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玉婵还是找裁缝做了内外几身新衣裳——中国裁缝,要价低廉,做的平民阶层通行的袄裙,便宜的青色浙布,低调式样,只是额外嘱咐裙中多加几个口袋,总共也就花了两块多银元。
她把自己挣来的钱,一点一滴都攒着,除了在补充营养和个人卫生上不吝花销,其余能省则省。
但新衣服现在是不得不做,因为她身材变化太快了。
原先的林八妹像条瘦弱的豆芽菜,似乎让人撞一下就会骨折;但少年人体内蕴含无穷的生命力。经过半年均衡规律的饮食以后,她报复性地疯狂发育起来。
以前她还奇怪呢。为什么在广州跑腿干粗活的时候,自己明明来去如风行动自由;可是到了上海,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大了些,就时刻感觉裤腿紧绷绷。
她还以为是衣服在海水里泡坏了。直到赫德隐晦地提醒她衣裳不合身,她才猛然意识到,是长高了呀!
不仅长高了,面颊也丰满了,肩膀也圆润了,前胸跟后背的弧度也终于不一样了。就连城隍庙外头的小瘪三也注意到了,她独行街上时,不止一次被人起哄怪叫“可惜脚好大!”
再大点才好呢,林玉婵想,踹不死你们。
当然,限于先天不足,她现在还有点偏瘦,不过跟过去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
林玉婵穿着她在大清拥有的第一套新衣,找个时间来到法租界西贡路深处,风风火火地叩响了博雅洋行的大门。
第45章
上海商业发达, 竞争激烈,有点规模的商铺无不是抢占黄金地段,货物摆上人行道, 招牌能伸多远伸多远, 门口走过一个潜在顾客, 伙计能跟出二里地。
博雅洋行却与众不同,选址选个带院子的小洋楼, 清幽雅静, 连招牌都掩在常绿树丛里。
不出意料,门庭冷落。
几个伙计坐在壁炉前烤火。洋行的拥有者——耶鲁学霸容闳, 坐在临窗书桌前, 叼一根雪茄,正认认真真读着一份《北华捷报》。
他面容宁静, 当街被抢的狼狈已无影无踪, 此时眉梢轻抬, 目光随着一行一行的英文滚动,不时还吟诵两句。
他没戴假辫子, 短发长衫造型, 透过玻璃上蒙蒙的雾, 整个人像一幅民国大师老照片。
林玉婵忍不住倒回去看了一眼招牌, 确定是洋行,不是什么老洋房小资咖啡馆。
门口有风铃, 被她的衣摆带出清脆响声。
听到有人进来, 容闳连忙扣上缝了假辫子的瓜皮帽。几个伙计烤火正舒服,没一个愿意挪屁股, 容闳只好自己起身迎接。
“林姑娘,幸会幸会, 我等你好几日了。”容闳跟她通了姓名,高高兴兴指了指壁炉前的绿色皮质小沙发,“坐,我叫人看茶。”
短短一分钟,林玉婵已看了出来,此人待人接物的方式完全西化,对中式礼仪倒有些生疏。连个作揖也没有,也忘记让屋里的伙计们回避女客,哪怕是做个样子。
若是换了别的大清姑娘,多半要被冒犯了。
“不必了。”她微笑着婉拒,“我来传一下海关的口信,嗯……这个……”
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绅士,当面给人家发拒信,总归有点过意不去。林玉婵有点明白赫德为什么让她来了:她脸皮厚。
谁知半句话还没说完,容闳已经了然,笑道:“没录用是吗?正常正常,反正我也是随便投的求职信,并不真心想去。辛苦你跑一趟——话说海关何时开始录用女通事了?那位李总税务司我以前见过,可是位古板的人哪。”
林玉婵:“李总……?”
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李泰国,赫德的那位大反派上司。当今海关总署位于上海,容闳也在上海,英语交际圈子总共就那么几百个人,想不认识也难。
她笑了笑,找个话头敷衍过去。总不能说英国佬看不上你学历。
想到这,她指着名片上不起眼的Yale,试探着问:“唐突一下,请问您真是美国名校耶鲁毕业生么?”
容闳一怔,眼中忽然发光,一把将雪茄掐灭,激动地说:“林姑娘果然见闻广博,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知道耶鲁大学的中国人!快说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
林玉婵:“……”
难怪他在中文名片上不提这茬。
洋行左右没生意,容闳把她当知己,兴冲冲地开始叙述自己幼年如何阴错阳差进了教会学校,又如何机缘巧合远赴重洋,勤勉读书考上耶鲁,成为第一个拿到美国大学文凭的中国人,然后又如何心系家乡,回来报效祖国……
寥寥几句话,涵盖了十数年艰辛困苦。林玉婵表示五体投地。
“所以您是……刚刚回国?”
“已经有几年了。不怕你笑话,我换过五六次工作,大部分时间基本上都失业。最近自己鼓捣做生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要是再亏下去,我就关张算了。”
林玉婵听得无语凝噎,再看看裱挂在墙上的那张写满拉丁文的耶鲁毕业证书,深感大清要完。
这种人才,放到现代,国家都会巨款挖人的。
而在如今这个中国,不过是刚刚睁眼的睡狮,难道不应该赶紧送个一品顶戴供起来,居然让他失业?
大概是因为没有门路。她热心问:“您试没试过,去做官员的幕僚?”
容闳报以沧桑微笑:“试过。他们听说我连秀才都没考过,没一人接我的拜帖。”
林玉婵无语,又忍不住提建议:“您可以去做翻译。”
“缺钱的时候会译书挣稿费。”容闳不以为意地说,“不过译出来也没人看,挺没意思。”
她想了想,又说:“您可以……”
“林姑娘,我缺的不是工作机会。”容闳忽然激动起来,绕着书桌走动,正色道,“我想真正做一番事业,将平生所学付诸实用,使我的祖国像西方一样文明富强。有人找过我传教,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宗教对中国之强盛毫无益处;我去香港研习过法律,想要找出中国律法可改良之处,可香港律师协会联名将我赶了出去,因为他们不愿让一个华人坐上法庭;洋行出高额薪水请我做买办,但我想都不会想。如今洋人视中国人为奴隶,买办者,不过是高等一些的奴隶罢了,我堂堂美国领袖学校之毕业生,岂能如此辱没母校之名誉?……”
林玉婵听到他说“高等一些的奴隶”,心里猛地一跳,突然有些感动,心中蓦地划过江海关走廊上的壁炉烟火。
看来这泱泱大清土地上,矫情者并非她一人。
出了江海关,她也后悔过那么几秒钟,但过往十几年的独立人格告诉她,怎能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攀附于强者的欢心之上。
不过容闳不缺钱。他在耶鲁是全A毕业,英文说得比汉语流利。随便帮洋人写个文书合同,就够他几个礼拜的开销。她呢?
此时终于有个伙计磨磨蹭蹭地过来,低头递给林玉婵一个精美的信封。
“冬日寂寞,我又忍不住即兴演讲了,真是抱歉。”容闳和蔼地笑道,“这是还你的钱。”
林玉婵打开信封,银元十块,外加一封手写感谢卡。
她忙道:“您记错了……”
“不不别推辞。林姑娘助我的钱财数额虽小,但却是雪中送炭,自当加倍奉还。”
容闳不缺钱。十块钱还不够他买雪茄的。
林玉婵也不好跟他争,然而要直接笑纳也有点过分。
她起身观摩他铺子里的商品,笑道:“那好,我这就帮您开开张。”
遗憾的是,容闳空有耶鲁文凭,经商品味实在有限,货架上摆的中西特产全都中看不中用,让人没有购买欲望。
况且绝大多数都在十块钱以上。
林玉婵最后选了一打进口洁牙粉,罐装,一看商标,居然认识:高露洁。
还有一盒凡士林润肤霜。打开闻闻。限于技术,里面的膏体一股香精味,不过凑合能用。
价格七元五角。普通人哪消费得起。
她叫伙计:“麻烦包一下……”
话没说完,叮铃铃,院门口风铃急响。
容闳满面笑容,忙吩咐伙计去迎客,自己也跟了出去。
门一开,他和伙计们都僵住了。
只见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为首的是个穿黑马褂的大个儿,一双眼睛阴鸷幽冷,目光一扫,让人遍体生寒。
一道长长伤疤,从他的顶门延续到颧骨,将右边眉毛斩成两截。原本还算英武的面孔,此时有了两短一长三根眉毛,邪压了正,显得十分怪异。
他身后站了一排后生,打扮像是寻常商铺伙计,然而个个面色不善。他们在小花园里左看右看,嘻嘻哈哈地摘花拔草,俨然把这里当了自家后院。
“楚老板,”容闳强笑拱手,“您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没选到合意的东西吗?”
那三条眉毛的“楚老板”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自己推开大门长驱直入,在绿色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撩开长衫叉开腿,比容闳更像此地老板。
“我来做啥……呵,容老板还是不晓得么?抑或是,永远跟我装傻?”
他故意做出低沉威胁的语调,身边伙计跟着哼哼直笑。
林玉婵看出来者不善,不及躲避,立刻退到柜台后面,攥着罐高露洁牙粉,假装自己是顾客。
那楚老板却一眼注意到她,三条眉毛一皱,笑道:“原来是有美貌佳人相伴,冬日围炉,不理世事啊。”
林玉婵心想这人眼瞎,自己什么时候成美貌佳人了?真是为了恶心容闳什么都说得出来。
容闳当然急了,高声叫道:“这是我朋友,你们不得无礼!”
“容老板,船费呢?”楚老板笑道,“有时间招待朋友,却没工夫凑钱。这都快年关了,再不交齐,是存心不想让我们兄弟好好过年?”
博雅洋行的伙计们早就噤若寒蝉。容闳黑着脸说:“我不过雇了你们一次‘无锡快’,船钱早已结清了,你们这是敲诈勒索——我叫巡捕了!”
“巧的很,兄弟们方才在南京路巡捕房做客,跟威尔逊警官一道抽了烟。你要叫他,我派人去。”
这几句言语,林玉婵听得目瞪口呆,脑海中响起变调的“上海滩”。
上海滩有黑`社会不奇怪,但他们居然敢到租界来收保护费?慈禧太后同时向万国开战是跟他们学的吗?
他们倒是没带刀枪火铳之类的管制兵器,想必是知道行走租界必须低调;然而人多势众,一人一拳就能把博雅洋行的所有伙计给揍趴下。
楚老板见容闳不识抬举,哼了一声,命令众马仔,“给我砸。”
马仔们训练有素,一声不吭,有人抽出腰间的拨火棍。
“等等!”容闳从抽屉抓出一张护照,举在胸前,急道,“这里是租界,我是美国公民,你们擅自损毁我的私人财产,这是破坏国际公约……”
楚老板并没有被吓住。他站起身,跟容闳脸对脸,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没错,我们欺软怕硬,不欺负洋人。”他轻声说,“可是我眼前这位,明明是黄皮肤黑头发,虽然戴着十字架,抽着洋雪茄,一举一动都学洋人,可我看着,怎么越看越像那穿洋装的猴儿呢?”
“假洋鬼子更可恨,”三条眉毛一歪,冷笑着命令,“给我砸。”
容闳气得快冒烟了,他一个爱国华人,让一帮社会败类叫“假洋鬼子”?
他被两个马仔拦在门口,眼看货架上几排牙粉哗啦啦地掉下来,雪□□末洒了一地,气得咒骂。
忽然,柜台后面探出个小脑袋,目光穿过两个马仔背后的缝隙,朝他眨眼。
林玉婵低声说:“要不先生服软。他们要多少钱?”
容闳攥着拳头,眼看又一排货架遭殃,摇头。
“有一次就有二三四次。我不跟这种渣滓妥协。”
“你有没有能立刻赶来的朋友?”
容闳想了想,遗憾道:“有几个,来不及。”
“那我溜出去,去找美领馆报案,有用吗?”
容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没被这场面吓住,主意一个接一个。
他摇摇头。美国人正在为内战焦头烂额,会拨冗管他一个非我族类的“公民”吗?他其实也说不好。
“姑娘,”他忽然低声说,“你面前这个柜台底下,杂物后面,有一杆来复猎`枪。你扔给我,当心沉重。”
租界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对抗暴力的只有暴力。
林玉婵眉梢一挑,迅速蹲下身。
这才对嘛,去美国留学不能光死读书,美利坚“武德”也得一并带回来。
还没看到猎`枪一根毛,忽然手臂一痛,让人拽了出来。
楚老板眼观六路,没忽视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
他狞笑着,把她推在墙上,他的胳膊粗过她的腰,林玉婵瞬间呼吸不畅,红了脸。
“小姑娘邪气泼辣,看来是不曾吃过大苦头。”楚老板凑近,断眉下的目光聚焦,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脸蛋,“盛通烟行晓得吗?南县城最赚钞票的老板,去年触怒了我,如今人在苏州河底,他的大小姐在‘逢春茶园’接客,每晚三块银元。我昨天给了她一巴掌,还价到了一块五。”
他把她当容闳家眷,话里话外将她当做囊中之物。那断掉的眉毛近在眼前。林玉婵挣扎不开,胃里犯恶心。
忽然,她看到楚老板的腰带末端,缀着流苏和玉,还有……两枚交叉的铜钱。
叠成一个“义”字的形状。
楚老板像戏弄猎物一样摸上她脸蛋。他的里衣袖口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两个字。
“义兴”。
林玉婵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