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高考考点,新鲜热辣,林玉婵一点没忘。
苏敏官被她弄得半晕半醒,听唔懂她讲咩,只能任其宰割。他悲愤地抬头看天花板,发现过去在她面前的高冷形象都白装了,这丫头现在看他就像看弟弟。
他半睁眼,看到小姑娘鼻尖冒汗,小耳朵珠上还残留着没擦净的泥污。他身上倒已干干净净,清爽得像刚冲凉。。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冷冷淡淡地说:“你再耽搁下去,别想平安回齐府。”
“去他老母的齐府!”林玉婵突然激动起来,重重放下水盆,“不回去也罢!”
原本对这个剥削吃人的大地主家就没啥好感,贩茶叶起码是合法生意,剥削就剥削了;但没想到他们背地里还贩奴,那个屎尿横流、人摞着人的猪仔馆,比齐府下人的厕所还要肮脏百倍。
她事后想想,齐老爷肯定是主谋,负责疏通官府;王全是跟买主牵线的,经验丰富;其余的人不一定对此知情。对了,账房詹先生面对茶叶生意的巨额亏损,经常愁眉苦脸,而王全总是不以为意,说什么“老爷还有放贷收入、田产收入,亏不死人啦”。
齐少爷一心吟风弄月,多半不管这事;还有茶行里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情。但管他呢,大染缸里掉进一碗墨,已然黑了。
今日事过,他们多半还会故伎重演,诱骗下一批猪仔出洋。
她想起苏敏官说,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其实何止是他。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史海中浮出的那么多仁人志士,从军的从商的学医的教书的,又何尝救得这许多人?
林玉婵不觉烦躁起来。要不是她多此一举,非要放这批猪仔,她和苏敏官眼下也不会狼狈地漂在江里。
苏敏官半闭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事,轻声笑着给她补刀。
“阿妹,我先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滥做好人。”
“我?”林玉婵失笑,“过奖。”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林玉婵自己心里清楚,她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苟到大清完蛋,走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她自己的未来打算的,堪称自私自利典范。
怎么就成滥好人了呢?
不过救人这事她的确做得欠考虑。她取一条干净毛巾,把苏敏官的伤口轻轻盖住,用旧衣扎好,一边小声自我检讨:“第一次发动群众运动,没经验。以后要改进一下斗争方法。”
苏敏官:“……”
又讲客家话了。
他提高声音叫:“红姑。”
红姑在外面划船,担心敏官少爷伤势,又不好意思乱进。听他叫了,才放下桨,脑袋往舱门里一探,差点吓回去。
“乖乖,这是被鲨鱼咬了吗?”
苏敏官:“红姑,烦你拿一件干净衣裳,给林姑娘换上。再将船泊到河南岛海幢寺下码头。你掌舵之技高超,切勿让旁人知觉。否则你只能再回一趟老家。”
红姑心中疑虑愈盛,但还是点头照办。
船行靠岸,林玉婵才意识到,所谓“河南岛”,就在珠江南岸,是后来的广州市海珠区,广州塔、中山大学的所在。
但现在海珠区地广人稀,大部分还是农田水塘,其中点缀着宗祠民居。靠岸一座寺庙,雾气中亮着长明灯火。波浪卷过船舷,送来夜半钟声。
红姑擦汗,笑道:“这就是海幢寺?我隔岸总见它灯火,可没去拜过,听说里头怪里怪气的。”
苏敏官只是微笑,“最近走衰运,我去拜拜。红姑,再见。”
红姑笑容凝固。说走就走,敏官少爷也真够绝情的。
林玉婵赶紧过去安抚:“他痛糊涂了。等得空,我带他去谢你。”
话音刚落,手心一硬,让苏敏官塞了块带血的鹰洋。
她会意,哭笑不得。这人一点不糊涂。
知道红姑肯定推辞,鹰洋擦干净,悄悄留在船头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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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苏敏官伤后虚弱, 只能把大部分体重靠在林玉婵肩膀,一步步走进海幢寺大门。
林玉婵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红姑说这个寺庙“怪里怪气”的。
山门高大, 道路宽敞, 在白天应该是香客如云的一个寻常寺庙;到了晚上, 门口居然守了两个彪形大汉,即便是夜半, 也双目晶亮, 一脸警觉。
一株巨大的鹰爪兰拔地而起,月光中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苏敏官喘息急促, 懒得费力说话, 微微抬起右手,比了三道变幻莫测的手势。
大汉肃然起敬, 低声道:“八仙过海, 古木逢春, 国泰民安。”
接着拱手退下。
林玉婵:“……你们这接头地点选的,寺里和尚没意见吗?”
“这里哪有和尚?”他忍俊不禁, 捂住伤口, 嘶哑地说, “你想想……你是明朝遗民, 不敢公开违抗剃发令,又实在不愿留那猪尾巴……你怎么办?”
林玉婵恍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苏敏官:“你不是会众, 原本不该进来。这样……我教你一些切口, 你背熟,有人问起, 就说……就说是我刚发展的新人。还未来得及烧香。”
林玉婵喜道:“那我是不是辈分特别高?”
武侠小说不都是这样嘛,大佬的关门弟子, 开局就有一堆徒子徒孙。
小少爷白她一眼:“天地会几百年,辈分早乱了,现在按年纪排。你若入门,妥妥倒数第一。”
林玉婵无话可说,只能临阵磨枪,跟他学了几套暗号。倒都朗朗上口,不难记。
推开一个偏殿的大门,里面灯火暗淡。装门面的佛像满身霉点,慈眉善目地注视着门外的来客。
殿内,几十个刚刚逃出猪仔馆的会众,正七倒八歪地休息。
有人看到苏敏官,一跃而起,叫道:“金兰……敏官回来了!”
众人一拥而上。先前跟林玉婵说过话的那个络腮胡子大叔吊着右手,豪爽笑道:“我就知道,敏官人小鬼大,对付官兵有一套,不会有事的!伤得怎么样?”
苏敏官余光瞥了一眼林玉婵,对于自己被评价“人小鬼大”感到很丢面子,咳嗽一声,淡淡道:“诚叔说笑,你们身上都有伤,都请坐。”
众人竖大拇指,啧啧称赞:“这孩子稳重,小小年纪,真有老舵主风范。”
说完大家一片唏嘘。
苏敏官又瞟了一眼林玉婵,唇角抽动,决定不说话。
一个和尚忽然叫道:“敏官,这细路女是谁?”
遇见姑娘不叫“女施主”,可见是个假和尚。
苏敏官按照之前商量的口风,说:“这是入会的新人……”
林玉婵还没想好怎么跟各位叔伯打招呼,几个人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敏官,你也太随意了!海幢寺不是女会众能来的。你应该让她先去漱珠涌西岸的天后庙,拜了地母姐妹,烧了香,才能过来。否则不是坏了风水!”
林玉婵突然听到谈论自己,有点发愣。
怎么这农民起义组织里还歧视呢?
苏敏官也是一怔,然后笑了:“还有这规矩?我小小年纪,没听说过。”
众人见他不接这茬,似乎这才记起他是金兰鹤传人,干笑道:“舵主说了算。”
林玉婵也不生气。毕竟她是真·梦回大清,人人平等才有鬼了。
众人席地而坐。林玉婵看到一壶烧过的白开水,很不见外地喝了一大碗,又给苏敏官端了一碗。他一饮而尽。
舵主在场,大伙七嘴八舌地问:“舵主救了我等性命,接下来怎么办?”
刚刚从猪仔馆死里逃生,身上还带着伤痕和血迹,这些不怕死的反抗者,就开始兴冲冲地畅想。
那和尚首先叫道:“当然是秉承老舵主的遗志,去广州府衙,再杀狗官!”
这提议没得到多少附和。天地会组织松散,骨干力量基本都牺牲在上一次广州起义了,再乐观的人也不敢附和。
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去北方!反正我等的家业已经废了,不如去投太平军!敏官,等你伤好,咱们一道上路,重新召集人马,到了南京,让他们给你个将军当当!”
太平天国此时已在长江流域攻城掠地,不但百姓们人尽皆知,就连沙面租界里的洋人报纸,也偶尔刊登时评,解读南京的时局。
天地会很早就和太平天国互通声气。广州起义也是得了太平军的支持。可惜失败了。
因此众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投奔太平天国或许是最佳出路。
苏敏官还没回答,林玉婵脱口而出:“不行!”
几十双目光刷的落在她身上,多有不满。
林玉婵抿着嘴唇。难道能说,如果她历史书没背串行,太平天国只剩不到三年寿数,1864年就是大限?
现在没有电话互联网,消息传得慢,时效性极差。这些人对太平天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前几年大军攻克天京的全盛时期。
但……林玉婵心里又突然一动。假如她真的能剧透历史,倘若她小小地拨动历史的齿轮,命运的走向,会不一样吗?
苏敏官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轻声说:“我同意。不该去找太平军。”
几人同时问:“为什么?”
“上次广州起义,太平军许诺三十万兵马相助,结果又变卦,说什么天京告急。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太平军眼下现状,并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美妙。” 苏敏官的伤处丝丝抽痛,他用衣襟盖严,轻轻揉按伤口边缘的肌肤,“况且,就算日后起事成功,推翻了朝廷,新朝廷叫什么,他们跟咱们商量过没有?”
络腮胡子诚叔一愣,“自然是大明啊。”
苏敏官微微冷笑。
诚叔沉下脸,补充道:“咱们也不是冥顽不化的人,这些都可以成功之后再商量……”
苏敏官忽然问:“你们知道照相术吗?”
大伙懵懂点头。广州对外开放已久,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多,也曾有洋人支个大木架,对准城楼、民居什么的拍照,十次有九次被百姓撵走。
苏敏官:“去年,怡和洋行接待过一个法兰西传教士。他去过太平军的领地,还给洪秀全拍了照片。我见过那照片。那人穿着龙袍,坐着龙椅,手握玉玺,身后美女如云,珠光宝翠,闪花了底片的边角。”
众人鸦雀无声,难以置信。
天地会会众多为贩夫走卒、船民村夫,眼界有限。苏敏官在洋行走动,见识多广,他说到话不由众人不信。
林玉婵听到“照片”、“底片”这些词,恍惚又不知自己穿越到哪年。只能感叹苏少爷真时髦。
她记得历史课上讲过,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逐渐乐享其成,不思进取,奢靡腐化,最终导致失败……
她记得,那个心宽体胖的历史老师敲着黑板说,“反封建不彻底,这是小生产者所固有的阶级局限性……引以为戒啊同学们!”
同学们哈哈大笑,说我们引啥子戒,老师您要带着我们造反么?
……
如今和苏敏官的描述一对照,太平天国运动的确已经进入“后期”,颓势已成,要完了。
当然,这张照片还传递了另一个信息:对于“反清复明”的大业,太平军大概只能做到前两个字。看这排场,也未必能做多好。
这下众人无话可说,有人轻声骂:“还搞三宫六院,真不知耻。”
忽然又有人出主意:“上次失利,是因为没有跟洋人里应外合。这次咱们拉拢洋人,借他们船坚炮利,定能一举成事。”
林玉婵吓一大跳,脱口又说:“不行不行,更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
大伙都是天地会骨干,论辈分都是叔伯。苏敏官年轻,又受着伤,疲倦得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众人七嘴八舌的“献策”,只是看在他金兰鹤传人的份上,表示尊重而已,只等他点头拿主意,不指望他统帅群雄。
谁知他不但不点头,还一再指使旁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唱反调,这就显得很无理取闹了。
假和尚粗声问:“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行?难道你觉得洋人打不过清军绿营?”
林玉婵觉得这很明显:“当然不能倚赖洋人,那样不是成汉奸了吗?”
众人轻蔑大笑,反驳她的高论:“借刀杀人,以夷制夷,驱除满洲鞑子,光复汉家天下,怎么就成汉奸了?”
林玉婵:“……”
这些朴实的群众啊,对西方资本主义侵略者完全缺乏理性认识。
她豁出去了,严肃地说:“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次要矛盾,才是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如果你们要反抗,最重要的是掀翻封建制度赶跑帝国主义,而不是改朝换代,扶植另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王朝。那样人民的苦难永远不会结束。”
不就是掉马吗,她穿越之前又没签保密协议,大清早完蛋早超生,赶紧革命啊!
她说完,视死如归地抬起头,准备接受答疑。
没人提问。众人眉头紧锁,根本没听懂她说的什么。
只有苏敏官终于意识到她这次不是讲客家话,饶有兴趣地猜测:“这是哪国洋人的洋经?还挺拗口,亏得你都背下来。”
洋人传教士经常当街宣讲一堆不知所云,广州居民已习惯了。
林玉婵硬着头皮答:“……德国。”
苏敏官“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没听说过。
(那时候还没德国,只有普鲁士)
至于其他人,更是对“洋经”完全不买账。诚叔黑着脸问苏敏官:“这细路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没等苏敏官回答,诚叔又说:“我们天地会里不收神婆!小姑娘,对不住,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