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约莫三十多岁,眉毛很粗,眼窝很深,平时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大叔,可惜眼下这副台风过境的模样让人实在惊艳不起来。但即便是逢此大难,他的眼珠依然平静而清澈,跟这个年代大多数中国人那种麻木不仁的神色大相径庭。
  头一次在大清看到比自己还圣母的稀有物种,林玉婵觉得这大叔格外亲切。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资格。他方才被抢的财物至少值一百两银子。
  那巡捕——并非红头阿三,也是普通中国人一个——看着那人直笑:“想在洋泾浜做好事?这些刁民不扒你一层皮算客气!快走,别给我惹麻烦!”
  富公子成了落难麻雀,还没太缓过神来,茫然点点头。
  他孤零零坐在马路边,提着松垮垮的裤腰,一身的脏手印烂泥。
  他想站起来,却光脚踩到地上的石块,脚心剧痛,扑通又坐回去。
  他伸出手,想说句求助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但周围人人都在看热闹,离得远远的议论,生怕沾得近了,被他拽着叫屈,自己可说不清。
  他恍惚看着这些嬉笑的嘴脸,方才被流民扒身的屈辱和恶心感涌上心头,眼中流露出悲愤之色。
  直到灰蒙蒙的人群里,大胆走出来一个穿青衫的小姑娘,梳着整齐的发辫,眼中神色谨慎而小心。
  “给。叫个车回府,”林玉婵最后还是忍不住发善心,用手巾包了一枚银元,弯腰递去,“请个大夫看看。下次别轻易露财。”
  她忽然想,苏敏官小少爷冷眼看着自己学雷锋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大善人怔了半天,颤着手,接过她的帕子。
  他用力擦自己身上的脏手印,摇头苦笑。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我……我没想到中国竟已成了这副模样。”
  这话听得林玉婵浑身一激灵。这口气怎么这么外宾呢……
  和她刚刚空降到大清时的感想一样。
  还有他对中国民风的完全陌生,难道……
  她起了个大胆的想法,比了个手势,轻声问:“您有健康码吗?”
  大善人愣愣抬头:“啊?哦哦,啊。”
  林玉婵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完全没反应,看来是土著。
  大善人狼狈挣扎爬起来,一个不小心,弄掉了自己的帽子。
  和帽子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缝在帽子后头的辫子。
  他赶紧捡起帽子,若无其事地戴好,盖住一头三七分短发。
  林玉婵内心如同一万只喜羊羊呼啸而过。
  搞咩?咩咩咩?
  今年是1861,不是1911!
  这堂堂大清国两万万男儿,有多少是已经偷偷把辫子剪了的?
  这人绝对不简单。她追上大善人,尽量淡定地跟他对暗号:“
  “先生,松柏林中洪是姓……”
  “团圆今日在亭中……”
  “本钱在手中,天下一般同……”
  直到把苏敏官跟她提过的各省认亲口令都过了个遍,却没有任何回应。大善人用迟来的警惕眼神看她一眼,问:“姑娘,你是算命的吗?”
  林玉婵抿着嘴,觉得这大叔实在是情商堪忧。
  她大大方方笑道:“您见过倒给钱的骗子吗?——哎,车夫。”
  再缠下去就成痴女了。她招手叫来辆出租马车,让车夫把光脚大善人扶上去,然后挥手:“一元应该够用了。再见,留心别被绕路。”
  那人坐在车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白拿人家姑娘的银元呢。
  连忙在怀里摸出个名片,双手呈上。
  “姑娘,有空来我的商号,我还你钱。”
  林玉婵接过。名片已经被无数只咸猪手揉得皱皱巴巴,依稀看得清上面的字。
  容闳
  博雅洋行总经理
  地址:法租界西贡路X号,欢迎莅临商洽洋货贸易……
  “做生意的?”林玉婵惊诧地想,“照他这散钱的速度,齐少爷都能比他晚破产。“
  翻过来还有英文。跟中文的内容差不多,只不过名字下面加了一行字。
  Yung Wing
  Bachelor of Arts, 1854, Yale College, Connecticut
  嗡嗡嗡,天上仿佛平白多出十个太阳,林玉婵看着人力车远去的背影,觉得眼睛有点要晃瞎,喃喃道:“是我想的那个耶鲁吗……”
  用名校光环招摇撞骗的也不少。但他要是真骗子,为何不在中文版上写明“耶鲁”二字?要是他专骗洋人,那也该是冒充个阿哥贝勒,才算正确操作吧……
  况且以他这冤大头的性格,要真是骗子,一张口就得穿帮。
  所以……是真的?
  她上辈子都没见过一个耶鲁学霸啊!!
  一个耶鲁毕业生,不远万里回到中国,被一群流民瘪三给欺负成这样,就……也够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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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下午, 林玉婵回到旅舍房间,简单给自己洗把脸。
  同宿的女工厨娘们都已回了,个个面露疲倦之色, 然而兴高采烈, 把买来的一包包洋货摊在床上开箱。那神情跟一百多年后从南京路扫货回来的游客差不多。
  林玉婵什么都没买, 还平白扔出去一把钱。但是她一点也没工夫想这些俗事,满脑子都是:
  耶鲁啊……
  她忽然记起来了, 好像确实在历史材料里看过一位“第一个美国名校留学生”, 耶鲁毕业,回乡报国……
  她心里一跳。好像是他……因为“闳”字她当时不认识, 连带着整个材料都跳着读, 没记住太多细节。
  只记得这人似乎活得挺长的。
  她扪心自问,自己作为二十一世纪的高中毕业生, 空有一百多年的先进知识储备, 让她报考当前的耶鲁, 她能得到哪怕一个面试通知吗?
  (当然,十九世纪的耶鲁大学是不招女生的。但这并不能让她减轻多少自愧之情)
  每当她对这个腐朽没落的时代稍有轻视之意, “古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惊喜来打她的脸。
  耶鲁啊……
  这个名字, 大清放在一起, 简直像是两个平行时空的映像。
  正如同她现在的房间里, 陈旧的板墙散发着轻微的霉味,几个缠足女子互相帮对方拆着发髻, 笑议着自己出这一趟差, 家里婆婆如何不快,看到薪水数目才展颜同意, 那嘴脸真真可笑;斑驳的面盆里散发出头油桂花香,尖尖的绣花弓鞋整齐摆在床下, 开着的鞋口几乎和鞋底一般长宽,好像一排饥饿的雏鸟。
  而窗外忽起异邦浪语,一个年轻的西洋小子似是饮醉了酒,歪着步,大着舌头向身边的女伴介绍着如何测量真空中的光速值;他身边的女伴穿着紧身洋裙,扭着束成一握的水蛇腰,小鸟依人地聆听着,不时腻声轻笑。
  林玉婵心想,在这两个迥异世界的夹缝里,她最终会滑落到何处呢?
  当当当,有人敲门。
  “苏林氏?”女子旅舍里值夜的混血嬷嬷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有人找。”
  林玉婵把名片揣回怀里,跟着嬷嬷下到门口,看到了赫德的捧顶戴专员。
  难得今日他手里没有顶戴,而且难得直起了腰板,趾高气扬对她说:“赫大人召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这么晚了?”林玉婵惊讶,“赫大人明日不公干?”
  捧顶戴的不耐烦:“不休息,我们一群人都伺候着呢。他忽然想跟你说话。”
  按中国人的观念,一大男人大晚上的找良家姑娘相见,是十分有伤风化之事。皇上见娘娘还得先翻牌儿呢,这是起码的尊重。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洋人不归中国宗法管,什么三纲五常一概没约束力。海关雇佣的少数妇女,薪水必须开得比市价高五成才能招到人,就是为了买断这些礼义廉耻。否则正经妇道人家谁肯给洋人打工。
  林玉婵当然不在乎,毕竟赫德作为老板来说,比王全厚道多了。
  虽然都是剥削人吧,但开明地主和黄世仁的区别还是大大地。
  赫德在江海关被分配到一间临江的办公室。这是后世外滩的黄金地段,在二十一世纪的同一位置,小窗外面应是万家灯火,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闪着霓虹灯,一开窗就如同拥有了整个中国。
  但此时,窗外这是黑洞洞的一片,偶尔有大型火轮鸣着汽笛,剖开夜色,船舷两侧明灭不定,驶入点点星光。
  办公室很拥挤,几个秘书文案在翻箱倒柜,仆妇忙着清理桌上吃剩的茶水点心洋酒。赫德正烦躁地踱步,手上沾了不少钢笔墨,忽然抓一把头发,愣是给自己抓出了一副超前一百年的蓬松刘海。
  林玉婵看他那样子不敢笑,反而心生敬佩之意。
  堂堂粤海关副总税务司大人,刚从船难里捡回命,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今日他手下的杂工助理集体休假,逛了一天上海滩,他却在办公室里加班到深夜。
  “林小姐,我明天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赫德懒得寒暄,开门见山,“这关系到那批军舰的归属问题,这次会面绝不能搞砸——我要多和中国人聊聊天,好弄清楚那些高官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玉婵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他紧张。
  跟现代人一样,面对一项艰巨的任务,或者一个无法完成的deadline,人们反而无法全心投入工作,而是想尽借口拖延——玩玩手机、吃点零食、把平时静音的群组刷个遍,美其名曰寻找灵感。
  “这事不该找你结识的那些中国官员?”林玉婵也立刻进入状态,反问,“我一个大官都不认识。”
  赫德郁闷道:“中国官员?那些人嘴里没一句真话。他们提到比自己高两阶以上的官位时,说两句话就要隔空请安。凡是犯忌讳、影响他仕途的,他宁可把自己的牙齿敲掉也不肯说半句。在那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呆久了,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过八十大寿。”
  有那么夸张?林玉婵没混过大清官场,只觉得好笑。
  “白天去逛街了?”赫德忽然发现了她鞋子上来不及清理的泥尘,随手一指办公桌对面的凳子,“坐。”
  成大事者惯有识人之能。赫德虽然只把林玉婵当一个寻常女仆,但他也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身份低微的年轻姑娘,想问题的思路很是清奇,而且隐隐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反叛的精神。
  而且她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后台,就算冲着她骂中国皇帝,他也没后顾之忧。
  “看来是个很大的官了。”林玉婵果然无甚忌讳,谢了一句就落座,低头想了想,忽然想到早间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则短消息,双眼一亮,激动道:“是李鸿章!李鸿章要见你!”
  赫德这下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同时快速扫一眼周围。好在几个助理都离得不近,各忙各的,没听见她那句小小的叫喊。
  李鸿章眼下刚刚升任江苏巡抚,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就连赫德自己也不敢直呼其名,否则身边的中国幕僚非得集体辞职抗议不可。
  他想,这姑娘简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林玉婵满脑子都是课本照片上的白胡子李中堂,也忘了李鸿章眼下不过三十多岁壮年,兴奋地问:“能带我去吗?我可以化装成小厮……”
  赫德脸色一沉,“林小姐,我付你薪水,不是为了雇个喜剧演员在身边解闷的。”
  他手底下哪有这么僭越的员工?最大胆的英国姑娘都不会如此无礼。
  林玉婵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冒失。这个世界里穿越女没特权。
  好在她脸皮厚,假装没说过那话,问:“那你打算如何跟李鸿章交涉海军的事?”
  赫德当然自有一番计划,也已经跟很多人路演过了。他发现,得到的反馈越多,自己的思路越清晰。这也正是他把林玉婵叫来的意图。
  “首先我要表明自己的观点,即——一个现代国家的军队决不能落入别国的掌控。即便这个‘别国’是我的祖国英国。他当然会怀疑我的立场,但我会说服他,李泰国的态度并不代表大英的立场。大英帝国对华政策的方向已经变了,简单粗暴的军事挟制不再是议会里的主流。我会请他向京城朝廷里的权贵、还有那位美丽的太后一一说明这一点,当然,我也会在合适的程度内,小小地激发他们的民族主义情绪……”
  林玉婵又听了一场超长听力题,有些吃力地揉揉太阳穴。
  “好复杂啊。”她终于忍不住打呵欠。
  “你觉得这里面的逻辑对于聆听者来说太复杂了?”赫德被她一句话扎心,然而不甘示弱地笑道:“李巡抚是考过科举的职业官僚,而且据说接受西洋观点很快。”
  “我觉得你这个方向不妥。”为了那一块八毛钱的“知遇之恩”,林玉婵很不客气地说,“甚至会适得其反。”
  赫德肃然:“为什么?”
  “因为你在说教。而大清的老爷们好脸面,最不喜欢被人说教。”
  赫德怔住,不甘心地继续问:“你怎么又知道了?”
  林玉婵一时语塞,半天才说:“中国人都知道啊。”
  再追根溯源,大概是耳濡目染,从读过的文献、历史小说、看过的电视剧、科普文、还有各位历史老师的鸿篇大论里得出的结论。
  林玉婵想起《走向共和》里王冰老爷子塑造的李鸿章——虽然不能算百分百复原,但晚清民国题材的剧本,肯定不会像宫斗武侠抗日神剧那样随便魔改,老一辈艺术家们又都十分敬业,从人物性格到历史细节,想必还是有相当还原度的。
  李鸿章会安安静静坐在太师椅上,洗耳恭听一个年轻气盛的化外夷人给他讲课,然后茅塞顿开连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镜头她想象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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