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显而易见她是来求助的,然而她既没有跪地磕头,也没有痛哭流涕,只是不卑不亢地看着他,让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欠她的债,拉她一把纯属应该应分。
  外面的争吵声不停。赫德心烦意乱,一把揉皱自己的头发,说:“去我的会客室,那里有个茶水间。你找身女仆衣裳换掉,不要跟别人攀谈。你可以在那里待一天。明日我出门公干,那时你必须走。”
  林玉婵抿着嘴,朝赫德鞠了一躬,拔腿就走。
  能有一天的缓冲时间也是好的。她卖身契都毁了,齐府自己焦头烂额,说不定会知难而退。
  她循着门口的木牌找到了“会客室”。里面果然有个茶水间,柜子里叠着几套干净衣服。
  还有一盘黄油饼干,大概是准备拿出去待客的。林玉婵毫不犹豫抓两块,塞嘴里,然后把剩下的饼干摆摆整齐。
  半日没吃东西,饿坏了。况且有机会就给自己补充能量,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迅速换完衣裳,就听见会客室大门响,走进来几个人,大概是等候会谈的。
  有人放松地谈笑,粗声用英文叫道:“要一壶红茶,双倍的奶和糖——喂,女佣,快点!”
  女佣还在外面擦鞋印。林玉婵不敢出声。
  那人是个急性子,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应,自己来开茶水间的门,一边嘟囔:“这种事还要老爷亲自动手,这海关怎么开的,一点也不如香港那个……”
  茶水间六尺宽,林玉婵再没处躲,只能含含糊糊喊道:“红茶马上就来!”
  逃个难还得客串女佣,免得让人发现她不属于这里。
  好在她在德丰行偷师日久,洋人红茶的冲泡步骤也熟悉。马马虎虎泡了一壶。奶和糖不知道在哪,就不瞎糊弄了。
  她尽可能低调地开门,低调地端着茶盘,低着头送上桌——
  当啷!
  肩膀突然一痛。会客室里一个洋人将她打量一眼,突然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扭翻在地。
  一壶红茶碎在地上,茶叶四溅,热气飘香。
  纵然赫德警告“不许跟陌生人说话”,林玉婵还是不得不叫出声:“放开我!我——我不认识你!我是这里女——女佣……”
  几个洋人呵呵大笑:“她说她不认识我们。”
  林玉婵摔得七荤八素,撑起身子睁开眼,看到地上几双大皮靴。
  目光往上。几个虎背熊腰、水手装扮的洋人,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其中一个人,腰间别着把雕花的火`枪。那火`枪的倩影她似曾相识。
  “上帝保佑,让这个野蛮的中国小孩得到教训。”一个洋人长官狞笑着,把锋利的茶壶碎片往她身上踢,“那个会开枪的‘虾子饼’在哪?我要把他的脖子拧断!”
  冤家路窄。
 
 
第37章 
  这群来海关做客谈事的洋水手, 赫然就是当初上岸寻衅、骚扰红姑的那一批!
  其实真闹事的只有一个,剩下几个本来是去给同伴撑腰的,不料却被几个“卑贱的中国小混混”无差别集火, 羞辱得毫无还手之力, 堪称英国海军界的奇耻大辱。
  洋水手对此耿耿于怀, 对这几个本地男女的面孔居然也记忆犹新——要知道,平时中国人在他们眼里如猿猴无异, 长得都一样, 根本分不清。
  这口气忍了几个月,骤然看到林玉婵自投罗网, 才不管什么善待妇孺, 挽起袖子就要给她上一课。
  水手们胳膊塞桅杆粗,一个人提着林玉婵, 就如同老鹰抓小鸡。现在一下子围着好几个, 林玉婵觉得自己都不够他们撕的。
  她放弃沟通, 吸口气,不要命地尖叫。
  这里是海关, 是赫德苦心孤诣经营的高效文明之地, 他肯定不会让这地方见血。
  海关大楼的拱顶走廊由知名西洋建筑师设计, 拢音效果优秀, 此时一齐共振。
  果然,没叫两声, 赫德就黑着脸大步进来, 厉声道:“我告诉过你不许喧哗……”
  进来一看,也愣住了。
  不过他反应也快, 立刻叫道:“都住手!”
  洋水手丢下林玉婵,七嘴八舌, 迅速把林玉婵和他们的爱恨情仇复述了一遍,当然是各种夹带私货,把她说得比蟑螂耗子还不如。林玉婵英语毕竟不是母语,一句话插不上。
  她默默深呼吸,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平息着七窍里的青烟,告诫自己:苟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安全一天,别给作没了。
  中国仆妇还在外面擦地板。她灵机一动,跪下来,一点一点捡拾碎瓷片。
  赫德听完水手们叙述,第一反应是有点怀疑。往林玉婵的方向一眼,没见到人。再一低头,她半跪在地,手指卷抹布,特别熟练地擦着地板,一看平时就没少干这种活。
  赫德眼眸一暗,脑海里“小骗子”和“可怜的姑娘”两个标签腾空而起,互相打着架。
  那带着枪的水手长官说到激动处,提起大脚就要往林玉婵背上踹。
  赫德倏地伸手拦住。
  “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吧。”他淡淡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别把你们的水手习气带到陆地上。”
  水手们不满地咕哝,朝她虚晃一拳,收了架势。
  林玉婵暗中松口气,同时惊讶不已。
  她从洋水手的态度里看出——
  “赫大人,这些水手,是你的手下?”
  不然,那么桀骜不驯的洋垃圾,怎么听一个大清官员的话呢?
  *
  “诸位坐。我来介绍一下,林小姐,这位是大英海军上校阿思本先生。”
  赫德好不容易把这群莫名其妙的冤家分开,让一群水手坐在会议桌一侧,一厢情愿地当和事佬。
  这是他的海关,他的王国。有什么事不能和平解决?
  他说完,微笑着看看林玉婵,意思是让她蹲下行个礼,人家有身份。
  谁知林玉婵重点抓偏:“大英海军?请问1840年你在干什么?1858年你在干什么?”
  阿思本上校骄傲地挺胸,歪着嘴笑,“在给你们播撒文明的火种,用科技教训那些不知好歹的野蛮人——小丫头,没有我,你下辈子也不可能跟我们英国人打上交道。”
  哦豁,两次鸦片战争“元老”,林玉婵想,朝你鞠躬我就是小狗。
  不过也不必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林玉婵情绪十分稳定。她知道,再过一百多年,当中国军舰开进泰晤士河,5G基站修到伦敦塔下的时候,他们的子孙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帝国日暮。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但没低头,还拉过个椅子轻巧坐下,还顺便抹掉了扶手上的红茶渍。
  阿思本上校拍案而起,“见鬼……”
  赫德赶紧打手势,让他冷静。
  他想:可怜的姑娘吓得不轻,大概站不住。
  “哼,不懂礼貌的亚洲猴子,”阿思本上校丝毫不给赫德面子,连连捶桌,桌上的茶杯纸张墨水瓶都做起了跳跃运动,“很快你就要对我跪地磕头了!因为我将成为大清海军的第一任司令官!你会后悔今日对我们的怠慢!你等着!等出了这个海关……”
  林玉婵一惊:“大清……海军?你要当大清海军总司令?”
  她心里浮现出历史老师划的重点:清政府于1875年建立中国的第一支现代化海军。在1894年甲午战争之前,它一度被认为是东亚最强海军……
  等等,差了十几年……
  时间线出现偏差了?
  她怀疑地看着赫德。找个英国人来蹭大清红顶戴,像是他的主意。
  谁知赫德脸色一黑,也开始敲桌子,白皙的指节瞬间红了好几个。
  “上校,这正是我今日请你来的目的。大清海军的司令官不可能是你,望周知。”
  阿思本勃然大怒,捋起袖子朝赫德虚挥一拳,“不是我,难道是卑劣的中国人?罗伯特,我看你是被清国的鸦片烟熏坏了脑子,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来中国,你还记不记得你英格兰的家乡?!”
  “我是爱尔兰人,谢谢,”赫德也是急脾气,脸上胀红,扯开领口顺气,“你也别忘了,你和你手下的薪水都是我海关关税出钱,我随时可以停掉!”
  阿思本哇哇大叫,踢翻几个椅子,拔枪要跟赫德决斗。
  林玉婵被晾在一旁,全程惊呆。
  这是传说中的大英帝国优良传统——优雅互殴?
  就差中间摆个假发大爷,敲锤大喊:“Order!”
  几个海关工作人员涌入,好说歹说,把这群脸红脖子粗的绅士拉开,阿思本一行人请回沙面租界的旅馆里。
  *
  赫德毕竟是文官,见多了纸面上的刀光剑影,却极少跟人动粗。被阿思本拔枪抡拳头一通吓唬,整个人有点失魂落魄,坐在会议室里发呆。
  “赫大人,”林玉婵收拾好碎茶壶,假装不经意问,“你们英国人和英国人为什么要吵架呀?这群人真不讲礼貌,哪里得罪你了?”
  就,稍微挑拨一下。赫德心思紊乱,应该听不出。
  赫德看她一眼。“可怜的姑娘”脸色纯真,似乎只是好奇一问。
  “是这样的。你们的朝廷想要建立现代海军,购买精利枪炮,以打击长江沿岸的叛乱。” 反正也无心办公了,他给自己梳理思绪,“我毛遂自荐,提供了六十五万两的海关关税银子,从英国购买军舰。”
  林玉婵笑道:“您倒是真热心。”
  能出口军舰的列强不只英国一家。赫德如此热心揽事儿,怕也要给英国创收。
  说不定还吃回扣了。她很小人之心地揣度。
  赫德眉梢一挑,坦然微笑:“是啊,跟谁买不是买。至少我比较认真负责,可以保证售后。”
  赫德也不知道,他堂堂一个海关副总税务长,为何跟一个身份卑微的中国小女仆相谈甚欢。或许是她的态度跟其他女仆都不一样,在她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厌恶,反而有一种沉稳的自信,让他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做上等人的飘然感。
  同胞们都说中国人愚昧无知,毫无逻辑素养,听不懂现代语言。但赫德没有这么狭隘。他认识不少聪明的中国人,他隐约认识到这个古老国家的潜力。
  而林小姐更是中国人中的拔尖。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个来自都柏林的家庭女教师,或者贝尔法斯特女子学校里的新生,不加掩饰地聪慧和好奇,让他十分有打开话匣子的欲望。
  “派去英国采购军舰的,是我的上司李泰国——那是个目中无人又鲁莽的肯特郡乡巴佬,他曲解了我的一切意图。他不断要求增加预算,终于带回来一支舰队——没错,现代化的、训练有素的、战力高超的舰队,指挥官就是方才那位阿思本上校。并且签订协议,海军里只雇佣洋人,由英国人全权指挥,中国皇帝若有指令,必须通过英国人来传递。未来的海军部署也必须经过英国人审阅,此外每年还要支取二百万两银子的经费……”
  林玉婵艰难地听完了这道超长的听力题,不由得呆若木鸡,以至于迷惑起来——这也太嚣张了吧!
  这是用中国的银子给英国人养兵!堂堂大清海军,虎符掌于外人,哪天中英若是再开战,这批海军都不用哗变,调转船头就能去轰紫禁城外围!
  《南京条约》都没这么露骨。
  赫德一摊手:“在我接触的中国官员里,有半数是同意这个计划的,正在朝廷里积极奔走。”
  林玉婵:“……”
  假如她面对的是一张中国近代史的考卷,读到这则材料的时候,她怕是忍不住会撕卷子。
  “废物点心,”她气得在洋人面前骂同胞,“崽卖爷田不心疼,大清怎么还没完蛋呢?”
  轮到赫德惊诧,半开玩笑道:“一个犯了死罪的小女仆,对此也有高见?”
  林玉婵耸耸肩,表示不想说话。大清都半只脚进棺材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呗。
  反正它后来干的奇葩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可真要她沉默,却又心有不甘。
  会客室墙上开着大窗,拉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挡住外面的尘沙污秽,却挡不住喧嚣。
  阿思本一行人刚刚出门,不知在跟谁寻衅滋事,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不住道歉:“小人该死,惹怒了大人,小人该死,给您磕头,大人恕罪——啊!”
  大概是被踢了一脚。过了好半天,那声音才从泥土里拔`出来,喃喃说着“小人该死”。
  林玉婵忽然无端想,这个世界的历史轨迹,真的与她在课本里学过的一致吗?
  抑或,她的到来,注定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大清完蛋是必然,她跟这个腐朽的国号没有共情;可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孕育出了百年后的新世界。
  难道说,因为大清要完蛋,所以他们活该被无底线地欺负?
  一个人,就算他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多挨一刀,也会痛的。
  她转过身,认真地对赫德说:“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请你别生气:我认为此事非常不妥,是对中国主权的极大践踏。你肯定已经感觉到,大清的政府和官员对自己的面子和权威非常看重。就算有人赞同此事,也必定是暂时受了坚船利炮的诱惑,不是他们本意,事后必定会心怀愤懑,对……对英国在华的长远利益有害无益。”
  对方是英国人,她尽量从他的角度找论点:“我认为,中国人的海军,必须由中国人独立统御,最多派英国人共同管理,教授舰船操作的方法。中国拥有独立的国防力量,对英国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觊觎在华利润的国家不止英国一个,倘若别国对华动武,这支满是英国人的海军只要稍有介入,即使是被动介入,就等于把英国自己拖进了国际争端,得不偿失。
  “大清国已经被战争打开了国门,英国也不愿负担更多的战争。加强经济合作、有钱大家赚,才是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主基调。英国已经控制了大清海关,再夺兵权,风险高而收益小。再者,倘若此先例一开,日后大清精兵都换成英军,军饷都由海关负责,只怕您再怎么改革,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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