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于是林玉婵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不指望在今日宣扬什么平等民权。当好工具人,能拿回钱就是万事大吉。
  书记员也不得不为她讲一句:“英国领事馆……呃,并未发出过禁止大清国籍之女子代理英国诉讼的的条例。”
  《南京条约》签订二十余年,大清国赋予外国人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各种条例修修补补,通常是洋人按需提出,朝廷酌情答应,然后其他国家的洋人又趁机要求同等待遇……
  导致租界里的法律混乱而畸形,远远算不上完善。
  通过某些不起眼的操作,“大清国女子可以作为代理人进入英国法庭”,居然成为了很明显,但是无人意识到、也从未补上的的漏洞。
  虽这么说,但中国女人进英国法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纵然合理,却不合情,很多人依然接受不能,嗟叹道:“那位班内特先生,不能找个别人吗?可靠的男人遍地都是啊。”
  小锤一响,洪卑爵士宣布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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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没有电影里那种全场肃静的氛围。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螺蛳壳里做道场,尽管该有的席位都有,证人陪审团坐了好几排,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见面就寒暄。这法庭一点也不严肃,仿佛只是开了个班会。
  十几秒种后,攀谈到一半的客套话才纷纷收尾,屋子里真正静了下来。
  英国的法庭跟中国衙门差不多,开庭繁文缛节一大堆。先是遥祝女王圣体躬安,然后介绍在座各位,介绍原告被告,介绍今日的庭审流程……就花了半个小时。
  林玉婵听从摆布,宣誓的时候也跟着敷衍地招呼了一下上帝,心中只是反复排演着待会的说辞。
  英美法系是判例法,判决主要靠以往的案例积累,而非依赖明文法典。关于嫁妆的法条修订只能算作参考依据,并不能一锤定音地左右判决结果。
  这条嫁妆法案,只是给了原告一方进行诉讼的资格,让她们不至于连状子都递不上去。
  真正左右判决结果的是陪审团,她今天需要用嘴皮子来争取这些人的同情和支持。
  窗外的炮舰静静泊着,街道上依稀还能听到人声,有人趴在栅栏门前,向领事馆中的仆役打探小道消息。
  “下跪了吗?打板子了吗?……洋官会休妻吧?……”
  林玉婵从帖袋里拿出一叠纸张,开始陈述。
  她只是班内特先生的喉舌。这些信纸,都是“班内特先生”从香港寄来的现成陈述,她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
  报馆主笔康普顿先生也验过笔迹,证实信件作者是班内特先生无疑——康普顿小姐为了投稿不被怀疑,早就悄悄练了好几种不同字体。
  “……这位可怜的马戛尔尼太太,家人遭遇不幸,而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产——五千两银子现银嫁妆——是她唯一可以缅怀家人的途径。E.C.班内特先生认为,丈夫对妻子应当呵护爱护,剥夺她对这份嫁妆的所有权,是十分粗鲁无情的举动……更何况,议会已经通过了法律……”
  马清臣抱着胳膊坐在被告席上,一脸凝重,不时和泰勒律师咬耳朵。
  旁听席上,康普顿小姐不时暗暗点头,无意识地用口型追逐林玉婵的话。
  毕竟这些优美的文辞,大多数是她润色过的。左右看看,不论是旁听大众,还是陪审席上的老爸,都听得聚精会神。就连她老爸,那个挑剔严格的报馆主笔,也偶尔重复一下林玉婵演讲中的精彩短句。康普顿小姐不由得面露笑容。
  两个女皮匠商议出的策略,从一开始的舆论造势,就要打悲情牌,利用大众同情一个家门不幸的女人的心理,让更多的人站在郜德文这边。
  而不能上来就援引法律和鼓吹女性权益。毕竟租界里的侨民,有些在中国居住日久,并不了解本国最新的法律修订。而且租界里男女比例悬殊,八成侨民都是男性,而且是有钱有权的顶层男士。要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把他们洗脑成当代女权先锋……
  林玉婵宁可去跟他们聊聊《南京条约》。
  所以不如示弱。激起大众的同情心。法律什么的放在最后说。
  郜德文也很配合。她有意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袄裙,收敛了愤怒之情,低着头,偶尔假装抹眼泪,把自己拗成一个善良哀怨、天天受欺侮的小媳妇。
  这个策略到现在为止还算成功。林玉婵偶尔抬眼看,旁听的几个洋人妇女都面容悲戚,有些年轻男子也露出愤懑之色。
  “等等,林小姐,”忽然有人打断。渣打银行的麦加利经理傲慢看着她,“马戛尔尼太太的婚姻内情,班内特先生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晰?还是说,这些陈述里有你的再创造……”
  按规定,陈述是不能被打断的,这种诘问的事也不能由旁听者代劳。麦加利经理欺负她是小姑娘,又是中国人,随随便便出言打断,居然也没人制止。
  林玉婵转向洪卑爵士,不卑不亢地提醒:“这里是英国绅士班内特先生在讲话。我不认为他会在此时引入问答环节。”
  大法官洪卑爵士这才意识到什么,点点头,“请继续。”
  麦加利经理冷笑,转过脸。
  法官要求原告一方呈上证据:“马戛尔尼夫妇是何时成婚的?他们的婚姻是被迫还是自愿?……”
  林玉婵准备充分,取出另一叠文件。
  此前法庭已经进行过简单的听证环节。原被告双方都已经报备了一些材料——关于郜德文的家庭状况、婚礼细节,有些由郜德文提供,有些由商会快船开赴苏州,询问了几个幸存的婚礼参与者,写成证词带了回来。由于苏州城刚刚经历战乱,很多人证物证都难以提取,林玉婵也代表“班内特先生”向法院申请了豁免。
  口供和物证无懈可击。马太太的巨额嫁妆,确实是由她那曾经豪富的家族一手为她准备的。跟马清臣没一毛钱关系。
  “只可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叔父、还有两位兄弟——他们都是中国本土的基督徒——已经为了他们的崇高理想,选择了流血与牺牲。他们今天虽然不能陪伴她出庭,但我相信,即使远在天堂,他们也会温柔地企盼她过上自由富足的生活。”
  因为宗教的原因,不少远离政治的洋人都对太平天国怀有同情敬重之意。林玉婵在陈述的结尾有意煽情,果然,几个上了年纪的洋人太太眼圈红了,用手帕拭泪,大约想起了自己已位列天堂的父兄。
  至此,原告陈述告一段落,林玉婵终于可以坐下。
  郜德文朝她投去一笑。
  听不懂林姑娘长篇大论说的什么。郜德文只想:我要学习多久的洋文,才能开口说出她那样的话?
  林玉婵也有点舌头打结。好在是“开卷考试”,手头有现成稿子,脑细胞还都幸存。
  口干舌燥,想喝口水,发现没人给她倒。
  一个中国小厮抱着胳膊在门口看热闹,不时给席间的洋人们添茶水。
  林玉婵大大方方朝那小厮招手:“给我也来杯茶。谢谢。”
  小厮假装没听见。林玉婵提高声音,又说一遍。小厮撇嘴,还是没动。
  后排有人看不下去,叫道:“给她倒!”
  以维克多的汉语水准,这三个字已是极限。好在言简意赅,小厮打个激灵,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躬身。
  洪卑爵士:“肃静!”
  小厮一溜小跑去倒茶。法官没制止。
  于是林玉婵喝上了热茶。
  “法官大人,”马清臣的律师泰勒先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请容我代表我的委托人说句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这狡猾的班内特,也许是料到了他的战略,今天居然躲了起来,指派一个莫名其妙的中国小姑娘当传声筒,用女性特有的柔弱可怜来博取公众的同情……
  导致他原本的盘问策略完全作废。泰勒先生一肚子气。
  不过作为资深律师,他很快调整了心态。趁着那中国姑娘煽情的工夫,制定出新的进攻计划。
  论舌战群儒,她一个中国人,英文再好,能战得过他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律师?
  那班内特远在香港,鞭长莫及,又没法飞来救场,只要把这中国姑娘盘倒,今天就稳了!
  他扬起狭窄而犀利的脸庞,轻蔑地瞥了一眼林玉婵,慢条斯理翻着手中笔记。
  “根据大英帝国普通法,一男一女缔结神圣的婚姻以后,丈夫就成为妻子的监护人。他有义务监督她,保护她,将她的财产加以守护,让她免受复杂外界的风雨侵害……”
  说的都是老生常谈。一些上了年纪的旁听者赞许地点头。
  林玉婵面无表情听着。
  可是渐渐的,林玉婵的脸色有点端不住。
  泰勒先生越说越深奥,口中蹦出越来越多的复杂而老旧的长单词,每个句子至少套三层从句,猛然听去,抑扬顿挫的一派戏剧腔,颇有莎翁遗风。
  林玉婵听懵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熟悉十九世纪的旧式英文了,但是……
  Predilection——这啥意思?
  Accoutrements——这又啥意思?
  Discombobulate——这是英文吗?
  Quid pro quo——这应该是拉丁文?
  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这扑街他不用喘气吗?!
  书记员笔尖凝滞,脸上的表情神鬼莫辨。
  旁听席上的体面绅士太太们脸色发僵,感觉自己成了中国人。
  洪卑爵士面露理解之色,强行点头。
  谁都不肯第一个露出“这他妈都是啥”的表情。
  “……夫阴阳之道如葵藿倾阳,吾深信作为英国公民之常识都使各位能理解上述沦肌浃髓之公理,”泰勒先生看一眼林玉婵,别有深意地微笑,“是不是,可爱的中国小姐?”
  林玉婵想起过去学校里第一次请来外教的场景。意气风发的外国小哥哥口若悬河,底下一群初中生集体发懵,一个字都没听懂,当提问到自己的时候,只知道无脑附和 “yes”。
  面对泰勒先生的险恶笑脸,她压下了无脑点头的本能,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泰勒先生面不改色,满脸笑容,继续发表演讲:“既然诸位都认为此至当不易之……”
  林玉婵一口喝干面前的茶,注视旁听席上的康普顿小姐,果断做一个手势。
  “爱玛!”陪审席上的康普顿先生立身而起,慌忙跑下去,“你怎么了!”
  天气太闷热,屋里人太多,一位美丽而孱弱的年轻小姐晕倒在地上。
  周围人连忙起立,七手八脚地把她抱到沙发上,有人摸出嗅盐。
  小小的混乱持续了好一阵。欧文医师跨过层层人群,自告奋勇来施救,却毫无起色。康普顿小姐依旧双目紧闭。
  郜德文趁机举手示意自己要更衣。
  洪卑爵士只好敲法槌:“休庭一小时。”
 
 
第213章 
  “不能让那家伙多说话!虽然我也有好些词没听懂, 但他刚才至少给你挖了八个坑!”
  休息室里,康普顿小姐满血复活,愤怒地挥舞手臂, 粗略解释了对方律师方才的一派胡言。
  林玉婵觉得好笑:“你也没听懂?”
  “皇帝的新衣。”康普顿小姐嘲弄地说, “没人会承认其实听不懂他的那些话, 大家都只会点头,以免显得自己没文化, 就连法官大人也是如此……这样一来, 他们再提出什么主张,陪审团都不好违逆过甚……这样, 我一会儿醒来之后会去向法官抗议, 说泰勒律师那样卖弄辞藻是折磨我的耳朵……露娜,你需要直接盘问那个马戛尔尼先生, 问他为什么觉得替自己太太做的经济决定, 会比他太太本人的决策更理想……”
  林玉婵想了想, 说:“这并非是E.C.班内特的陈述策略。他在信中并没有……”
  “我现在可以写。”康普顿小姐摸出钢笔,“那种信纸还有吗?”
  ……
  事在人为, 全靠随机应变。
  郜德文苦笑:“我什么也帮不上。”
  “你板着脸坐在那儿就是最大的帮忙, ”林玉婵笑答, “柔弱、委屈、无助, 带着一点点坚强……哎,努力演就是了。别太英姿飒爽。”
  郜德文对镜调整表情。
  忽然, 有人笃笃敲门。
  “我的女儿?”是康普顿先生, “你还好吗?”
  康普顿小姐慌忙装出虚弱的声音:我……我还要歇一会儿。”
  “我在门外等你。”
  “别,爸爸……你先去席上坐着。”
  要是她老爸看到她和林玉婵一起出来, 她就完了!
  “那个姓林的中国女孩不知跑哪去了。大概是借词典。”康普顿先生有点好笑,“等她回来再开庭。你不用着急——对了, 我看她的裙子上别着一个发卡,跟你的那个珐琅发夹有点像,是你借她的吗?”
  一句话晴天霹雳。林玉婵手忙脚乱地整理裙子,把那卡子转到褶皱里去。
  好在这种小谎康普顿小姐还是会撒,立刻说:“……是,她在衣帽间刮破了裙子。发夹是我借给她的。”
  “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过记着,你是旁听的客人,不要跟庭审代理人多接触。”康普顿先生没有起疑,继续道,“那么我留在这儿等你?”
  康普顿小姐慌忙摇头。
  “爸爸,”她灵机一动,隔门说,“您不需要趁机采访一下马戛尔尼先生和法官大人吗?我相信这会是很好的新闻素材……”
  “最近你对新闻的兴趣似乎过于浓厚了,爱玛。”康普顿先生笑道,“这个选题我已安排手下编辑去做。我相信那位E.C.班内特先生事后也会给报馆投稿,给我送来第一手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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