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所以她不打算为难无产阶级同胞。不管谁偷吃,稍微敲打一下,让他收敛点就行了。
  她敲敲船员宿舍的门。不出意外没人应。
  轮船靠岸,船员应该都上岸休息去了。
  孙氏的声音在上面喊:“苏林氏,发现什么没有?”
  林玉婵回:“等一下!”
  反正这年头不讲究隐私,她信手推开宿舍的门。
  她随身带了纸笔,打算写个简单的条子,转弯抹角地提醒一下。
  船员宿舍间里横着一排排双层木床,床上简单地堆放着被子衣物,果然寂静无人。
  等等……
  这飘香的蛋挞气味是怎么回事?
  她循着味道,往里走几步,赫然看到一个笔挺的背影,坐在最角落的小凳子上,膝盖上放了个小托盘,盘子里一杯红茶,两枚蛋挞,正吃得悠闲。
  那人听到脚步声,从容转过头。
  啪嗒,林玉婵手里的纸笔掉在地上。
  苏敏官面色憔悴,眸子却是光泽如旧,整个人平添三分颓废不羁。
  “苏林氏,小寡妇……”他冷着脸,似笑非笑,“啧啧,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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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不是我没有少爷您听我说, 这苏……这苏吧,它……我绝对没有咒你的意思,就是个权宜之计, 就是为了在海关混个身份, 他们不收未婚的……是了, 是赫德的意思,他说不介意, 都是他安排……”
  苏敏官眯着眼看她, 指尖轻轻摩挲船员床柱上那圆滑的木料。
  她不是还记挂着自梳吗,转头想通了?
  林玉婵压低声音赌咒发誓, 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还糊弄过去一个官差——就是收钱赎人的那个,他认识我, 又见我寡, 以为你死了!我还看见他在通缉令上画了个叉!小少爷我立功了啊……”
  苏敏官耐心听她扯完, 才慢悠悠说:“是这样啊?天下姓苏的这么多,我还以为你真有那么个倒霉夫家呢。”
  林玉婵:“……”
  还真是!她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苏敏官喟然长叹, 撂下茶杯, 站起来, 温柔地看着她。
  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 裸露的手臂和脖颈肌肤上都添了细碎的新伤,下巴扎出胡茬, 衣衫上几道长短破口, 显得很是仪容不整。声音也比往日沙哑,像个放荡不羁的旅人。
  但他精神抖擞, 脸上带着难得的血色,举止虽慢, 却依旧有力。
  “既然阿妹如此盛情难却,那苏某只好勉为其难的娶你了,免得你白担这虚名。”他语气甚是遗憾,腼腆地说,“唉,本来打算单身一辈子的,只好破戒啦……”
  林玉婵开始以为他开玩笑,看那一双眸子柔情似水又不像,全身一激灵,赶紧退后:“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很麻烦的,三媒六聘合八字,雇轿子请司仪,租衣服放鞭炮,样样都花钱。对了你现在法理上是死人,还得请个叫魂的……”
  苏敏官越听脸色越暗,最后忍无可忍,一步把她逼到墙边,捂住那张往外冒奇葩言论的小嘴。
  林玉婵:“唔……”
  小姑娘一张脸尖尖的,小小的,双颊红晕,被他一只手就能遮了,一双黑眼睛拼命眨,一副理屈词穷的冤枉样。
  苏敏官眼角划过不明笑意,忽然从蛋挞下面抽出一张薄薄的洋布白餐巾,灵巧折几下,牙齿咬出一根脱线,再一绕,扎成一朵簇圆的小花。
  他垂下眼皮,在她那乌黑的脑袋瓜顶上相了一相,选了块风水宝地,仔细将那餐巾小花系在她发间,打个死结。
  少女的秀发柔软而坚韧。她常洗,手感有点生涩,带皂角香。
  “这才像话。”苏敏官淡淡道,“不管你多讨厌你的亡夫,也得做个样子。知道吗?”
  见她怔着,洋布小花轻轻颤,黑白相衬,小巧玲珑,平添三分俏。
  在船上这几日,她总算脱离了当牛做马的生活,有工夫给自己梳了个活泼的辫式,而且似乎还修了眉,显得干净脱俗。
  “按规矩是三年。不过我可以开恩,二十五个月就够了。提前除孝要遭人闲话的哦。”
  他慢吞吞的说完,看她那张口结舌、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角勾起将笑未笑的弧度。
  解气。过瘾。
  林玉婵摸摸头,不相信他就这么放过她了,懵懵懂懂问:“还有吗?”
  隐约意识到,他这样也算是个警告,即便在海关这种新派前沿的地方,也不能在外表上太随便。寡妇就得有寡妇的样子。
  但也不用披麻戴孝。真披麻戴孝的那种传统节妇,也不会毛遂自荐来海关工作,给家里丢脸。
  苏敏官微笑:“先这样吧。再有吩咐,我会托梦通知你的。”
  这是她保命的急策,生死攸关之际,有何不可为。
  只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看她以后怎么圆回来。
  他连辫子都舍得剪,对这种晦气的恶作剧自然也不忌讳。
  逗逗她而已。
  当然,眼下他小命为重,还是装回了假辫子,戴个瓜皮帽,人模狗样的,俨然一口封建余孽。
  “我的东西呢?”封建余孽摆谱,低沉道,“还我。”
  林玉婵见他不再揪着寡妇的事,松一口气,笑道:“是你忘记管我要。”
  她伸手入颈后,仔细解下一截红绳,从衣领中提出那枚金镶玉长命锁。
  给他擦伤口的时候摘了,后来颠沛流离逃命,唯恐保管不善,干脆自己戴上。
  这物件看起来就不便宜,若是没给打出缺口,估摸能买一百个林玉婵这样的妹仔,可不能丢。
  现在呢?林玉婵不善于估价奢侈品,觉得买十几二十个小姑娘,应该也足够吧……
  她掂量了一下两人的关系远近,大胆问:“这是以前家里留下的?”
  苏敏官不语,只是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但也不多说,伸手接过。
  金锁片上带着小少女的气味和体温,让他想起中弹的那个晚上。
  他有点不好意思直接戴,暂时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抄起个蛋挞,热腾腾的怼到她嘴边:“多谢。”
  不白拿她的。
  林玉婵不由自主张嘴一咬,酥脆浓香,唇齿留香,焦糖和蛋奶的内馅一下流入嘴里,烫了舌头。
  她在大清极少吃到如此美味,一时间头脑短路,居然舍不得吐掉,一边吸溜气一边吮。孙氏的手艺真不是吹的。这蛋挞苏敏官吃了那么久还没腻,也是有其原因。
  苏敏官面无表情地着看她舔嘴唇。
  林玉婵这下彻底明白,失踪的那些食材都去哪儿了。
  这船舱里现成一个硕鼠。
  她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别人知道吗?”
  舱里平白多了个人,船员们怎么都不上报?
  “这船在天字码头泊了有一阵。我在出发前一晚,就找机会躲了进去。轮机长曾是天地会众,给我行了方便。”苏敏官看出她的疑问,低声道,“这船是朝廷管洋行租的,又借给海关,船上的人分属好几个衙门,互相不太认识。我大大方方占个铺位,只管睡觉养伤,旁人只以为我是搭船的乘客,就算有人看着奇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举报我又不会多拿工钱。”
  林玉婵:“……”
  这大清官府的管理太混乱了!
  所以……他等于是借了洋人的船,不仅轻易遁出广州城,而且好吃好喝的养了十几天伤,没人过问!
  林玉婵想起了自己在广州城里狂奔乱窜的惊魂,闯进海关时那股子孤注一掷的心情,还有这阵子被赫德使唤来使唤去的劳碌,不由得出离愤怒。
  同样是跑路,人家怎么就能跑出风格,跑出水平,跑出那么高的技术含量?
  她惦记着海幢寺的那一晚,又问:“后来官兵追捕得厉害么?”
  他笑笑,只是简单说:“大部分人都顺利逃了。放心。”
  再多的细节,他一字不讲,守口如瓶。
  但,不难想象,后来战斗的惨烈程度。
  他容颜萧索,行动时仍有些微不便,但目光依旧严谨而冷冽,像一株冬日不凋的常青树。
  知识就是力量。林玉婵想,自己那点土制“生理盐水”看来还管点用。
  “苏林氏,”孙氏的声音忽然在上面响起,把她吓一跳,“还好吗?怎么还不上来,难道真有老鼠?”
  一字字穿过楼板,清晰可辨,甚至还带点回音。林玉婵脸上忽然一热。
  苏敏官忍了个笑,理理自己那许久不修的凌乱鬓角,低头去咬另一个蛋挞。
  楼板隔音有限,这十几天里,旁人大嗓门叫她的每一声“苏林氏”、“小寡妇”,都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居然还能淡定地偷吃蛋挞,没有诈尸出去跟她算账,也是个人才。
  要不是她今天自己撞进来,他怕不是要在舱里躺到辛亥革命。
  林玉婵僵立一会儿,朝上面回:“是有老鼠,吃了你刚烤好的蛋挞……我、我正在打。待我找个木棍……”
  孙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胆大。老鼠可恶,千万别手软!”
  海风渐起,船舱摇晃,林玉婵扒到舷窗看了看天色。
  “厨娘起疑了,你以后不许放开了吃。”她严肃警告,又忽然想到他有伤在身,总不能饿着,于是大发慈悲地补充道:“想吃什么,我可以找机会带下来给你。”
  “叉烧,肠粉,牛丸要手打的,唔该,”小少爷不跟她客气,立刻点菜落单,“天天啃奶酪腻死了。”
  林玉婵耐心跟他解释:“北方没这些。”
  “北方……什么北方?”苏敏官忽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无理取闹地摇她肩膀,把她发间的小白花摇得曳曳发抖,“等等,我待了多少日?这船是去哪的?”
  *
  “十个菜馒头,四个粢饭团,唔该……哦不,谢谢侬!”
  天气渐凉,岸上风土人情全异。有时岸上房屋鳞次栉比,显得很是富庶。走近一看,许多房屋却是空的,墙上一层层贴着官府告示,大多是征丁、征粮、剿匪、禁止离乡私逃……
  有些地方的房屋墙壁上,甚至还残存着歪歪扭扭的十字架造型,那是被太平军占领过的地方。不过那墙皮又马上被铲掉,泼了石灰,贴上密密麻麻的长毛匪通缉令。
  太平天国运动的战火未熄,余烬烧干了鱼米之乡的财富。
  热切的小贩围在每一艘泊船外,用尽一切手段向洋老爷兜售当地特产。
  林玉婵趁上岸的工夫,码头外面抓紧买吃食,一边哀悼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临时工薪水。
  不过转念一想,苏敏官这回翻船翻大了,她又幸灾乐祸,嘴角带笑意。
  刚逃到这船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半死不活,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现在算算,昏迷了足有四五天,那时就早已出广东了。
  他又不能跟船上的人搭讪。以为这船只是官老爷出游的座驾,一直在珠江流域转悠呢!
  足智多谋、英雄无敌的新任天地会广东分舵主,无意间背井离乡,一举偷渡了半个中国。
  ……
  凌晨,轮船上的人都睡熟,两个值班船员在甲板上打盹,林玉婵穿件厚衣服,揣上白天买的补给,悄悄爬起来,踮脚绕过同宿舍几个打鼾的女工。
  她不能再随便去下层的船工宿舍,但她发现了轮机工具间里的一个小角落,和下层船舱只有一层楼板相隔,而且还开了个小通风口。她可以趴在这里,每天能有那么一个钟头的时间,跟苏敏官说上两句话,递点吃食。
  嘴刁的小少爷从来没满意过。
  “馅呢?”他在楼板下面有气无力地抗议,“菜馒头的馅呢?”
  林玉婵很不客气:“等我发财了再请你吃好的。”
  她拿着海关的最低工资,自己囊中羞涩,现在还要养俩人,当然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他能吃饱肚子就该感恩戴德。
  苏敏官只好忍气吞声地啃那玉米粗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问:
  “现在招吧。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齐府为什么放你走?”
  其实也就短短几天的事。但林玉婵一细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
  楼板那头,苏敏官始终不语,林玉婵以为他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刚要离开,忽然楼板下轻轻一响。
  “齐府被人烧了?”苏敏官的声音突兀响起,带了些微笑意。
  她“嗯”一声,用不着添油加醋的描述。
  “你的卖身契也烧了?”
  “嗯。”
  “自己跑到海关去的?”
  “嗯。”
  “洋人被你骗过去了?”
  林玉婵想,这话不准确,明明是她凭实力取得的工作机会。
  但回想过程,的确有忽悠的成分。现在也无暇解释,只好又“嗯”一声。
  苏敏官又沉默了,呼吸声绵长而细微,清晰可闻。
  林玉婵忍不住想,难道自己做的还有什么漏洞?
  小通风口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背上经络分明,指节修长有力,微微蜷着,手掌上残余几道淡红的划伤。
  “智勇双全,运气也不错。”苏敏官的声音轻快,“这边有个流年不利的衰仔,来,让我也沾沾仙气。”
  林玉婵忍不住笑了,看不到楼板后面他的表情,想必也是带着笑。
  她于是握紧了手,跟他对碰一下拳头,避开他受伤的地方。
  离上海只有一日行程了。她问:“上海有没有天地会分支?”
  苏敏官专心致志地在那菜包子里找馅,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应该有。江浙一带属宏化堂,是五房中的小弟,根基不深。过去十三行有个富商吴健彰,奉我前任之命,捐官去当了上海道台,暗地里赞助了小刀会起义——没成功。他也没能全身而退,不久便被革职查办,不知所踪。此后我们和江浙一带便断了联系。前些日子被官府追捕时,我和诚叔还商量过要不要跑到北方去。大伙多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否了这想法,分批遁逃乡下——哎,如今我倒是莫名其妙的来了,就当给兄弟们提前探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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