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愣住了。
革命了?这么快?
更让她惊讶的是,那个领头骂得正欢的,不正是前些日子被扫地出门的寇来财?
只见他人也不含胸了,也不畏缩了,在千百群众的簇拥下,跳着脚大骂:“我们大清就是被这伤天害理的奸商给害了!他们做着黑心生意,攒了多少金银财宝,咱们就只能吃糠咽菜,被他们踩在脚底下!大伙一鼓作气冲进去,把齐老爷的宝贝、齐老爷的姨太太都抢出来!”
众人轰然附和,叫骂震天响,就是不往前冲,等着有人带头。
路上匆匆跑来一个穿长袍、圆圆脸的中年人,是德丰行的账房詹先生。他一看这架势,愁眉苦脸地连连挥手,叫道:“你们这是做咩,有话好好讲嘛……”
林玉婵一把将他拉开:“詹先生!先别过去!”
她本能地觉得这“革命”不太像样。詹先生要是冒冒失失的现身,也算“奸商帮凶”,难保不被愤怒的群众给踩死。
她把詹先生拉到僻静处,问:“这是怎么回事?”
詹先生唉声叹气,两撇胡须耷拉成七点二十,擦着汗说:“谁知道!今早突然有人来闹事,要砸茶行,说什么贩猪仔,我们几个赶紧下门,又听说有人来齐老爷府里闹事,官府也派人下来查,老爷和掌柜的都在衙门里问话呢!你说我们好好的生意人,怎么会贩猪仔呢?八妹,你是从府里出来的?府里人如何说?少爷在吗?我、我还有老婆孩子,担不起这罪名啊!”
詹先生火急火燎,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林玉婵又问几句,结合现场百姓们的议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她一道“壮举”,放走了大部分被囚禁的猪仔。这些人大多悄悄返家,纵然伤残在身,心有愤懑,也不敢讨说法,打算吃个哑巴亏算了;可偏偏有一个被诱拐的年轻人,本是离家出走的富户子弟,还有个做官的族叔;这下灰头土脸回家,族里问明他去向,表示不能忍,要追究到底。
于是集结了一帮乡勇团练,来德丰行讨说法;其余贩猪仔受害者见有人出头,也渐渐加入进来,就这样声势愈壮,最终竟聚了千来人,有这次的受害者,有以前的受害者,有家里人失踪怀疑被齐府绑架的,有过去被齐府下人欺侮过的,有单纯看齐府富得流油不顺眼的,还有浑水摸鱼来抢东西的……
浩浩荡荡,砸了德丰行门面,又来围齐府,一下子堵了半个西关的路,临近的“友商”也派出人来看热闹,弄得满城风雨,眼看场面要失控。
齐老爷一觉醒来,听说猪仔逃逸,当场懵了,不敢和暴民对峙,悄悄从后门溜走,打算去官府搬救兵。毕竟他算是“奉旨贩奴”,没有官府的默许甚至扶持,谁能做得这种生意。
谁知广州巡抚当场翻脸:“好啊,原来你们非法招工出洋,视我大清律法为儿戏!左右,还不快拿下!”
齐老爷从座上宾秒变阶下囚,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官府用完就扔,成了现成替罪羊。
自古士农工商,行商最贱。官府屈尊和你合作,办好了事,那是应该应分;一旦办砸,那怎么能是官老爷的错呢,锅全你背。
齐老爷空有家财万贯,可惜官场里没有个能说话的人,只能认栽。
当然,再大的事也能用钱摆平。齐老爷跪在衙门里赌咒发誓,不断加码,许捐了五十万两银子的“军费”,终于得以脱身,灰溜溜一乘小轿回府,去筹现银。
这五十万两银子,终于买来一队尽职尽责的官差,挥舞大刀驱赶百姓:“都散了都散了!一群刁民,再不走,都抓起来,与叛匪同罪!”
百姓这才一哄而散,留下一地狼藉。
齐府的大门已经被砸得坑坑洼洼,围墙塌了好几个缺口,门口的石狮子、琉璃砖、名贵木材全被扒掉,墙里的绣楼也被人扔了火把,烧毁了好几栋;要是齐老爷这五十万两银子出得不够爽快,迟来几刻,只怕就是火烧连营,没得救了。
为富不仁的奸商终于遭到清算,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第35章
“女菩萨”法力无边, 一夜间让齐老爷出血五十万两,林玉婵嘴角微翘,可惜不能跟苏敏官分享。
她眼花缭乱地目睹了这场闹剧, 心里算了算, 跟詹先生说:“您赶紧回家, 准备另谋高就吧。齐府的茶叶生意怕是一年半载做不成啦。”
至于她自己——
昨夜,苏敏官在临别赠言里告诫她, 要尽快攒钱赎身, 离开德丰行。
没让她逃。因为在大清,作为逃奴黑户, 一条命比狗还贱。
他以为她只有“赎”或“逃”这两条路可走。不过现在看来, 他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暴民散去,林玉婵下定决心, 猛地拽开步子, 从小门潜进齐府。
火中取栗, 在此一举。
府里众人乱成一团。平时训练有素的下人们成了一团散沙,慌慌张张的张罗救火。水盆水桶有限, 那不端水的也不敢走远, 站在旁边当啦啦队, 做出个拼命护主的样子。
齐老爷在中厅里大发雷霆, 见人打人见东西摔东西;齐少爷躲在书房里不露面;王全王掌柜正在面如死灰地翻账本,寻思怎么能凑齐五十万。
晚清这些豪商巨贾, 早就开始上杠杆做生意, 看似资产万千,其实负债也有不少, 账面上拿不出巨额的现银,急用钱时, 要么借贷,要么变卖。
齐老爷怒气稍定,咬牙问王全:“谁走漏的风声?猪仔馆是怎么被发现的?我雇的保镖都是死人吗?!”
王全心里那个悔啊。猪仔馆连着炒茶作坊,那作坊齐老爷千叮万嘱不许对外人开放;要不是他自作聪明,想把苏敏官“瓮中捉鳖”,以至于引狼入室,何至于闹到今日地步?
但总不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吧?他明明是好意啊。捉汉奸嘛!
他脑子里乱麻一般,这几个月的一堆烂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底过。
他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竟然放个生人进作坊?
……
王全回忆苏敏官第一次出现在德丰行的时刻。怡和洋行的介绍信,伦敦丽如银行的汇票,无可指摘的专业知识,拿到样茶之后那恰到好处的挑剔,还有林玉婵那两手一摊:“他就算起疑不来,您的生意也没损失……”
王全突然抬起头,油汪汪的脸上挤出苦涩的笑纹,眼镜片后面的双眼亮了。
有一个人,看似微不足道,却如一条细线,将这一串诡计连在了一起。
“林八妹,”他假作如梦方醒,对齐老爷说,“那个妹仔,是她串通贼人,偷了炒茶作坊钥匙!一定是她!”
贩猪仔的丑闻传遍广州城。官府甩锅给齐老爷;齐老爷甩锅给王全;他王全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咸鱼,那口锅可以继续甩啊。
他涕泪纵横,痛心疾首:“当初只觉得那个妹仔老实能干,谁能想到人心隔肚皮,竟然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叛主之事!小人该死,识人不慧,可我待她也不薄啊,每天只让她干点杂务,那天老爷从太平馆点的西菜,我见她可怜,都赏她了……”
齐老爷从没听说过林八妹这个人,问了两句,斥责道:“王全啊王全,你居然往茶行里带女人,难怪衰运都跑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以为你做生意多精明,内务上竟然糊涂至斯,愚蠢!
王全连连请安:“是,是,是小的一时心软,听不得小姑娘哭诉,才把她留下来的,是我的错……”
齐老爷满腔郁闷没有发泄处,随口说:“打死。”
对这些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大资本家来说,杀你就杀你,还用得着挑日子?
王全吓了一跳:“这个妹仔贵……”
“打死!留着干甚?继续吃里扒外吗?”
*
林玉婵并不知道这些。她听到管家婆跟人吵架:“……卖人可以,名单要给我过目!那几个能干活的要留着!秋兰不许卖进窑子,已经说好配人了!……”
林玉婵冲回自己的宿舍。
小凤坐在床上,弯着腰,在给自己的脚挑鸡眼。
小脚畸形,妹仔们活计繁重,走动得多,摩擦处经常长鸡眼,必须挑掉。但凡小脚姑娘,快准狠地给自己挑鸡眼,都是必备技能。
其他几个妹仔听说齐府被暴民围攻,虽然也慌张,但只见那火烧离自己房间还远,也都在各自休息,心里只盼管家婆晚点来征人干活,好让她们放一天假。
见林玉婵满脸紧张,一双眉蹙得拧不开,都忍不住笑。
“哈哈哈,大脚妹害怕了!——放心啦,就算火烧过来,你跑得最快!……”
“老爷要把我们都卖了,筹钱。”林玉婵面无表情地说,“咱们这些干粗活的,多半要卖到‘那种地方’。”
满屋妹仔一下子抬起头。小凤手抖,痛得嘴歪眼斜。
给别人当奴婢已经够低贱了。唯一比这更贱的命,就是那些倚门卖笑的娼妓。
不管姿色行情如何,被毒打是家常便饭。运气好的,等年老色衰随便配个穷癞汉;运气差的,染上脏病,不出数月骨肉俱烂,连口棺材都没有。
妹仔们平日勤奋苦干,没有过错,按风俗,主人家也不太会轻易把她们卖到腌臜地,损阴德。
但今日事出意外,据说齐老爷犯了官府的重法,府上一片混乱……
林玉婵这句危言耸听,就显得有点真实性了。
林玉婵:“我要去找卖身契,有人来吗?”
她大大方方地收拾东西,在妹仔们惊愕的目光里接着说:“现在府里人忙于救火,没人会管咱们行踪。晚了就没机会。小凤姐以前告诉我,府里妹仔的卖身契都在大管家卧室后面的书房里。
“咱们姐妹一场,我只拜托一件事——千万别告状。就算告了状,不会有人记你们的好。我若是因此死了,作厉鬼也要找你们算账。”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快走出门。
发动群众运动也得注意安全。她不会再像上次解救猪仔似的,全方位服务到家。丑话甩出来,让她们好自为之。
依稀听到房里妹仔们将信将疑地说:
“不会吧,老爷是有德绅士,怎么会卖我们?”
“我家都没了,除了齐府还能去哪呀?”
“别怕,她逃不走,门口有人守着呢,多半拖回来一顿打。”
……
林玉婵从路边抄起个水盆,假装加入绣楼救火的大军,地上捞一把炭灰抹黑面孔,然后装作去取水,一点一点往齐府花园另一侧挪动。
忽然,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
小凤的鞋子还没穿好,裹脚布里出外进,走一步,眉头皱一下。
“八妹,我……我家里还有娘亲和弟妹。”
有的妹仔已家破人亡,除了齐府没处去。小凤不一样。
亲人尚在,就算卖她第二次,也不会卖去那种地方吧?
林玉婵点点头,指挥:“结伴走。就说救火。旁人不容易起疑。”
说话间,身边又多了两三人。妹仔们脸色煞白,一辈子头一次做起勇敢的事。
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以为她们有吩咐在身,果然没有多问。
小心翼翼绕到大管家书房。房门敞着,人都跑去照顾老爷少爷了。不知哪个姨太太养的小狗跑出来,叼着个火腿撒欢。
林玉婵:“快进去搜!带字的纸一律抱出来,拿到火场烧掉!”
知道妹仔们不识字,这是最快的方法。
人多力量大。片刻间,房间里箱笼散乱。一沓沓罪恶的卖身契,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来不及一一分辨。但眼尖的已经找到了。
“啊,我的!这是我老豆的手印!”
小凤喜极而泣。
林玉婵心里却一沉再沉,愈发慌乱。
林广福的“送女帖”,那样子她记得清晰。纸张质地和普通宣纸不一样,而且被大烟熏黑了好几处。由于在床底压了几日,似乎还有尿渍。
这里没有。
与此同时,远处几个凶神恶煞的恶婆子,正拖着木棒,往她宿舍的方向走去。
被发现了。
林玉婵冷汗直下,浑身火热,有点喘不上气。
她拼命静心,跪下来,一张一张地检查——
难道,她的卖身契单独放着?在齐少爷那里?
小凤急道:“八妹,快走啦!你不走我走啦!”
林玉婵:“你们走。别管我。”
小凤踮着小脚,惶然逃脱,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罐,一地飘香。
林玉婵猛省。
她的卖身契既然不在此处,还有另一个可能的地方。
她动如脱兔,一跃而起,飞快朝外面跑去。
最深的那道高墙豁口越来越近了——
离豁口还有几米远,忽然一个姨太太踮着小脚跑来,抓住她双肩摇晃,柳眉倒竖,语无伦次地怒道:“我的翡翠镯子丢了!喂,妹仔,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镯子!哪个忘恩负义的贱婢偷我镯子!”
林玉婵嘴巴比脑子快,立刻说:“我看到有个家丁偷了首饰跑出府了。太太别慌,我去帮你追回来!”
然后转身,光明正大地从豁口里跳了出去。
对面街上不少百姓围观,看着齐府里冒出来的黑烟,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跟墙边的保镖家丁们对骂。
忽然看到一个人跳墙而出,大家先是吓一跳,赶紧退后,及至看清是个年轻小姑娘,放下心,喜闻乐见地指着她,鄙夷道:“快看快看,有人弃主而逃了。”
几个家丁闻言,赶紧去追。林玉婵已拐入小巷,飞快地回头看一眼。
小凤她们还没逃出来。小脚拖累人。
但她来不及管了。
她一夜没睡,倦意如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打起精神,直奔德丰行。
愤怒的民众们第一站就砸了茶行。只见茶行门板歪斜,里面的柜台一片狼藉,货架上的罐装茶袋装茶全都不翼而飞,茶箱茶筐也都敞着口,满地都是茶叶末。那个黄铜小鸟存钱罐摔碎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