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玉婵帮助徐建寅、以及安庆内军械所的专家们代购西洋科学仪器, 通过跟海关团购砍一刀, 给出了漂亮的报价, 自己完全不挣钱。然后顺便去信询问徐建寅,能不能帮她完成改装机械的最后一步。
徐建寅收到一堆世界顶级理化仪器, 科研进度突飞猛进, 大概已经乐出泡泡来。然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当即开动脑筋,帮她把那个粗糙的机械设想来了个鸟枪换炮。千山万水, 寄到她的信箱里。
分拣、烘焙、筛选、直到最后装罐……都可以用一个蒸汽引擎带动,只需少数人在旁控制节奏和分量。
徐建寅是设计过轮船的男人,设计个蒸汽机炒茶,小意思啦。
“这份图纸可以直接拿到铁厂开工。”常保罗断定,“我见过洋人机匠画图,那些数字啊符号什么的,跟这张纸上一模一样。”
徐建寅绘图绘得确实很规范。洋人用铅笔,他用毛笔,线条上格外有美感。
相比之下,博雅这边的科研人员毛顺娘,就显得外行多了。
她望着图纸,满脸写个懵字,半天才弄清楚这机器是干啥的。
但是一旦弄懂,毛姑娘惊喜得差点晕过去。
“所以……做这些事,都不用卖力气了?想搬多少斤就搬多少斤?”
茶叶加工是力气活。譬如大锅炒茶,要用专门的扫帚搅动锅里厚重干叶,还要拿捏轻重节奏……没经验的人干上半个钟头,胳膊能酸好几天。
她一个青春期小姑娘,虽然喜欢这事业,但体力确实跟不太上,很多试验设想也无法实现。
林玉婵曾经给她画饼,说以后她可以做经理,雇一群力气工,监督他们卖力。
如今“力气工”还没影,但图纸上这个复杂的机器,一台能做几十个人的活!
毛顺娘第一个跳起来表示支持:“快造快造!教我怎么用,我给你们把德丰行的秘方全程复制下来!”
别人却大多没她这么积极。
毛掌柜首先日常埋汰闺女,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说:“自古做茶叶就是手工活,那叶子得用手摘,摘下来得用手揉,然后用手拣、用手搅拌……这样做出来的茶叶,每一罐都有精神,喝在嘴里才有味道。洋人的机器虽然产量大,但那样炒出来的茶,千篇一律粗制滥造,谁愿意买?小囡,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可以,但这些基本的道理,你得先弄清楚呀。”
毛顺娘头一次听到老爹提“继承衣钵”,惊喜交集,又是不敢相信,不敢再说什么违拗的话。
赵怀生则提出另一担忧:“机器造价高,再加上保养费用,怕是比雇人还贵,得不偿失。”
这倒是真话。大清国没有劳工保障,地主资本家对待劳动力的方法只有一个:只要没累死,就往死里用。一天十四五小时工作是很常见的,十七八小时也没人管。若是买断的长工婢仆,用工成本更是低得令人发指,恨不得进门就让他们累死,完全没必要换机器。
林玉婵想了想,友善提出不同意见:“如今上海人口锐减一半,人工费用比往日贵五成,煤炭柴薪之类的原料,库房里堆积如山,反倒一天比一天贱。再者,如果使用机器,可以一天十二时辰开工,产量上去,可以抵消机器的成本。如果毛掌柜有质量上的顾虑,咱们可以分两条生产线,一条作精制手工茶,一条走机器量产,不砸咱们的招牌。”
其实毛掌柜的顾虑也并非小题大做。如今的机械科技还不算太发达,以蒸汽做动力的很多机器,只能做到粗略模拟人力操作,精致不起来。
如果她直接说“工业化是大势所趋,机器终将取代人力”,不言而喻,那是牛皮吹破天,没人会当真的。
林玉婵只好曲线救国,道:“徐公子设计的机械,必定比市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机器要精准。效果上我是放心的。那位郜夫人大家也见过了,她愿出三千两银子投资博雅。这钱正好可以用来造机器……”
大伙还是犹豫,纷纷道:“林姑娘,你说服我们可以。这种改换门庭的大事,可得所有股东同意才行啊。”
林玉婵有点好笑。引进机器怎么就成“改换门庭”了。
但她也理解,自己身边这些同事,已经算是历史潮流中冲得很靠前的。他们都对此持谨慎态度,自己更不能一意莽撞,和时代作对。
“我会争取股东们的支持。”她想了想,说,“毛姑娘,你受累,把这图纸照着画两份,咱们留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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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众华人主导的商铺里,博雅公司的股权算是很分散的。当初林玉婵重组博雅,为了整合那一地鸡毛,到处拉投资,一百两、二百两,只要给钱就是股东。
一年以来,博雅公司磕磕绊绊的盈利,虽然算不上一路暴富,但年末分红应该没问题。这时候她忽然独出心裁,要搞什么机械化生产,可想而知,遇到重重阻力。
林玉婵本想开个股东大会,自己亲自给大家答疑。可博雅的股东有男有女,有些互不相识,要他们齐聚一堂开大会,太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风气了,没人会应约。
于是林玉婵亲笔写信,将机械化的钱景吹捧一通,再加上自己计算好的盈利预测,派人送去各位股东府上。她随时接受信件答疑。
对于那些坚决不接受引进机器的股东,她不厌其烦,是女的就自己登门拜访,是男的就派手下登门拜访,总之磨破嘴皮,一个人一个人的争取支持。
林玉婵忽然觉得,自己和当年那个一意孤行买轮船的苏敏官,实在有点像。
不过,最出乎她意料的是,博雅公司的三成大股东——义兴船行,态度明确地表示了不支持。并且来信一封,邀她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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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有个喷蒸汽的大家伙呀。”
面对苏敏官的质疑,林玉婵懒得像对其他股东那样摆事实讲道理,敞开心扉甜甜的一笑,丢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苏老板不为所动,挂上夹片眼镜,手指转动小巧的螺丝刀,把桌上的西洋钟外壳轻轻卸下,拉近油灯。
林玉婵静静看他装逼。露娜船长室里的钟坏了,不去找西洋钟表匠,非得自己动手研究,显他能耐。
她耐心说:“美国旗记铁厂——就是帮你拆卸广东号的那个铁厂,我去问过,他们可以承接‘徐氏茶叶加工机’的制造,报价是白银三千八百两。制作周期一个月,这期间我可以联系安庆茶号加大毛茶收购量,以及培训相关人员。等机器到位……”
“你的计划和预算我都读过。”苏敏官终于开口,小心卸下又一个螺钉,“我还是认为风险太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旗记铁厂报价比其他铁厂低,因为他们眼下接不到单子……”
“他们之所以接不到单子,是因为他们接下了朝廷的火炮订单,做得还很认真,因此被其他洋商孤立抵制。”林玉婵笑道,“放心啦,我都了解过的。风险虽有,但都在可控范围内。而当博雅有了大量的机制茶叶……”
“如果你执意要引进机器,作为博雅三成股东,我有权要求退股。”苏敏官说,“林姑娘,你最好提前准备好现银。”
他不再出声,屏息,用镊子取下一个齿轮,仔细检查裸露的零件。
林玉婵攥着拳头,一瞬间暴躁。他这是一点不给她活路!
他现在要退股,她哪找这几千两银子去!
她耐着性子,带着点讥讽的语气,说:“现在退股多不值当。等我一意孤行的造了机器,亏损得一塌糊涂,到了年底发不出分红,按照对赌协议,你可以把整个博雅都拿去,岂不是痛快?”
“一个亏得一塌糊涂的商铺,我要它做什么?——啊,只是发条断了。”苏敏官松口气,慢慢用镊子拨弄,抬头看她一眼,镜片后的眸子黑不见底,“好啦,退一步,请你等两年再说,好吗?”
林玉婵心想,这哪是“请”,这是用他手里的股份要挟她。
好在她这阵子拜访各大股东,受惯了冷言冷语、无理质疑,性格前所未有的佛系。
“你到底顾虑什么,我一样样给你讨论清楚,好不好?”她说,“喂,小心烧到手。”
苏敏官眼不抬,用酒精灯芯烧灼断开的发条两截。
林玉婵不知他跟谁学的这三脚猫的钟表修理技术,也可能只是小时候拆过无数钟表。很显然,他脑子里知晓原理,但手头还不够熟练,退火时有点急,然后在接口处钻孔的时候,功败垂成。
苏敏官今日的耐性和她有一拼。他默默放下两截断发条,闭目一刻,侧头长出一口气,然后拿起镊子,重新开始。
林玉婵忍不住说:“找个钟表匠就行了。”
“西人叫价太高,不如自己来。”苏敏官第二次点燃酒精灯芯,紧绷的面孔放松了些,眼中现出些微笑意,“没办法,手头紧。”
“苏老板出不起二十两银子?”
“我也担不起博雅亏损的后果。林姑娘,我盼着今年的分红呢。”
他一句话说完,第二次用镊子夹起断掉的发条,靠近酒精火焰,这一次手上极稳,慢慢的退火,然后迅速夹起手边的小铅条——
细小的铅条蹦跶两下,滚落在地。
苏敏官摇摇头,自嘲地一笑,不计形象地半跪到地上捡。
林玉婵收拢双脚,忍下踹他脑袋的冲动。
“自从地价跳水以来,多少人破产了,多少铺子关了。”苏敏官第三次点燃酒精灯,慢慢说,“窃以为,此时并非扩大生产之良机。徐公子寄来的图纸很靓,我知道你喜欢,但临时起意……”
“当初某些人对蒸汽轮船一见钟情,可没觉得自己是临时起意。”
林玉婵蓦地站起身,手掌按着桌面,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
苏敏官:“那时候反对的声音也不少。光义兴内部就……”
“可轮船最终开到了港,并且成为义兴船行的创收功臣。”
“这次不一样……”
“苏老板,我并不是想复制你的成功路线,只是想负责任地对我的股东有个交代。既然已有机器运输的珠玉在前,你为何还坚决不信任机器制茶的前景,我不明白。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说服你的机会,而不是闭目塞听,用退股来威胁我。”
她一口气说完,立在那个坏了一半的遮窗竹帘前,透过竹帘间细细的缝隙,虚望着外间店铺,一呼一吸,平静心绪。
就这鬼态度,还“下次补上”?想得真美!
苏敏官被她连噎三句,终于盖熄酒精灯,取下单片眼镜,也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离她二尺站定。
林玉婵感到他的目光扫落在自己头顶。后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顺着脊梁往下捋,肌肤莫名紧绷起来。
跟自家员工你一句我一句对线,她不紧张;跟各路顽固的股东大爷据理力争,她不退让;直到今日苏敏官也跟他针锋相对,她才突然感觉到一丝疲惫和不甘,心里炖出一锅浑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咕嘟咕嘟冒着酸楚的泡泡。
“不是威胁你。”苏敏官轻声叫她:“阿妹。”
一根手指没碰到她,但这声音仿佛把她从后面抱住,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为了那艘轮船,我几乎满盘皆输,狼狈的一塌糊涂,你也记得。”他说,“你刚刚吃下德丰行,博雅的账面上没多少银子。你自己的积蓄已经漂洋过海,换了几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羊皮纸。如果你再有巨额亏空,你只能像我一样到处借钱。而今年的买卖不好做,年景比买轮船的时候糟糕得多,谁手头都不宽裕。
“阿妹,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论做买卖,我比你起步早些,到现在为止还没破产,你可以觉得我很厉害,但你莫要把我当标杆。我只是运气好点罢了。”
他的气息流淌在她身后,带着很强的警告的意味。
林玉婵快速自省。她真的在把苏敏官当标杆吗?
以至于她深信不疑,他能做成功的事,她踩着前人的脚印,一定也能有惊无险……
而苏敏官以一种温柔而无情的口吻提醒她:只怕你没能复制我的成功,反而复制我的失败。到那时你怎么办?
林玉婵转过身,认真注视着对面那双审视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标杆。她心里说,你是我要跨越的障碍。
只有扛住他的质疑,她的计划才算得上稳妥。
她心平气和,说:“这次不一样。我不需要去外国银行贷款。我有现成的投资人。”
“那位郜夫人么?”苏敏官步步紧逼,问,“你和她总共认识多久?见过几次面?加起来有几个钟头?”
林玉婵:“我亲自陪她取出五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这钱到你手里了?”
林玉婵坦然点头:“我说服她,一部分自留,日后找可靠钱庄生息;一部分投资博雅。她决定投我三千两。这三千两银票眼下在我的保险柜里。”
苏敏官眼角闪过一丝讶异之情。
但他继续追问:“她反悔怎么办?她是官,你是民。”
林玉婵知道苏敏官只是在查漏补缺,她不能以“信义”、“直觉”之类的词来搪塞。
她笑笑:“如果所有股东同意,我明天就去铁厂交定金,让她悔不成。”
“如果你的生产线全部亏损,剩下的那点银子不够你烧三个月。你如何向官太太交代?”
“我们签的入股协议里,并没有约定回报和分红。她自担风险。”
林玉婵答出这么一句话,顿觉自己好无赖。
不过,若苏敏官最坏的设想成真,她真的亏得血本无归,那么她别无选择,只能以无赖的嘴脸来面对郜德文。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考虑到。
苏敏官狐疑地看着她。
那意思很明显:真到那时候,你无赖得起来吗?
还不得割肉饲鹰,宁肯自己咽苦果,也不能让朋友血亏?
她最后小小声,说:“义兴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现在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