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义兴商行?”
楚老板笑着纠正:“义兴船运——是我们的正经营生。不瞒你说,容老板欠了我两千两白银的船钱,姑娘若打算替他还,咱们皆大欢喜,谁也不用虚张声势。”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她气喘吁吁地喊。也顾不得容闳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你们是天地会宏化堂何时改行当瘪三了?这让天下洪门昆仲听闻,也太丢脸了吧?”
砸货架的马仔齐齐失色。楚老板蓦地收了狞笑,用力捏住她的手腕。
“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哪房哪堂的?”
容闳悄悄趴下身子,往柜台方向挪。
楚老板冷笑一声,一脚踢出几罐牙粉,粉末飞扬,在容闳面前正好画了出一条白线。
“老板好身手,”林玉婵思量了一下敌我实力对比,放软了口气,轻声说:“今日看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看在洪门昆仲的面上,还请老板行个方便。这博雅洋行的船费,就麻烦您做主减……减免一下吧。少收点也行。同门义气,日后大家还要打交道呢。”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回忆:难怪她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到“义兴”,原来人家是做船运的,她没去码头找,当然寻不到。
也难怪,那日黄浦江船难,第一批来救援的民船上,就有“义兴”。
苏敏官……
他没上义兴的船,但他在上海举目无亲,多半还要找组织。
只是这里的“组织”,业务范围跟广州天地会差太远,不知道他适应不。
但他说过,只要身属洪门,不论天涯海角,就是同气连枝的兄弟姐妹,绝不会互相坑害。
楚老板恶心归恶心,无计可施的时候,也得硬着头皮攀个亲。
“广东红旗第二枝、高溪分开两胡时,”她自报家门,“我们远道而来,德兴郡的行个方便。”
“广东佬?”楚老板忽然大笑,眉毛上的裂口抖了抖,一挥手,命令马仔停手,“哈哈,那倒确实要行个方便。”
他回头看看身边马仔,马仔们相顾而嘻。
林玉婵一颗心渐沉。没从这笑声中听出友好的意思。
楚老板将林玉婵拉到货架角落僻静处,指尖虚画她脸颊的轮廓,似笑非笑地说:“倒是巧了。我义兴船行里,正扣着个广东来的反清复明乱党。本欲解送官府,博个赏钱。今日既然有昆仲到来,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拉他一把——两千两,不算多吧?”
林玉婵大惊失色。
“乱党?”
天地会管别人叫乱党,还要送官?
这塑料兄弟情还能不能要了!
她不敢显得太慌乱,深呼吸,低声问:“那人是谁?”
楚老板放开她,怀里掏出一堆杂物,从里面拎出一根脏兮兮的红绳子。
红绳末端,挂着个金镶玉长命锁,被他的气息吹着,反复摇晃。
林玉婵盯着那小玉锁,有点头晕目眩,轻轻张嘴,吐出四个字。
“DLLM。”
“还有,”楚老板端详她的神色,笑得愈发欢畅,“有个消息,还没来得及通知天下洪门兄弟。我们天地会上海会众已做出决定,脱离浙江分舵,不再受洪门管辖。现在我们叫清帮——遵纪守法,帮扶大清。你看,多好的名字。”
第46章
博雅洋行里寂静无声, 壁炉依旧燃着。几个伙计默默收拾货架,将翻到的沙发桌椅推正。
楚老板果然给了“面子”,手下留情, 没把这店给砸了。
马仔们呼啸而走的同时, 丢下一张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时间地址。
那志在必得的语调仿佛仍在洋楼里回响。
“两千两, 一文都不要少, 你一个人送来。否则我们只好为国效力,把逆匪送官去也!大家都过个富裕好年!哈哈哈!”
*
容闳拍拍满身牙粉, 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玉婵, 脸上写了许多问号。
林玉婵苦笑,一边帮他收拾, 一边脑子里飞快组织语言, 解释了“洪门”、“天地会”。
“……不过您别误会, 我不是会众,也没参与过反清复明, 我就是凑巧认识一个人……”
容闳笑了, 动手将绿沙发挪回原位:“林姑娘别紧张。我不是那种闻叛色变的人。大清现在的样子, 没人造反才奇怪呢。你放心, 这些我不对旁人说。”
名校留学生果然思想进步。林玉婵松口气。
容闳下句话石破天惊。
“譬如那太平天国的干王洪仁玕,是我在香港时认识的好友。我们促膝长谈, 聊过一些建立新政府的看法……”
当啷一声, 林玉婵不小心翻倒一个椅子,盖住了容闳的声音。
“打住打住。这屋里还有伙计呢!”
容闳也意识到失言, 尬笑一阵,让伙计们出去收拾花园。
还好伙计们对自己东家的脾性也有所了解, 也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容闳在店里还能不时摘个辫子,也没被举报送官去。
毕竟这里是租界。它不拥有任何一国主权,但却比万国领土还“自由”。
“不过林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容闳又说,“我这些年花销大手大脚的,鲜有积蓄,本月又刚下了远洋订单,一时拿不出两千两银子借你,五百最多……”
林玉婵又惊讶又好笑:“我没说要管你借钱呀。”
容闳低声问:“那,那你要如何赎你那位同乡?”
这下林玉婵答不上来。
但凡关于近代上海滩的电影纪录片,里面多会出现过叱咤风云的“青帮”。不过那似乎都是民国之后的事了。
现在看来,楚老板所辖的,借着义兴船行的壳、行欺男霸女之事的黑社会“清帮”,大概就是青帮的前身。
不好惹。而且会越来越不好惹。
林玉婵烦躁地伸手理衣领。新衣过于挺括,领子磨她锁骨,平日不觉得,方才一番兵荒马乱下来,才觉疼痛,简直要命。
她当然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谁让苏敏官上船前不看行程,傻乎乎自投罗网。虽然他的霉运说到底都是因她而起,但也许他命里就该被当成叛匪砍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但,她力所不逮是一回事,见死不救是另一回事。
容闳作为局外人,跟她萍水相逢,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是给她借钱。
她总不能被古人给比下去。
她记住纸条上的日期。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离现在还有两个礼拜光景。
这两个礼拜里,总能想出些办法。
墙角的自鸣钟敲了早上九点。从她拜访博雅洋行,到清帮砸馆,到现在一地鸡毛,其实也才过去了一个钟头。
林玉婵向容闳辞行:“我得回海关点卯了。先生保重,遇事小心。”
容闳挥手,一边说:“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反正我也闲……”
*
回到海关宿舍,完成日常杂务,林玉婵假作无聊,跟不少人搭讪攀谈,打听“清帮”。
但大多数人跟她一样,是从广州过来出差的,对上海的黑`帮生态一无所知。
直接找本地人问呢,更不可能得到真实答案。
打听“盛通烟行”,倒是确有此家,去年“经营不善”,莫名倒闭,老板至今负债消失,官府还在通缉呢。
前车之鉴血淋淋。看来只能借钱了……
可偌大海关,她除了贪污公款,能从谁那里借来两千两银子?
她没时间细想。忽然有人跑来通知,让她赶紧回去换新衣。
林玉婵莫名其妙。
大家说:“赫大人回来了!快去迎!”
赫德在跟李鸿章详谈一番之后,直接被一艘官船接上了京。托这事的福,留在上海的海关雇员们得以公款休假,林玉婵才有功夫做衣服买东西。
但大家估摸着,赫大人怎么也得在京城过个年。眼下却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是福是祸。
一众海关雇员,从洋人助理到华人厨娘,齐刷刷迎在码头。
赫德容色依旧,穿着厚重的青果领礼服,从容下船。
捧顶戴专员照例跟在后面。
立刻有眼尖的发现——
“咦,顶戴颜色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那顶戴镂花宝座上的青金石上,然后轰然大噪。
“恭喜大人升官!”
*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众人口中相传的“赫大人升职记”,比林玉婵想象的还要干脆利落。
他风尘仆仆到了北京,一反此前那种作为英国人的傲娇,不再跟任何人吵架,也不像其他洋人似的只在小圈子里社交,反而跟恭亲王那些中国官员交往甚密,言语中十分谦逊,并且对于李泰国擅自购买舰队一事持“很遗憾但是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的稀泥态度——这正是大清朝廷喜欢的姿态。
众清朝大臣好容易遇到一个“温顺”的洋人,立刻给他树成典型,各种夸奖表扬,意思是让别的洋人好好学学。
他冷眼看着李泰国在中国人面前趾高气扬口沫横飞,直到李攒足了仇恨值,他才稍微添油加醋拱拱火,直到某日李泰国气头上说出“如果不顺我的意我立刻辞职”的话。
恭亲王、李鸿章、曾国藩这些老油条喜笑颜开,就等着他表态呢。
李泰国以为大清不能没有他。他走了,海关总署就得关门大吉。
谁知人家就坡下驴,立即宣布了新的海关总税务司人选——委任令早就拟好了,就等着盖章呢。
李泰国这才反应过来,被自己那个看似低调的下属摆了一道。
他大骂赫德撬自己人墙角,不配当英国人,但是已经晚了。他回到办公室,文件行李已经全部打包,伦敦的船票都已经有人给他定好了。
海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那只先进的海军舰队也就地遣散。
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再也没人关心大清海军司令的国籍问题。
虽然大清已经预付了舰队全款,但曾国藩曾老先生非常豪爽地表示:“区区一百七十万之船价,每年九十万之用款,对中国来说是九牛一毛。这船不如就赏给各国吧,也恶心恶心李泰国那英国佬,叫他嘚瑟。”
“各国”自然乐坏了,列强们一边看戏,一边等着天上掉军舰。
赫德那个汗呀。大清有钱,可也禁不住这么白扔,他都心疼。
但他忍住了劝谏的冲动,跟心腹商议过后,只是悄悄放出风声,说美国正在南北朝分治,南方邦联急需军舰“北伐”,很快就会带着银子来买。
又一招祸水东引,美国公使先急了,马上张罗安排,把这批舰船火速拍卖,好歹回了点本。
这一场“新式海军”闹剧,前后的活动经费、以及付给水手的遣散费、轮船的折旧费,大清朝廷白白花了近四十万两银子,一个救生圈也没捞着。
大清唯一得到的,是一尊财神。
赫德正式接任海关总税务司职务,由恭亲王亲自提名,官阶从三品。
他不再是那个高傲倔强的罗伯特·赫德;现在的他,是初窥中国官场之道的钮祜禄·德。
整个粤海关旧部鸡犬升天,每人都赏了半年工资,外加三天带薪假。众人兴高采烈,已经开始提前过年。
林玉婵捧着一堆银元,前前后后数了三遍,乐得睡不着觉。
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贡献微乎其微——的确,她当了一晚上陪聊,给赫德提供了一些简单的思路。但那些切切实实的书信、斡旋、应酬、交往……都是赫德一人发挥。
倘若把官场比作球场,她不过是给他发了个好球,之后的运球、过人、射门,都跟她没关系。
不过这钱她拿的心安理得,完全符合规定。
赫德刚给她破格加薪,转眼就是六个月工资年终奖,足足四十余银元,相当于三十两银子。
是她当初“卖身钱”的两倍。
不愧是财神啊。
但她乐着乐着,忽然笑不出来。
“离两千两还差得远呢。”她想,“三十两,顶多赎个手指头。”
*
接下来的日子她忙得脚朝天。赫大人从此徙驻上海,粤海关里那些成箱的文件、他喜爱的家具书籍、还有随从们的家当行李,都要船运过来。
江海关要清空,清理前任留下的痕迹,按照赫德的喜好重新布置。
林玉婵虽然婉拒了赫德的贴身女秘书邀约,但她原本合约未满,还是临时通译,在其位谋其事,各项工作照常,不敢有丝毫懈怠。
赫德也照常往极限使唤她,给她委以“重任”:整理交接历年档案文件。当然核心机密文件她接触不到,每天看的都是鸡毛蒜皮。这完全是体力活,她昏天黑地干了几天,觉得自己快近视了。
不过鸡毛蒜皮有时也很有娱乐性。林玉婵从这些文件里,看到了整部晚清对外贸易发展史:鸦片如何悄悄流入,如何一发不可收,如何在走私与合法之间来回横跳,又到底卷走了多少中国人民世代积累的财富;茶和丝绸如何撑起了出口额的半壁江山,华商又如何被洋商积压生存空间;东南沿岸如何海盗猖獗,做下累累血案;海关成立初期如何黑暗腐败,堪称内务府的提款机,巨额的银两如何去向不明……
“这些都不会再发生了。”一日赫德视察工作,指着旧文件上那些陈年旧案,雄心勃勃地对众人宣布,“我向恭亲王保证过,未来的中国海关,每一两银子的去向都将有据可查。”
众人当然是呱唧呱唧鼓掌,各种中英双语的溢美之词,什么以后就跟赫大人混了,赫大人是大清之福,是我中国人的救星云云。
赫德听得皱眉,严肃道:“日后的海关也不会再有阿谀奉承。人人凭能力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