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粗略估算过了,外面这些民间团练武装,战斗力跟这些缺吃少穿的囚犯相比,一对一肯定完胜,一对五就未必能占便宜;而鸽子笼里关着的准猪仔,人数在守卫的十倍以上;如果他们分散逃跑,还能顺带帮着苏敏官他们吸引守卫力量。
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快”字,不能落单。
囚徒们手脚上挂着麻绳,裤腿上沾着屎尿,蹒跚着爬出洞口。
忽然,有人回头,担忧地问:“姑娘,我们都已被迫签了合同,做三十年苦力才能还清船票钱。要是我们返家,老板会不会拿着合同去讨债,把我们的仔女姊妹都抓走?”
很多人附和:“是啊!那船票钱我们几辈子也还不清啊!姑娘,你是女菩萨,你能不能跟老板说说,把合同还给我等?”
林玉婵哭笑不得,这些大哥也太天真了吧!那血淋淋的华工死亡率,难道会写在合同上?
她催促:“别管合同不合同的,先逃出去再说!老板不把猪仔当人看,等上了船,你们说不定连命都没有了!”
有人抢着跑了,有人却犹犹豫豫,半天了还在互相商议。
忽然有人大叫:“守卫来了!发现我们了!大家快回去!”
仓库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门口守卫的注意。狂风送来一阵呐喊,一道闪电劈进珠江,映出了几杆刀枪的冷光。
而这些囚徒大哥的第一反应,竟是掩耳盗铃地回到鸽子笼,假装无事发生!
林玉婵气得耳朵冒烟,就想丢下他们,自己跑路完事。但随后灵机一动,捡起地上的油灯,照着墙角丢过去。
猪仔馆里肮脏秽臭,处处堆着竹枝、木板、麻绳等杂物,见火就着。
火势不大,但在黑漆漆的空间里,一小团亮光燃烧跳动,也惹人注目。
林玉婵叫道:“着火了!快跑啊!”
众囚徒这才慌神,慌不择路地涌到墙壁缺口,比林玉婵苦口婆心劝得快多了。
“尊重个人选择”之类的现代价值观,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就是狗屁。还是暴力赶人最管用。
守卫赶到墙壁缺口,大吃一惊,不自觉地退让。
本以为只是几个猪仔没锁好,怎么居然集体越狱了!
屁股后头烧着火,前方的守卫面带怯意,一群乌合之众终于奋起,借着人数优势,大叫着平推出去。
此时地道里传来脚步声,几道火光在墙上乱窜。王全的声音在地道里语无伦次地大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些猪仔都是新加坡橡胶园定好了的,要是跑了,我得付违约金!快截住!——哎呀,怎么着火了,快去端水!通知官府,别张扬!蠢蛋,往哪走!”
王全王掌柜在作坊外面守株待兔,准备将窃密的汉奸瓮中捉鳖,谁知却半天不见动静,带人进入作坊一看,才终于如梦方醒,所谓怡和洋行的买办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谈了那么久的茶叶,却原来是冲着猪仔去的!
林玉婵扯乱头发挡住脸,准备混在人群里趁乱溜走。
德丰茶行里,没人知道她今日在场。正如苏敏官所言,只要能顺利离开河滩区域,她就能安全回到齐府睡觉。
前提是,不能让王全看见她。
她跑到墙壁缺口,待要往外翻,忽然有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推得她倒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地上。
“哎唷……”
是个急于逃出去的大汉。缺口小,仓库里囚的人多,此时已经开始拥堵,众人拼了命的往外挤,挤不出去的也用手扒紧墙砖,防止旁人从自己身边蹭过去。
眼看王全提着灯走近,林玉婵扭过脸,拍拍身上的土,再次冲到缺口旁边。
“让一让,让我出去!——喂,你们别挤在一起,把墙砖再敲掉些啊!洞口敲大了就走得快!”
此时已经没人听她话,自然也没人愿意牺牲自己逃命的时间去搬砖,有现成的洞口,抢就是了。
方才还管她叫“女菩萨”的一个后生仔,用力将她推搡到一旁,恶狠狠地说:“走开!不许跟我抢!”
林玉婵用两只手从人和人之间扒出缝隙,使出吃奶的劲往外挤。
说也奇怪,方才还神虚体弱的一群囚犯,到了逃命的关口,都奇迹般的满血复活,成了力大无穷的壮小伙,争先恐后地抢行,林玉婵一个瘦弱小姑娘,想见缝插针都不可能,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哗啦一声,砖墙终于禁不住多人的重量,向下倒了一大片。挤在前头的人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扑了出去,叫唤成一片。林玉婵只觉得腰上一撞,不知被谁带倒在地,紧接着一只脚踩上她耳边碎砖,跃出了墙。
林玉婵大骇。这是要发生踩踏!
她捂住头,一边大叫一边往外爬。然而囚徒们逃命心切,完全顾不上脚底下还有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即便是她分发了铁钉,撬开了笼子,催促他们快逃。
林玉婵耳边轰隆轰隆声音不断,一只脚踩到她的发辫,痛得她浑身一缩,只能更用力地蜷起身子。有人看见了她,却没有伸手拉,而是顺势把她的身躯当成垫脚石,毫不客气地踏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林玉婵只觉得肩膀一紧,让人拖出好几尺,轰隆隆的脚步声突然显得遥远而微弱。
她惊魂未定,撑起身子,拍掉眼前的灰土。
苏敏官浑身湿透,几滴晶莹的水珠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汇到下巴尖,他用手背擦掉。
“会众兄弟们都安全撤了。”他面带笑意,“我掐指一算,女菩萨自身难保。”
林玉婵狼狈地笑了,喉咙堵住,说不出个“谢”字。抬头看看,猪仔们已逃出大半,有些人被踩得厉害,倒在洞口乱叫唤,被王全带人控制住。
但大势已去,十个里跑了七八个,王全愁眉苦脸,喃喃计算着损失。
守兵们也已赶到洞口,大呼小叫,灯光投下狂乱的影子。林玉婵心里一沉。
墙洞现在终于不拥挤,但也不可能再从那里出去了。
手腕一紧,被苏敏官用力拽开好几步,躲入暂时的黑暗。
“原路返回。”他低声说。
第31章
仓库虽大, 然而格局简单。和炒茶作坊相连的地道,其实就在几十米外的不远处。
目前灯下黑,没人留意。
林玉婵毫不犹豫, 跟着苏敏官就跑。
然而跑没几步, 就感到光线刺眼, 热气袭人,一股浓烟差点把她熏趴下。
一大片燃烧的火, 正好阻在通向地道的必经之路上。
那火不知从何而起, 也没扩散,也没蔓延, 就靠着一堆助燃物, 画地为牢地烧着,好像拦路抢劫的山大王。
“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倒烟灰?”苏敏官怒道, “真会挑地方。”
林玉婵咳嗽一声:“……”
好像是我放的。
苏敏官思忖片刻, 将火`枪别回腰间, 迅速解下上衣:“阿妹,不要挣扎。”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做咩”, 就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外衣一旋, 罩住两人半身。
然后他侧身一滚, 抱着林玉婵直接滚入火舌之中。
苏敏官刚在外面淋了个透湿, 湿漉漉的外衣贴着她的脸,冰冷的双手箍着她的腰, 下巴上的水滴渗进她头发。他抱得很用力, 把她小小的干燥的身子大部分都蜷缩保护了起来。
几道翻滚,眼中火焰旋转。林玉婵晕头转向爬起来, 分毫未伤,甚至还打了个冷战。
身后烈火熊熊依旧。
苏敏官将烧坏的外套系在腰间, 眼中微孕得意,等她再次膜拜。
谁知小姑娘完全没个“谢”字,而是怯生生地往他身后一指。
“你……你的辫子烧着了。”
与此同时,苏大舵主觉得屁股一烫,急回头看,辫子梢上一小团活泼的火苗,正节节高升地往上蹿。
大清的发型就是这么奇葩。一整条大粗辫子都是引线。火舌欢快地顺杆子爬,再过几秒钟,他的脑袋岌岌可危。
苏敏官着急上火,赶紧解开腰间的外套,左扑右扑,奈何后背上不生眼,那辫子活蹦乱跳,被扇了几下风,烧得更欢了,眼看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焦头烂额。
他急得对她客气起来:“林姑娘,别看着,帮忙啊!”
林玉婵忍俊不禁,小声说:“这辫子不能要了。换新的吧。”
然后她踮脚,冷静地上手一薅,把整条辫子扯了下来,甩进火堆。
苏敏官:“……”
他瞠目结舌,慢慢伸手摸自己后脑勺,凉飕飕的,一脑袋凌乱杂毛。
“你……你……”
“别装了,”林玉婵活动了一下四肢,拽着他往地道跑,“真头发能烧那么快?混了毛线吧?”
其实她上次在茶楼装熊孩子,借故揪了小白少爷的小辫子,就觉得手感有异。她故意把他的发梢卡在椅子缝里,他居然浑然不觉,也不知道疼。
就算他基因独特,也不可能独特成这样啊。
但后来她亲爹林广福一通大闹,她也就把这点无伤大雅的疑问抛在脑后。
今日她彻底确定,反清复明的“匪首”要是还拖着个真辫子,这革命意志也太不坚定了。
无怪他平时老喜欢戴帽子,式样还换来换去的,她开始还以为他臭美。
她问:“什么时候剪的?”
苏敏官被她拽了好几步,才略微回过神来,小声说:“点过胶水,硬扯下来很痛的。”
林玉婵:“唔好意思,下次注意。”
苏敏官:“……”
还能让她有下次?
灰头土脸钻出地道,那块挡着入口的木板还扣在原处。作坊里一股茶叶香,笸箩依旧斜斜放着,各种道具原处摆放,一派岁月静好。
林玉婵一颗心终于慢慢落了肚,蜷一蜷手指,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多……多谢。”
苏敏官指指大门,示意快走。
她轻声问:“你呢?”
他不答,朝她拱拱手。
林玉婵只好遵命,感觉刚才做了个倍速播放的噩梦。
现如今的情况好像容不得深情道别。她对苏敏官匆匆一礼,快步朝大门走去。
刚露头,就听到外面大街上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苏敏官大叫:“回来!”
他一把将她扑倒在地。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炸在旁边的茶笸箩里,一股浓烈硝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
“抓叛匪啊!抓叛匪啊!”有人咣咣敲锣,沿街大喊,“百姓们都听着,窝藏会党余孽,与叛匪同罪……”
苏敏官在她耳边说:“官兵来了。洋枪队。”
他的声线依旧沉稳,但林玉婵头一次在他声音里听到些许不安。
最近“金兰鹤鬼魂”的传言太嚣张,官府也不是傻子,早就加派了巡逻人手;数百猪仔集体越狱,王全跟官府一通气,立刻就有人想到,这莫非又是天地会会党的伎俩。
对付百姓,拳头棍棒就够了;打洋人,大刀也够撑门面;然而狙击叛党可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最精锐的洋枪队才行。
听声音,官兵数量不下百人。他们接到王全的信号,只知道德丰行炒茶作坊这里出事,却不知道大多数会党都是从猪仔馆破墙而出的。
于是现在只有苏敏官和林玉婵两人,撞上了天罗地网。
林玉婵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彻底熄火,她颤声问:“那怎么办?”
苏敏官迅速恢复镇定,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后脑勺,低声说:“别怕。”
官兵齐聚此处,倒也方便。他若是能把洋枪队引入歧途,多拖一刻,那些虚弱的会众兄弟就能多一刻时间逃脱。
苏敏官:“等下一波枪声响过,填弹的时候,冲出去,听我指挥。”
他的口吻让人安心。林玉婵深呼吸。差点忘了,现在的火`枪不能连发,读条时间超长的。
街上的猫猫狗狗都被官兵吓回了窝,民居门窗紧闭,四周寂静无声。
不多时又一轮枪声。苏敏官眉峰一动,叫道:“走!”
洋枪队队长是个大腹便便的旗人军官,全副披挂,脑袋上的头盔被雨点砸来砸去,咚咚有声。
听闻叛党出没,军官那一肚子兵法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刚刚用洋枪“射住阵脚”,正跟手下指指点点,打算摆个九宫八卦之阵,将叛党一网打尽——
“砰!”
苏敏官几乎没瞄准,抬手一枪。
清军甲胄挡不住铅弹,胖军官捂住肚腹,倒撞下马。
“上马!”
当下唯一的优势,就是官兵以为叛匪数目众多,计划的是一场遭遇战;而他们只有两人,行动轻捷,出其不意。
众官兵果然瞠目结舌,来将还没通名,就擅自发动偷袭,洋人也没这么不要脸啊!
立刻一哄而上——去扶那掉下马的军官。
“大人受伤了!快保护大人!快传军医!”
一个叛匪还没抓到呢,先表忠心。
那旗人军官倒还脑子清醒,趴在地上叫道:“快,快开枪,别让叛匪跑了……”
众兵这才手忙脚乱地填弹。大雨不停,又唯恐火`药湿了,等有人横起枪管,一匹马已经跑得飞快,四蹄踩水,踩出一道道清泉。
林玉婵不会骑马,被苏敏官硬丢上去,手足无措。好在那马辔头上零件甚多,穗子护身符香包大烟筒一应俱全。她死死抓住一把零碎,用尽全力保持平衡,飞溅的水珠擦过她的脸。
战马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要不是苏敏官在后面扶着,她瞬间就得被甩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还会骑马啊……”
又不是旗人。广东城里连辆马车都少见。
“小时候玩过。”他答得毫无创意,扭身瞄准追来的副官,“腰别塌,腿夹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