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他生在鸦片战争的泥沼里,和《南京条约》同龄。他见多了世情黑暗,遇事谨慎是本能,林玉婵特别理解。
  她来大清才半年,三观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要是让她在这里生活一十八载,她觉得自己肯定得变成资深反社会。
  但至少现在,她心中还是残存着一些天真的希望。
  顺性而为,无愧于心。
  她解下救生圈上剩余的绳子,套住大木箱,一点点把人拉近。
  苏敏官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叹口气,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把这个倒霉鬼拽到木板上,翻过身。
  “啧,洋人。是那个海关收税的。”
  林玉婵也惊讶,点点头,“赫德。”
  堂堂四品顶戴洋大人,翻船的时候也不比别人幸运多少。
  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洋布睡袍,脸色青白沉寂,像教堂里殉难的圣徒像。
  不过林玉婵认出来,这木箱是他随身携带的、装盛重要文件的箱子。
  其实轮船遭炮击的时候赫德已经在甲板上,很容易弃船逃生。大概又回去找这箱子,死也舍不得放开,这才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机。
  她把那箱子也搬上床板,粗疏地控了一下水。她知道里面的文件都用油纸包好,应该没有损毁太多。
  苏敏官在赫德胸前按了几下,试了试呼吸。
  “你看他印堂。凶多吉少。”
  林玉婵简单“嗯”一声,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千百个念头好像窜出潘多拉的盒子,撞得她一颗心突突跳。
  不会吧不会吧,世界线不会就此崩了吧……
  如果她没记错,赫财神还有好几十年可活。1900年京城闹义和团的时候他还差点被砍死,后来还写回忆录呢。
  如果就这么英年早逝……
  海关无人,整个大清的命运都是未知数。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苏敏官低声叫她。
  “阿妹,有船来了。”
  一艘民船,挂着两道帆,犹犹豫豫地挨近。有人双手圈在嘴边,大声喊着什么。
  他们说的当地方言,林玉婵乍然听不懂,只觉得好像是问这里有几个受困的。
  苏敏官却立刻直起身,高声回话。
  “……此地有两个,其余勿晓得。”
  林玉婵傻在原处。一波小浪打湿她的衣服,也忘了躲。
  “你、你怎么还会说上海话啊……”
  苏敏官得意地回头:“我小……
  “小时候学过。”林玉婵麻木地跟他同时说,“你小时候学的东西真多。”
  他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忽然凑近她耳边,飞快道:“我娘是淮扬人。”
  然后他扬手,抓住对方伸来的竹竿,攀上了那艘船。
  晨曦明亮,照亮了桅杆上飘扬的一道旗。旗上的图案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下面绣着商号的名字:义兴。
 
 
第41章 
  有时候林玉婵纳闷, 在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话线的大清朝,那些九州四海、也许一辈子走不出家乡周围百里的人们,是如何能建立一个覆盖全国的联络网, 构筑起“洪门”这个松散而庞大的组织。
  除暴安良, 锄强扶弱, 互帮互助,一呼百应。
  不知献祭了多少颗人头, 不知花费了几辈人的心血。
  难怪以前那些皇帝, 什么康熙雍正乾隆,对这种来自人民的力量极其畏惧, 三番五次下令剿灭这个可怕的组织。
  也难怪它虽然饱受摧残, 却始终没能死透,甚至, 给一点火星, 就能重新燃起来。
  苏敏官登上“义兴号”帆船, 跟船上的人对了一圈暗号,大伙便亲亲热热地跟他拱手相见, 称兄道弟起来。
  他再从义兴号下来时, 笑容满面, 身上的伤痛好似不翼而飞, 一举一动蓬勃有力。
  尽管湿着衣,发间滴着水, 但又重新有了舵主风范。
  “阿妹, 赶快上船,把湿衣换下。”
  林玉婵只是抿嘴一笑。苏敏官平素谨慎, 但骤然“他乡遇故知”,也有点乐而忘形。
  又或者, 是在她面前显摆呢。
  她没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挺尸的赫德。
  苏敏官犹豫片刻,低声说:“他们不会救援洋人。”
  看到她面色,又道:“况且他多半活不成了。”
  林玉婵干脆利落地说:“那我不走。”
  苏敏官微微沉下脸,“现在不是滥做好人的时候。这些洋人漂洋过海的来中国,就是为了投机冒险。谁不是从家乡出发的时刻起,就做好了死在水上的准备,用不着咱们瞎操心。”
  林玉婵心中苦笑。她也不想滥好人啊,小白同志老是把她误解得有多善良。
  她字斟句酌了半天,最后只是简单地说:“这洋人身上的公务,与我百姓福祉有大关联。我不想让他死——至少得努力一下。”
  她顿了顿,又真心实意地说:“你上船走,去找组织,别让这里的官府给跨省了。”
  见他不走,又推他一把后背:“乖。”
  他脸色臭上天又能怎样?反正在黄浦江里泡了许久,他的枪想必也早就哑了,没法像以前似的吓唬她。
  她说完,转身跪在赫德身边,回忆选修课教过的心肺复苏——
  按就是了。她手底下可是近代中国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
  可不知是她选修课没认真听,还是她体力不过关,赫德的面孔毫无变化,浅色头发浸入江水里,了无生气。
  她急得嘴唇咬出血。顾不上思考世界线崩了会怎样。她只是个心理年龄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抛却立场、国籍、历史包袱等等一切,仅仅看着一个同为人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也是很痛苦的。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她猛回头,苏敏官不知何时回到床板,静静坐在一角,冷淡地看她。
  义兴号商船早就驶远了,飘扬的铜钱旗帜隐入外滩的波光里。
  她语塞,“你……你没走啊……”
  苏敏官深深地看她一眼:“怕你和死人呆一起,吓着。”
  他话音未落,林玉婵手底下的“死人”动静极大地咳了一声,喷出一注水。
  晨星隐去,江面上逐渐染了淡淡的蓝色。一条白亮的大鱼跃出水面,摆了摆尾巴。
  林玉婵惊喜交加:“选修课没白上!”
  可明明他刚才都快死透了!
  这个世界仿佛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她宣布,穿越者的蝴蝶翅膀扇不起飓风海啸,历史的方向盘仍旧牢牢地握在人民手里。
  赫德茫然睁开眼,眼珠转两转,看到了他那口大木箱,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林小姐,是你……”
  居然是她。这临时工招得真是物超所值。
  赫德挣扎着坐起来,茫然看看四周。江岸的风景一如既往的宁静富饶。两个小时前,他还在感叹上海如同婉约少女,正在张开双臂欢迎他。
  现在看来,美丽的少女同时也是危险的东方杀手。他还没踏上上海的土地,就差点把命丢在这里。
  苏敏官叹口气:“阿妹,过来。”
  “你年纪小,大概不记得当年洋人炮轰广州的时光。”他把赫德当死人,没头没尾地说,“那时候洋人也并没有十足把握能拿下大清,他们四处结交反清的中国人,诱以丰厚报酬,让他们翻译、带路。我世伯告诉我,当年天地会不少人受了蛊惑,以为看到了光复的机会,纷纷投靠洋人效力。
  “谁知洋人和大清签约停战后,转头就与朝廷联手清算会党。绿营那些庸兵本来奈何不得我们,但洋人将□□火炮卖给朝廷,我们损失惨重,方才知道洋人全无礼义信用,和大清朝廷半斤八两。”
  林玉婵“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评价。从历史的后视镜来看,当然可以简单地说“卖国贼死了活该”。可是当局者迷,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谁又能保证每一步都不走错呢?
  那些与世隔绝的印第安土著,用美食歌舞招待欧洲航海家的时候,也不会料到屠杀就在明天。
  苏敏官:“你今日救活这英国人,别指望他能知恩图报,甚至更该多加防备。毕竟不是所有洋大人都被中国人看过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最后一句话提高了音量,赫德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怒不可遏,支起身子。
  “你……你是谁手下的船员,原来你们一直把我当强盗么?不错,我们两国之间曾经有过战争,但现在不是已经和平了么?我鹭宾·赫德的手上没沾一滴中国人的血,我对大清的贡献比你们半数的官员都要多,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人格。”
  苏敏官懒洋洋瞥了赫德一眼,笑着对林玉婵说:“看,我说得没错吧?他连个谢字都懒得说。”
  他抱着双臂,水波卷着他的裤腿,好似让他乘风破浪。
  赫德怔住,脸上泛起浓烈的血色,终于自认理亏,咬牙点点头。
  漂浮的木板上站不稳,他半跪着,朝林玉婵长揖。
  “多……多谢林小姐今日救我性命。鹭宾并不敢忘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鞠躬尽瘁……”
  “打住打住。这些成语你最好查了辞典再用。”林玉婵赶紧说,“嗯……不客气,上天有好生之德,其实我一个人也救不了你,苏……他也帮了忙。”
  她留个心眼,不提苏敏官名字。万一海关和广州府信息共享,赫德认得他就麻烦了。
  赫德脸色一黑,胸口不服气地一起一伏,可见内心挣扎。
  最后他终于说:“那……那也谢谢你,年轻人。但愿你的口齿和你的内心一样善良。”
  他打算言行一致,摸摸怀里,掏出一只金灿灿的怀表。可惜浸水,已经停了。
  “现在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拿去修一修应该……”
  “不必了。”林玉婵看到苏敏官面色不善,赶紧打断,“生命不能用金钱来交换。”
  这种怀表他小时候大概当石子儿玩,才不稀罕呢。
  她打量了一下赫德。他浑身湿透,脸色灰暗。他身边没有随从没有顶戴,眼下他又落单,面前两个中国人,都不是那种奴颜婢膝的货。
  有苏大舵主这个现成的革命导师给他进行反殖民再教育,洋大人身上终于没有了那种天之骄子的锐气,学着谦卑起来。
  他试探询问:“那,那你们……”
  苏敏官冷着脸,不理他。
  半年前,苏少爷莫名其妙从乱葬岗里捞出来个女仔,今天又挂名做好事,从水里捞出个鬼佬,已经把他的慈善指标超额预支到了不知哪年。他心情郁郁。
  赫德也拿他没办法,又说:“那,你们有什么想办到的事,只要我力所能及……”
  林玉婵的心跳微微加速。
  如果赫德真如历史上那样前途不可限量,那他今日这句保证可谓价值连城,是个超级金手指。
  可她转而一想,又不觉得乐观。
  她能要求他结束英国对大清的殖民剥削吗?能让他把海关银子都散给穷人吗?能让他端起洋枪闹革命吗?
  又或者,她难道能像小说里的女主那样,“你先答应我三件事,哪三件我还没想好,总之以后你得替我办到……”
  赫德毕竟是人,不是阿拉丁神灯。万一他心胸狭窄,觉得她“挟恩自重”,难保不会生出怨恨,到时后悔就晚了。
  在险恶的大清朝,遇事三思总不是坏处。
  她飞快地权衡一下,微笑道:“这要是别人,我还真得管他讨点辛苦费。但赫大人也许忘了,半年前我在广州城里发疟疾,听那个老牧师说,是借了你的药才治好的。当然,对你来说那是举手之劳,今日我拉你一把,对我来说也是举手之劳,咱们谁也别有心理负担。”
  赫德愣了一会儿,不由自主点点头。
  “林小姐,”他微笑,“你真不像中国人,倒是很像我们英国的淑……”
  “喂,有船来了!”林玉婵突然站起来挥手,床板猛地一沉,“是外国船!喂喂,这里这里!”
  其实那船还离得老远。但林玉婵还是假装热情,蹦蹦跳跳。
  赫德可能觉得这话是恭维,但她可不以为然,不如就让这话噎在他嗓子眼儿,大家都不尴尬。
  此时天色大亮,黄浦江里的落水者个个清晰可见,救援速度快了许多。一艘挂着法国旗的蒸汽轮终于看到了林玉婵所在的破床板,鸣着汽笛前来捞人。
  苏敏官拍了拍林玉婵肩膀。
  “阿妹,回见。”他脸上映着晨曦,眼中有流光溢彩,却平白显得落寞,“别忘了我提醒你的话。”
  林玉婵吃一惊,“你要……”
  苏敏官抿着嘴,不再言语。
  上次分别的时候,他婆婆妈妈嘱咐了半天,结果不出十日就再见面,让他觉得一腔好心错付,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跟她多嘴。
  他借着洋火轮带过来的一点浪,悄无声息地滑入江中。过了一会儿,拴在床板上的救生圈也自动脱缰,不辞而别,在扭动的浪花里漂出一道诡异的直线。
  他早晚是要走的。即便如今没有全国联网,广州的通缉令送不到上海,但他身份可疑,不可能再跟官府照面。
  林玉婵怅然若失,朝那道浪花挥挥手。
  却忽然发现,腿边什么的东西硬硬的。
  她伸手一触,整个人僵了一下,脱口就要喊:“回来……”
  细长的火`枪,枪筒上拴着一小锡筒弹药,密封得严实。他没带走。
  以他的稳妥性格,不像是遗落,倒像是有意留给她的。
  ……这算什么意思,身体力行地提醒她提防身边的洋人?
  带着些许疑问,她默默将枪藏进衣襟下面。
  赫德眉开眼笑,正在跟船上的水手搭话:“……没错没错,就是本人,粤海关副总税务司长。你们回去可以向领事先生领赏了——听着,先抬这个箱子,再把这位年轻小姐送上去,至于那个中国水手……咦?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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