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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铁门竟然碎了。原来那“西洋铸铁”竟是西贝货,空心,里头填的是碎木屑!
愤怒而恐慌的百姓冲进地产公司内部,发现早就人去屋空,只留一地垃圾,还有一个来不及带走的旧皮包,包里还有一沓油汪汪的公司股票。
真真是“皮包公司”。
有些人当场哭出声来。
有几个神经比较坚韧的,扶老携幼站起来,打算去工部局鸣冤告状。
远远看到一对青年男女驻足观看,还以为同是苦主,挥手叫道:“喂!先生太太,我们要去报官,你们来不来!登记的人多些,追账就顺利些!”
苏敏官才不管这些人死活,一转身,迅速揽着林玉婵离开。
绕路拐上外滩,还没喘口气,又看到几家英资银行门口排出长龙,无数穿长衫的体面商人如坐针毡,在闷热的天气里排大队,衣衫汗迹斑斑。手里捏的,包里揣的,全是股票。
不同于“皮包公司”,许多有规模的地产公司,由银行承销股票,在银行窗口进行买卖。这种股票普遍被认为比较靠谱,风险小,值得投资。
只是投资门槛稍高。而且对普通人来说,运作方式太陌生。因此到银行买卖股票的,多是家底丰厚的官僚生意人。
但这些官僚生意人,此时也都体面扫地,领口和腋窝下面浸透汗水,一边扇扇子,一边交头接耳。
“四百两有人买吗?前天还是四百两!——没有?三百五十两?……三百两?”
这边卖盘积压,那边无人接盘,银行里的华人柜员清闲得很,甚至打起了牌。
股民们只能自力更生,有人灵机一动,向过往行人兜售股票:“如今我等急需用钱,这才贱价抛售。大家快来抄底呀!票价马上会回升的!”
还真吸引到了几个不明真相的闲人。打听到地产公司的股票原本面值四百两,如今下跌到三百两,当真是抄底买入之良机,遂跃跃欲试,左右打听。
有人稍微清醒一点,想起来:“那么多新工地,可怎么都停工了呢?大家都回乡,房子谁住?地产公司怎么赚钱?”
立刻有七八人答:“嗐,最近是有不少人离沪回乡,但你们想想,那乡下多脏多臭,多不干净!他们住得几日,还不得想念上海的方便快捷?还不是得回来?早晚的事!这地皮绝对不会荒废!”
闲人觉得有些道理,踟蹰要掏钱。
突然,外滩码头一阵骚动:“有人跳江啦!”
跳江者死志已决,旁人拦不住,只看到一个迅疾跃下的身影。江水浑浊发臭,大小船只堵得横七竖八。等有那大胆的船夫靠近,把人捞出来,眼看救不活了。
巡捕赶到,把那溺水的尸首抬到岸上一看:“啊,洋人!”
一个穿着整齐西装、头发理得短短的洋人,脖子上还挂着十字架,想不开,跳了江!
立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就连那排队卖股票的也有人开小差,过去围观。
马上有人认出来:“乖乖老天爷,这不是那‘吉布森房产公司’的洋老板!英国的吉布森先生!他不是很阔绰么!去年还置了一栋花园洋房!”
几个股民突然脸色大变,望着手里那“吉布森房产公司”的股票,一屁股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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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合上沉重的门板。贫民们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对于“有钱人倒血霉”的桥段喜闻乐见。
林玉婵远远看着码头上那苍白的洋商尸首,不由攥紧了苏敏官的袖子。
她忽然说:“快,咱们去‘英联房产公司’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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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联房产公司”门口也聚了一群人。有真的股东,也有看热闹的。
好在既没人跑路,也没人自杀。销售员张百万正在团团拱手,声嘶力竭地恳求:
“大家不要挤兑!如今股票只是暂时下跌,很快就会回升的!不要跟风啊!——啊,一定要卖?……敝号如今银根吃紧,暂时收不得这么多股票。但是——这里卖不掉可以去别处!敝号在宁波、苏州、汉口都有分号,大家可以去别处试试。总号在香港,那里银行多,也可以托人去那里卖!敝号财力雄厚,有这么多分号,我们绝对不会跑!跑了天打雷劈,祖宗十八代棺材里翻跟头……”
堵门的人群自然不买账,都说自己手里的股票如今哪里都没人买,公司必须给个说法。
有个大老板模样的中年人陪着小心,问:“我们不要如今的股价,就以当初的票面价值五十两一股,请你们将股票收回好不好?手头实在是周转不开,先兑一半也行……”
林玉婵在街口看热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低声感慨:“王掌柜还真不简单。”
别人都在发愁“巨额利润泡汤”,王全却比旁人多一步理智,只求拿回本金,一部分本金也行,尽可能减小损失。
但英联房产公司如今已是空壳一座,洋老板早就归国跑路,剩下一个弃卒张百万,别说五十两,就是五两银子一股回购,也是有心无力。
“大家再等等……”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悄悄溜出那一盘散沙的砸门众,贴着墙,慢慢往外走。
林玉婵抢上一步,叫道:“这是谁!他怎么偷偷跑了!”
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一声尖锐女声鹤立鸡群。
众人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上百只眼睛看向了那个花白辫子的人——
“老黄!”有人大喊,“你不也是苦主?你怎么走了?你不要银子了?”
一下子十几人叫起来:“黄老板,你怎么走了!”
王全脸色煞白,比旁人反应快了几秒钟,终于意识到——
“黄老板!你不许走!大家拦住他!黄老板,当初就是你拉着我买英联的股票,赌咒发誓会赚大钱!你今天走了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枉我还拿你当朋友!”
众人一下子如梦方醒。几个月来,那个看似左右逢源,创业故事一大堆,热情拉着他们投资地产股票的“黄老板”,敢情是个深藏不露的托!
黄老头无路可去,被人一脚踢倒,顺势抱头蹲下,嘶哑地喊道:“股价高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对我千恩万谢,请吃席请嫖女人请抽大烟,谁能想到今日?我不是一遍遍的告诉你们炒地皮有风险?谁叫你们不早卖?捂到现在股票不值钱,怪我?你们怎么不回家找妈去呢?!让我走!”
“狡辩!你敢说你介绍我们买股票没拿抽成?”王全已然和这个老朋友反目成仇,一把摘下眼镜,阴沉着怒斥,“还钱!找不到这里的东家,你们都得还钱!大家上,把他和那个张百万都扣下!让他们家里人来赎……”
这算是很理智的提议了。可惜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沉浸在积蓄成空、万贯家财不翼而飞的极度愤怒中,王全的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老儿冤枉……我、我也是苦主,我的佣金也都买了他们的股票……不信你们看,你们看啊……我买了足足四十股……”
辩解声逐渐化为惨叫,惨叫变成呻`吟,越来越弱。
苏敏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轻声提醒:“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林玉婵纠结了好一会儿,一横心道:“不救!咱要是去干预,人家把咱们也当同伙给打了!”
黄老头死有余辜,她今天还就见死不救了,活该!
她把目光从黄老头身上移开,看到王全在圈外长吁短叹,捏着手里的一沓几近废纸的股票,不知何去何从。
她突然想起什么,轻声和苏敏官商量:“他把德丰行的大量资产,抵押在了‘鼎盛钱庄’!——苏老板请教一下,钱庄对于客户无法赎回的资产,一般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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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钱庄的抵押物……”
苏敏官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 嘴角浮起笑意。小姑娘野心还挺大。
“看钱庄的实力。”他看腻了暴民揍人,随着她在空荡荡的梧桐树大街上散步,“一般会先拖上一年半载, 若能催到款, 或是那借债的另有抵押物, 办了延期借贷,那是万事大吉;若实在还不起, 厉害的钱庄直接派人收房收家具, 逊一些的打官司讨。若是那实力不济的小钱庄,被借债的先一步溜之大吉, 只能自认倒霉, 这一笔账就算是坏账。”
林玉婵连连摇头。大清的金融业真是乱象丛生,完全没有监管。难怪苏敏官不喜欢把现银存钱庄——一准被钱庄挪用去随便放贷, 到期收不回来。
“不过, ”苏敏官忽然又说, “阿妹,最近炒地皮这么火热, 抵押资财换钱炒房的, 可不止王掌柜一个吧?”
林玉婵:“……”
一语点醒梦中人。钱庄利息高, 不怕一两笔坏账;可若是人人都赖账, 钱庄也要垮的呀!
如果她是钱庄老板,眼看借债的一个个因股票而破产, 自己借出去的款子眼看一笔笔打水漂, 肯定没心思拖个一年半载去催讨,肯定会尽快将抵押物变现, 先保钱庄的命再说!
如今商界几乎人人炒地皮,人人都亏钱。在这时刻, 手头有现银的就是大王。
她兴奋得手抖,摇晃苏敏官袖子,轻声央求:“陪我去鼎盛钱庄走一趟!”
苏敏官摇头叹息:“不是说好陪我出来逛街吗?我今早刚回来呀!现在我要去吃生煎。”
差点忘了,怎么可能让他白帮忙。
她甜甜一笑:“要是真能做成这笔买卖,我给你两成佣金。”
开口十分大方,这机会一辈子不见得能有第二次。
苏敏官忘记生煎,转身就走,大步流星,比她走得还快。
如今义兴的生意也不好做,在官府的管控之下,“回乡客运”基本不赚钱,偶尔还亏本。他也在留意各种浑水摸鱼的机会。
一边走一边回头警告:“鼎盛钱庄的华掌柜,我接触过,老古板,未必肯跟你详谈。”
“佣金两成五。”
苏敏官嘴角一翘,加条款:“德丰行家业巨大,你手头的款子可能不够用。”
“我这几个月很小心,一直留着现银。”林玉婵追逐他脚步,得意道,“真不够的话,想必苏老板手头宽裕……”
“按比例入股。”
林玉婵心脏漏跳一拍,随后打马虎眼:“八字没一撇的事。”
然后又补充:“业务并入博雅,你已经是股东啦。”
“作为博雅三成股东,本人真心建议你慎重考虑,”苏敏官向后斜瞥一眼,低声道,“王全也来了。”
王全毕竟是沉浮商海几十年的老油条。自己手里的股票已经是沉没成本,不管值多少钱,短期内都没法换成银子。他的心思立刻转移到更紧要的一件事上:钱庄贷款。
他悔不当初啊,为了迅速致富,听信那黄老头的鬼话,不仅把德丰行的账面现银拿去炒地皮,而且居然还办了抵押贷款——现在这钱可怎么还?
同时心头恨恨。若德丰行还是当初那般家大业大,他上有齐老爷调度,下有文书账房一群助手,就说那个好脾气的詹先生,在他铤而走险的时候,说不定会劝一劝。
现在呢,手下全是废物,德丰行成了他的一言堂。他一个决策疏忽,就有可能葬送整个茶行的前途。
必须尽快去钱庄,办理延期还款。
能不能还得出钱另说。总之得先给自己续上命。
王全一路小跑,来到了鼎盛钱庄所在的大街。
一眼望去,他眼一黑。
钱庄门口也围着不少人!
“掌柜的,我老爹把他的棺材本都拿去炒了地皮,眼下血本无归,正在医馆急救呢!——这里是我的现银庄票,五百两,三月期,我宁愿利息不要,赶紧给我取出来,阿弥陀佛,人命关天,救救我爹啊——”
“我也要取钱!我知道你们放贷给人炒地皮,我不管,我就是要取钱!”
“大家听好,利息不能不要,不能挖自己人墙角!咱们众口一词,必须连本带息都取出来!”
“我取一百两!不多,先收我的票!”
几个伙计连声哀告,就差跪下了,一个个请求储户们稍安勿躁,若非急用钱,请过几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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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庄和地产商沆瀣一气,一个滥发股票,一个无脑放贷,给上海滩开了个无限金钱的挂;如今游戏玩不下去,双方一损俱损,机灵点的储户都赶到钱庄提款,唯恐钱庄倒闭。
王全纵是老字号茶行大老板,在挤兑的各金主之中也排不上号,踅摸一圈,只能乖乖走到队尾,耐心地排起来。
期待着能好说好商量,让钱庄给他宽限几日。
排着排着,忽然余光看到人影一闪,似乎是那个他碾压不死的小妹仔,堂而皇之地带着人,插队进了钱庄大门!
王全:“哎……”
回头看了看身后那迅速集结的队尾,还是咬牙跺脚,没舍得追上去。
话说回来,就算追上她,又能怎样呢?
如今他都快自身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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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吉祥,姑娘吉祥,喝茶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