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另一侧墙面的架子上,罐子里盛放着不同品类的样茶,密密麻麻贴着标签。盒子里放着西洋进口水印温度计。墙上凸出几个钉子,挂着厚厚的纸页,纸上一丝不苟地写着每天的操作记录,有专人打勾核对,纸都卷出毛边了。
  此外还有炒至不同步骤的半成品茶叶,分门别类地晾着。货架旁边是杂物堆,横七竖八丢着许多用过的器具,有心人也能从那里面看出“线索”来。
  这就是王全精心布置的假现场。即便是专业人士也很难看出破绽。
  苏敏官并没有喜形于色,依旧是微微锁着眉头,但他的行动表示他对这一切很感兴趣。油灯凑上去,每一寸都细细的看。他脚步很轻,只有偶尔踩上散碎茶叶时,才发出簌簌响声。
  窗外有几个醉鬼经过,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他立刻放下手里东西,警觉地抬起头,直到醉鬼走远。
  林玉婵觉得自己好像在看间谍电影。英国佬在派他出任务之前,难道还专门培训过?
  他检查得很过细。翻了翻“操作手册”,用手掂了掂茶叶袋的重量,摸摸锅底,检查温度,拾起半成品茶叶,放在嘴里品品,还用手指扫过一整扇墙面,拂出半掌灰。
  后来,干脆沿着墙壁,一寸一寸地摸过来。
  林玉婵心中疑惑,难道他能摸出室内湿度吗?
  她躲在门边,跟他靠着同一堵墙。忽然,耳中清晰地听到嗒嗒的声音,是他用指节轻叩墙壁,就响在她身旁。
  嗒嗒,嗒。
  林玉婵心跳莫名加速。虽然那只是因为固体传声性能比空气好,但……
  真的很像在和她说话。
  忽然,那嗒嗒的声音停了。苏敏官猛地睁眼,拨开货架旁边的笸箩竹筐等陈年杂物,又推开了一个桌子,露出靠墙立着的一个木板。那板子不知是何年放过去的,灰尘板结,四角都是霉点。
  他用力推那木板。说也奇怪,看起来薄薄的一片木板,他没推动。
  苏敏官轻轻咬着下嘴唇,半跪在地,伸手将那木板摸索一番。咔哒,拨动了一个钩子之类的机关。
  木板推开,后面并不是墙壁,而是……一道门。
  或者说,是一个黑漆漆的洞,高约一人,勉强算个门。
  林玉婵惊呆了!她以为——不,德丰行几乎所有的大小伙计,都以为那炒茶作坊只有一个入口!
  苏敏官并没有多讶异。他挑着油灯,朝那洞口里望一望。灯光照出他侧脸的轮廓。
  “阿妹,你可以走了。”他突然开口,平静地说,“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希望牵连到你。”
 
 
第29章 
  林玉婵白着一张脸, 慢慢走进了大门。
  看苏敏官似乎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她尽量乖巧地微笑,怯怯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般小说电影里,炮灰被发现时都得这么说一句, 近似于废话。
  但废话也有它的用处——比如, 是一句好马屁。
  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 强颜欢笑,苍白的小脸不知该往那转, 手指微微哆嗦, 说话也颤抖,的确是一副出场三分钟就要被干掉的炮灰样。
  果然, 苏敏官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 眼中的戒备退了。
  他甚至微微闪露得色,告诉她:“我进门时就看见你了。你躲得也太不专业……”
  林玉婵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 恍然大悟, 大胆说:“你不是来盗什么炒茶秘方的。你编了那么多理由, 演了那么多戏,就是为了让掌柜的合理怀疑, 让他故意把你放进来, 好让你找……这个。”
  洞口隐蔽得很巧妙, 就算是终日在此工作的炒茶师傅, 也未必会对这个平平无奇的角落多加注意。
  但偏偏让他找到了。他今日一趟,就是专门来找这个的。
  其实苏敏官留下了一连串的线索, 只不过线索太过零碎, 埋在上下九那光怪陆离的金钱往来之中,无人瞩目。
  他对她说, 他本不司茶货生意;这单生意是他向怡和洋行的老板争取来的;
  他几次三番地提出过分要求,要看德丰行的炒茶作坊;
  他有意暗示林玉婵, 不必对王全隐瞒自己的“偷师”意图;
  甚至,在作坊外面偷看,大概也是他有意暴露行迹,引逗王全“将计就计”。
  ……
  王全太过自信。他想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能搅起什么水花,于是放心大胆地给他挖坑;却不料,苏敏官笑里藏刀,已经给他挖好了一个更大的坑。
  林玉婵指指那个洞口,小心问:“那里面有什么?”
  她第一反应,或许是个德丰行的小金库,放钱的?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太多银子也搬不动啊。
  苏敏官却不应,神色重新冷淡起来,反手推她后背,指指大门。
  “再见。”
  林玉婵难以置信地回头,“是我帮你拿到的钥匙……”
  不领情就罢了,你倒是轻点推啊!
  苏敏官低头,袖子里摸出一小瓶火`药粉,不声不响地装填进枪管,用细棍捣实。
  这次他的动作很慢,有力的手指在金属枪管间缠绵,有意让她欣赏清楚。
  林玉婵:“……我走,我走。“
  就当好心喂了狗。
  不过她心里却升起一阵难言的愉快。苏少爷毕竟不是帮洋人窃密的汉奸,她的直觉毕竟还算准。
  苏敏官已经明确表态请她离开,作死的事她不干,纵然有天大好奇,也只好干脆利落地转身出门。
  叮的一声,一把钥匙丢在她脚下。
  “别忘了锁门。”
  林玉婵捡起来,委屈地小声说:“你利用我。”
  苏敏官沉默一刻,总算良心发现,补充道:“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德丰行也许会乱几日。等事态平息,我自当找机会相谢。”
  林玉婵心道,谢就不必了。你要是被人抓住,别把小女子供出来我就烧高香。
  她跨出门槛,正找机会溜,忽然瞥见远处一道光。
  雨下得依然大。有人冒雨执灯,迅速靠近。
  看身形,好像是……
  *
  “人来了?” 王全王掌柜居然也避过宵禁,孤零零一人,抹掉脸上的雨水,低声问道,“在里面呢?”
  保镖们点头,说那怡和的苏敏官刚刚用钥匙开了门,点了盏灯,此时大概正在忙着抄录“操作手册”呢。
  “都给我守好!”王全满意地命令,“别打草惊蛇!”
  林玉婵迅速躲回门框后面。
  掌柜的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将计就计吗?
  保镖们也跟她一般想,七嘴八舌低声问:“掌柜的怎么来了?咱们还让他偷东西么?”
  王全气哼哼地向保镖们解释:“我改主意了,不能让鬼佬太得意!咱们这样,过一刻钟,等那姓苏的没戒备时,咱们冲进去把他捉住,人赃俱获,扭送见官,给鬼佬一个难堪!”
  保镖们齐声较好,摩拳擦掌。
  林玉婵暗中叫苦。
  “蒋干盗书”一下子变成“瓮中捉鳖”,掌柜的也真随性。
  她得赶紧向苏敏官示警。
  *
  趁着王全跟保镖们说话,林玉婵闪身回到作坊,轻轻闩住门,然后义无反顾地跑进那黑洞洞的门口。
  还好里面不是全黑。地上放着一盏灯,大概是苏敏官用作回程时照明的。
  林玉婵提起灯,轻手轻脚,沿台阶迅速下行。
  仓库临近珠江,本来便有天然坡度。“密道”走下几步,感觉便在七尺巷地下,两侧都是泥土,潮湿得无以复加。再转两个弯,周围愈发漆黑,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辗转呻`吟之声。
  倏然间,林玉婵汗毛直竖。
  一只温热的手捂住她的嘴。紧接着另一只手钳住她双臂,指尖顶上她咽喉。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她被拖离好几步,油灯掉在地上。一丛辫捎扫过她的脸。干干净净的皂角味道。
  “呜呜呜是我,敏敏敏官少爷别冲动……”林玉婵全身发软,从对方的指缝里艰难发声,“王全刚刚带人要进来抓你,我我我来告诉你一下就走……”
  捂她嘴的手松开了,“当真?”
  果然是他。
  她赶紧点头。
  苏敏官低下头,跟她四目相对,在她眸子里看到自己颠倒的面孔,冷冷盯了好一刻,确认她真是好心。
  没有企图的,纯粹好心。在这年头已不多见。
  这姑娘的城府还没练到家,小小的薄唇忍不住抽,细微的情绪藏不住。
  他这才松开她的胳膊,捡起地上的灯。
  林玉婵又说:“我已将大门反锁了,但门内只有一个细闩,很容易破开。不管你来干什么,得抓紧时间……”
  她说到一半,忽然失声,倒抽一口气。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头一次看清了自己站在何处。
  大约是哪个商号的废弃仓库,内里湿热无比。眼前一条长长的走廊,地面湿滑满是垃圾,走廊两侧用木板和铁丝隔出一个个小空间,狭窄得如同鸽子笼。在那些鸽子笼里,蜷缩着一个一个的……人。
  都是男人,有老有少,全都精神萎靡,衣不蔽体。每个鸽子笼里锁着三五个。
  他们的辫子被系在一起,连成一串。放眼望去,不下百人——秃的、瘸的、豁嘴的、罗锅的、癞痢头、独眼龙,密密麻麻,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好似水陆画里的冤鬼。
  方才林玉婵隐约听到的人声,毫无疑问就是这些人发出来的。
  她突然注意到,整个屋子没有明窗,只有屋顶几排气孔,此处的空气几乎不流通,混合着人身上的臭气和屎尿骚气,令人窒息。
  仓库末端,隐隐约约的,另有一个紧锁的大门。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从那扇门里运来的。门外多半有专人把守,确保他们无从逃脱。
  苏敏官潜来的时候,脚步几乎无声,林玉婵带了灯,说了几句话,鸽子笼里的不少人这才注意到有外人进来,几十双浑浊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了她身上。
  有人嗫嚅地说着什么,裂开的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滴着似脓的涎水。
  此情此景太过渗人,林玉婵不觉腿软,后脑阵阵发麻,有点站不住。
  苏敏官稳稳地扶住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欢迎来到广州最大的猪仔馆。我花了两个月,才弄清楚它的位置。”
  林玉婵抖着声音问:“……猪仔?”
  她想起林林总总的传言。年轻男性被蛇头诱骗,禁锢人身,运往外洋,沦为奴隶劳工……广州地方官府似乎也插手其中,将死刑犯流放犯卖掉赚钱……对了,赫德来德丰行查税的时候,也有意无意问起走私猪仔的事,王全装傻……
  上辈子做学生的时候,她也在资料上读过那些被迫出洋的华工血泪——他们被高薪诱惑,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建设了异国的土地,却被残酷虐待,绝大多数都埋骨他乡……
  今日见到才知,真相比历史资料残酷得多。这特么简直就是贩奴!
  猪仔馆,顾名思义,大概就是这些华工装船贩卖之前,停留的最后一站。
  这些即将沦为奴隶的人,已经被饥饿和疲劳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或许知道自己已签了卖身契,绝无摆脱的可能。见到生人进来,神情一个赛一个的麻木,一点求救的意思都没有。
  有几个人被那油灯的亮光晃到,还皱起了眉头,脸撇到一边。
  林玉婵难以置信,结结巴巴问:“为什么在、他们、和德丰行仓库作坊连在一起……难道……”
  苏敏官面露嘲讽的微笑,“不然呢?就凭齐崇礼那点茶叶生意,怎供得起他一府上下,穷奢极侈的过日子?贩猪仔是暴利生意,卖一个去南洋,可得银百元;去美洲,能收两百。在船上挤得像咸鱼,病了就直接丢下海。就算路上死掉一半,也比贩茶贩烟来钱快得多。”
  他不给林玉婵再发问的机会,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快步走入那散着腐臭气的走廊。
  他自控力超群,鸽子笼里的惨状、那些声音和味道,完全没能影响他的情绪。正如那日误入乱葬岗,他在一堆血污死尸里神态自若。
  他步伐匆匆,脚上的雨靴踩在地上,发出空旷的咚咚响声。如豆的灯光追不上他的脸,他一张面孔隐在腐烂的黑暗里,唯有两只眸子熠熠有光。
  林玉婵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找人。”
  “找谁?”
  他没正面回答,“要是看到你弟弟,指出来。”
  也算是给她一个好心有好报。
  林玉婵不认识弟弟,借着苏敏官手中的灯光,仓促地扫过一张张虚弱的面孔。
  苏敏官神色凝重,忽然屏住呼吸,驻足聆听。
  通风口外似乎传来喧哗之声。此处离德丰行仓库已有不少距离。
  多亏林玉婵报讯,他知道那大概是王全,在外面守株待兔,随时会冲进来。
  按他的计划,王全放他进来“窃密”,他有一夜时间慢慢寻找。
  但现在不一样了。王全临时起意打算“人赃俱获”,只要掌柜的进来查看,马上就会发现,这个怡和洋行派来的“汉奸”,到底去了何处。
  时间紧迫。
  他拉住林玉婵的手,急促地说:“帮我个忙。”
  没等她回,又道:“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我教你一句诗,你边走边念。”
  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是怎么坚决赶她走的。林玉婵感觉到事关重大,也不跟他计较。
  “你说。”
  “你听好——为访金兰去灭清,桃园结义复大明。”
  林玉婵复述一遍,感觉非常之不对。
  “等等,这谁写的诗?”
  “若笼子里有人答出下半句——洪顺堂前来秉正,点齐兵马入花亭——你就丢给他这个。之后的事你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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