,洋商一时还碾不死。
都知道这降价之举,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洋行做慈善一般,让上海商民享受了几个月的一折廉价船票,自己怕是很快也撑不住吧?
可不曾想,他们的现钞竟近似源源不断。外资银行一路大开方便之门,把西方列强从其他殖民地掠夺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个小小的“战场”之上。
有几家华人船商求助于古老智慧,派人前去游说,试图让分化几家洋行的联盟。但人家的联盟是白纸黑字的合同,违约了赔巨款,且西方列强互相制约,谁都不敢轻易撕毁。
华人船运的客源流失得飞快。就连官员公款出行,也开始慢慢选用洋人船运,付一折两折的价格,拿全价的报销,省钱省得不亦乐乎。
苏敏官也只能见招拆招,改革航路,令人简化了华人买票的手续,出行前祭神,船头设扔钱功德箱,所有客船加配厨房火灶茶叶,让乘客们能随时喝上热茶。另外船上配通译、文书,帮助乘客进行对外交涉、办理复杂手续……
因着这种种照顾华人的便利,总算留住了极少数忠诚客户。
至于他那置船、置地、扩张业务的一系列壮志,也只能暂时搁浅。
林玉婵轻声问:“订中文的《上海新报》就够了,大家上船看看报纸,也是个消遣。《北华捷报》那么贵,又是英文,没必要在船上配备吧……”
苏敏官翻开报纸中的一页,似笑非笑。
“我可以让人解说洋人的文章,给大家说书解闷啊。”
翻开的那一页报纸,半幅的版面洋洋洒洒,标题是《涉外婚姻,甜橙还是苦果?是什么让柔顺的中国女人鼓起勇气,和她深爱的丈夫对簿公堂?》
署名是著名的E.C.班内特。
在以感人的知音体叙述了那位可怜的中国太太的困境之后,这位崭露头角的新锐自由记者发文表示,自己会出面帮助善良的马戛尔尼太太,让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一份嫁妆。诉状已托人递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门,请各位读者静候佳音。
“标题是你起的吧?”苏敏官忍着笑,“那个大小姐肯定想不出这么煽情的话。”
林玉婵倒吸口气,“你怎么知道这次也是她……”
康普顿小姐秘密掺和其中,没告诉过他啊!
苏敏官无奈地看她一眼,起身将报纸挂回原处。
这么明显的事……也就康小姐自己觉得可以永远瞒下去。
林玉婵看着那份辞藻华丽的通稿,点头承认,自己确实出了许多煽情的点子。
遂不好意思:“你把这事当笑料在船上说啊?”
苏敏官微笑:“你不想早点拿回款子?”
林玉婵和康普顿小姐商议出的策略,就是要尽量闹大,让全上海民众都关注这个案子,给领事馆施压,以期早点开庭。
否则,像中国衙门似的,一个案子拖上一年半载,她可等不起。
林玉婵被他说破意图,知道他是在暗中相助,坦然笑问:“反响怎样?”
“不好。”苏敏官烦恼地对手指,“已经有三对乘船的夫妇半途吵架,回家掰扯嫁妆去了。我觉得自己好罪孽深重。”
林玉婵小声笑。
大英按察使司衙门主理洋人之间的诉讼。衙门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其实基本盘不大,每年接到的案子屈指可数,基本就是些劳资纠纷、小偷小摸、走私破产、酒后互殴之类的小事。
这一次诉讼涉及夫妻两人,虽然案情上十分清白,但对于十九世纪的百姓来说——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是难得的一次年度大瓜。
E.C.班内特的檄文一出,传遍租界华界,马戛尔尼府上大门口天天都有好奇群众经过围观,试图以管窥豹。也不知自己要看什么,有时候看见一身官服的马清臣,有时候窥见高挑飒爽的马太太,甚至只是看到府里的一条狗,都能让八卦群众获得极大的满足。
在这种舆论压力之下,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应该会对此案加以重视,快审快结。
江面上汽笛声传来。神气活现的洋行蒸汽船,耀武扬威地擦着这艘上海至吴淞的小渡船而过,波浪涌来,把渡船推得左右摇晃,又撞上江边破船,咯噔几声。
钢铁淘汰了帆和木,华人船运大批倒闭,报废的沙船漂在江面两岸。
这些曾在中国水道里畅通无阻的巨大沙船,这些曾将一年年的漕粮运到北方、使整个帝国免于饥饿的功臣,眼下如同一具具饿殍,负着整个行业的薄暮之息,散落在芦苇丛里,任凭腐烂风吹。
苏敏官踏出舱外,用船桨拨开朽坏的浮木。
“林姑娘,我收回上次的态度。”他的声音在芦苇丛中回荡,有股湿润之气,“若你真能拿回款子,你那个制茶蒸汽机,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林玉婵盯着他的背影,小小哼了一声。
虽说对苏老板来说,食言而肥是家常便饭;但他能把自己关于投资的意见给吃回去,四舍五入就是个小小的道歉。
“八字没一撇呢。”她说,“也许败诉呢。也许诉讼费几千两银子呢。”
苏敏官侧首,看着她那记仇的小冷笑,不禁莞尔。
她被人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眼看摔得鼻青脸肿,却能从旁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步步的爬出来。
败诉就败诉,她敢用洋人的游戏规则跟洋人硬刚,有这勇气,不怕筹措不到两千两银子。
小姑娘神采奕奕,然而眼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这些日子怕是天天点灯夜读,恶补洋人的法律知识。
“觉还是要睡足。”他没头没尾地关心一句,马上又说:“茶叶量产之后,我可以订购。”
林玉婵神色缓和七分,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又板起脸,说:“等你有钱了再说吧。”
艰难穿过沙船坟场,眼前的水道开阔起来。吴淞炮台若隐若现。
以前城区到吴淞没有渡船线路,只能靠百姓自己包船前往。如今义兴也开通了这些短途的草根航线,让吴淞地区种棉花的农民能快速往返市区。
苏敏官伸出手,“阿妹。”
林玉婵不解:“这就下船?打靶不是炮台那里——”
“打靶下午再说。”他挽过她的手,轻巧带下船,跟义兴的船工挥手作别,“要进洋人衙门,虽然用不着跪拜磕头,也不会挨板子杀威棒,但还是有许多不便明说的规则。有几位汉口客商,当初跟我一起在汉口领事馆状诉史密斯的。他们今日正巧来吴淞短泊,我做东,请他们在县城吃顿饭。我们好歹也都进过洋人衙门,知晓一些陷阱和门径,也许能帮得上忙。阿妹赏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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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马戛尔尼太太状诉马戛尔尼先生的嫁妆案件,如期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开庭。
这个衙门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大楼,庭审地点是借用了英国领事馆里的一间屋子。这房间平时空荡荡,此时人满为患,临时从各地调集了几十把椅子,有中式藤椅,有欧式沙发,还有小板凳、竹席,混搭着摆在一起,依然容不下前来旁听的侨民。
平日里井然有序的英领馆门口,此时也横七竖八地停满了马车。有些侨民眼看交通拥堵,干脆换了中国人的轿子、独轮车,溜缝儿似的从马车之间灵活钻过去,把本来就堵塞的大街塞得满满当当。
洋行职员、水手、领航员、太太小姐、教士、文员、广方言馆外教、甚至工部局公务员……
英国领事馆去年举行的圣诞晚宴,都没来过这么多人。
领馆卫队扯破嗓子维持秩序,还临时调来几个巡捕。克劳福德督查亲自坐镇,顶着一张严肃面孔大声喝道:“秩序!秩序!”
事实证明,洋人看起热闹来,那投入的程度跟中国人不相上下。
谁让这案子还没开庭,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在E.C.班内特公开发难之时,马清臣正在视察洋炮局新厂区,几天没看报纸。等他回到府上,事态已然发酵,就连他家厨子都朝自己挤眉弄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马清臣看了报纸,两条整齐的胡子都气歪了。
自古妻子嫁妆归丈夫,怎么还有那么无聊的人,在这种常识上做文章!
关键还得到了自己妻子的默许!
妻诉夫,她还真想得出来!
想找郜德文质问几句,人家早就分居别院去了——马清臣学习大清官员的优秀传统,置了好几个大宅子,用来社交宴请,自己也可以冬暖夏凉的换着住。官太太为了疗养,搬去另一个宅子暂住,也是很寻常的事——夫妻两人每天挤在一个炕上不分开,那是平头百姓才做的寒酸事。
马清臣气不过,当即也提笔挥毫,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回应,引用了无数传统规则和英国法条,表明使用妻子的嫁妆是丈夫天然不可侵犯的权利,并且妻子起诉丈夫,不管是在英国还是大清,本身就是违反法律的不道德之举。请E.C.班内特先生悬崖勒马,否则闹得斯文扫地,勿谓言之不预云云。
《北华捷报》巴不得当事双方在他们的报纸上打嘴仗,当即火速原文刊登。
E.C.班内特也立刻回应:“并非是您的妻子起诉她的丈夫,而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和她毫无利益关系的绅士,以他自己的名义,向马戛尔尼先生讨个说法……既然马戛尔尼先生如此坚决地认定自己的做法毫无瑕疵,那么,法庭见。”
租界里难得有这种喜闻乐见的夫妻互撕,一时间,各位太太小姐的下午茶桌上,飘荡着有趣的新谈资。
这位中国太太是怎么跟她的丈夫认识的?他的丈夫是如何追求她的?他们的婚礼是如何办的?他们平时在家说什么语言?她会不会像其他中国妻子一样,给她的英国丈夫纳妾?她会让丈夫看她的脚吗?她会不会按照中国的习俗,溺死他们将来的女儿?还有最关键的——她和那位E.C.班内特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博雅小洋楼迅速恢复了下午茶业务。以康普顿小姐为首的一干洋人闺蜜,尽管半数以上都家中生变,零花钱紧缩,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窥秘的心思,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并且吩咐林玉婵:
“露娜,少准备些精致糕点,红茶水果就够了,我们最近在控制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