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眼看到楚老板把那玉锁贴身带着,苏敏官被囚码头,天天挨饿,就算他是盗圣也没机会得手。
他踟蹰片刻,坚定地点头。
哗啦一声,舱门踢开,几个马仔不耐烦地叫道:“好啦好啦,我这里不是茶馆,讲几句完啦!小囡,出来!不出来我们进去抓啦!”
苏敏官轻轻推她后背。舱里光线极暗,他的眼睛里灰蒙蒙,闪过一丝感激之色,随后又归于冷漠。
“多谢你来,”他暗哑地说,“一句良言相劝,以后莫要对别人太善良。包括我。”
他打个呵欠,转身回到自己的粗糙铺盖,忽然踩到破被子的边缘,脚下步伐一滞,足趾感受到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林玉婵忽地转身,张开双臂,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敏官少爷可是我舍不得你啊呜呜呜……我会回去凑钱的多少钱都可以……我不想离开你呜呜呜……”
苏敏官全身倏然僵硬,隔着后背衣衫感到他体温骤升,心跳咚咚快。他用力扒拉她缠在他腰上的手,咬牙道:“林姑娘,你发什么神……”
林玉婵用力攥他手指。紧张的心跳把她的声音顶得有些变调。
“被子底下有几团棉絮……”她一边呜呜一边低声说,“别动。”
外头围观的马仔都乐了,大声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这林姑娘自找上门,皮相不错,可惜脚大,但恶霸们口味多样,没有体面人那么挑剔,若放在平时怎么也得占足了便宜;可她偏偏又是两千两银子的财源,楚老大的意思,先管管自己的手,免得她一气之下寻死觅活,白白丢了巨额的赎金。
不过跟洋人混过的娘们果然豪放,她主动跟别人投怀送抱,小胸脯顶在人家后背上一起一伏,就算是最粗俗的戏班子也不敢这么演啊。船上的帮众目不转睛地看戏,口水滴滴答答快下来了。
林玉婵:“……棉絮里是你的枪。别不信,我给拆了,你打开只能看到一堆螺钉木料……”
一堆散碎零件,最宽不过寸许,让她包入棉絮,贴身紧缠在大腿上,又轻轻拆下,在宿舍里练得熟了,一点声没出。
苏敏官扣住她的手,默默转过身,搂她在怀,将她的小脑袋贴在自己胸膛。
他的呼吸深而急促,心跳不稳。他的衣衫硬而粗粝,磨着她的脸颊。
“嗯,我也很想你。”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捋着她一丛碎发,拇指轻轻划过她的腮边,缠绵停留了一刻,然后温柔地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还有十颗子弹,一把折叠螺丝刀。我央人画了图纸,你想办法拼装起来。过年后,海关可能会来这里突击检查,你带着枪,可以趁乱找到东西逃。”
其实她也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容闳请了个美国牧师教她拆枪,拆完了她自己都装不回去。
苏少爷小时候玩枪,玩过这么专业的吗?
“好啦好啦,这是我最后一次做好事,”她忽然也有点耳热,声音更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赎金就不要想了,我下个月住宿都没着落……”
苏敏官轻轻笑了,用力将她抱了一抱,朗声道:“阿妹,我也舍不得你。你再去找红姑、诚叔、詹先生他们借借看,说些软话,积少成多。楚老板虽与咱们不是一路人,但黑道有黑道的规矩,一定会守信的。”
她紧张地笑一笑,推开他,逃出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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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风起云涌, 水波流荡,船只摇曳。忽而一阵浪涌来,一艘小舢板爬上浪峰, 仿佛要脱离码头而去。缆绳绷紧, 发出咔咔的声音, 一阵紧似一阵,好像在做最后的蓄力。
大浪消弭, 水面忽归平静。小舢板撞上邻船, 发出砰的一声响。
义兴船行的恶霸瘪三无心休息,都围在码头船边, 兴奋看戏。
听着这一对苦命鸳鸯用家乡话你侬我侬, 最后一句勉强听出个凑钱的意思。众马仔都面露喜色,看林玉婵的眼神无比倾慕, 就像看一沓行走的银票。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百年不遇哇!
林玉婵但觉这些目光让自己浑身发毛, 纵身跳上码头。四下没有钟表,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总之赶紧离开。
船行的仓库里乱堆着船板、零件和货物。林玉婵来时没注意, 原来那里还有不少清帮帮众歇宿其中。有人抽着大烟, 有人小声赌钱, 还有——
“老爷行行好,我要回家……”一个细细的女声隔墙哀求, “我、我爹娘还在等我……”
一个嘶哑的声音狞笑:“你爹娘已拿你抵债了——你陪我们兄弟玩高兴了, 明日还能给你口汤吃。过来!”
紧接着就是衣裳撕裂声,女孩被捂住嘴, 拖去远处。
而仓库里的众人,就这么愉快地听着那哀鸣, 不少人面露淫`笑,抓自己的胯。
那声音刮得林玉婵胃疼。她低头急行,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
“稳住,”她咬牙想,“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一路闯关到现在,别栽在通关出口。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苏敏官这个扑街货,眼睁睁看着这些腌臜烂事天天上演,他也真稳得住,对楚老板彬彬有礼,还称什么“清帮兄弟”。
又悲观地想,天地会在其他省份的那些分舵,独立进化那么久,还不知演变成什么样儿了呢。
忽然,一只手扳上她肩膀。
楚老板听着隔壁女孩的哀号,来了兴,终于原形毕露,把自己那“先管管手”的原则抛到脑后。
“小姑娘,不打算再谈谈价钱吗?”他笑着喷出一口烟,“陪我一晚,减你一百两。”
林玉婵冷汗顿起,立刻道:“我有钱!你不能变卦!”
楚老板挽住她,再笑:“一百二十两。别不识抬举。你只要还想在洋泾浜混,以后就有用得着在下的时候。”
他觉得这小姑娘也不是什么良家,她又能对苏敏官投怀送抱,又能跟洋人贴身共舞,连脚都不裹,自然在男女方面十分随便了。只要价钱谈得拢,陪谁不是陪?
林玉婵趟出一双大脚就跑。说好的“姑娘狡兔三窟我们今天不为难你”呢?
她什么都算到了,唯独高估了人的理性。
马仔们揣摩上意,一哄而上去关门。林玉婵扳住暗门门框,冲口大叫:“巡捕大人——”
一张大手拽住她衣领,楚老板把她往另一扇门里拖。
“呵,邪气烈性。你应该庆幸,老爷今日只要跟你快活一下,不是要你命……”
他扯着她辫子,头皮剧痛。林玉婵咬着牙,脱口就喊:“有话好说好商量今日还有人在等我要快活可以改天——”
楚老板松手,狞笑道:“真的?”
看来也没那么烈性,倒是识时务。那些交不出保护费的小商贩,拿自家丫环小妾甚至妻子女儿相抵,不都是你情我愿公平交易,可不是他强人所难。
林玉婵胃里搅着恶心,点点头。再乞怜的话编不出来,先出这个门再说。
楚老板冷笑:“怕不是缓兵之计?”
他一双豁了眶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凑近了,看到那双苍白颤抖的小嘴唇,低头就咬。
轰!
林玉婵耳膜一震,眼前似有一道闪电划过。楚老板的大嘴停在半空,整个人一头扎在她身上。
她捂住嘴,全身冰冻了一刻,才慢慢有了力气,踉跄逃出三四步。
楚老板猝然倒地,脸拍在门槛上,三条眉毛同时出血。
马仔们脸上还残留着嬉笑的痕迹,然而眼里全是惊恐,呆若木鸡地看着林玉婵对面。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冒着白烟。
苏敏官发丝凌乱,好像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然而他眼底微光锐利,仿佛为此刻已等待许久。
他飞快竖起枪管,没人看清他的动作。
轰轰轰三声,离林玉婵最近的三个马仔应声倒地。
她的三魂七魄突然归位,学着动作电影里的龙套动作,连滚带爬地滚到几个箱子后面,免得碍事。
箱子后面伸出一只细胳膊。楚老板身下一摊血,怀里零碎散了一地。她飞快地从里面拣出那枚缺了角的玉锁。
轰!
一个马仔终于反应过来,回身抄起一杆大刀。还没舞起来就嗝屁着凉,大刀当啷落地,立刻被苏敏官踢进河里。
他大步流星穿堂而过,拇指食指捻熄沿路的灯。最后一盏留着,提在手里。
偌大的仓库陷入黑暗,只有恐惧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一束微光照亮他半边脸颊,火焰烧灼不稳,映入他阴晴不定的眼眸。
兔起鹤落,仓库里那些抽大烟的赌钱的才反应过来。有人急急跑过来,有人抱头藏在赌桌下面。
有人黑灯瞎火弄勿清爽状况,大喊道:“火并啦!造反啦!快去拿兵器,保护老大!”
“老大死了!”苏敏官喝道,“都给我蹲下!”
他朝楚老板开枪是一时冲动,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还剩五枚子弹。
冲动不怕,事后利落收场就行。
箱子后面窸窸窣窣响。林玉婵鼓起勇气冒头,哆哆嗦嗦地说:“门在那边……你说一二三我就跑……”
“这个时候还想跑?”苏敏官咬着嘴唇,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跑得掉吗?”
他拖住她的领口,把她丢回角落里,然后大步走到仓库一头。那里抱头蹲着五六个马仔,都在伺机找逃路。灯光刺入,大伙齐齐捂眼。
“这里有几多人马?”他枪口随意指着一个驼背马仔,“清帮一共多少人?人员名册在哪?兵器库在哪?船行的账簿在哪?现银都在哪?”
驼背马仔浑身筛糠,眼睛却看到不远处,月光下的码头上一串骇人血迹。
楚老板意外地没被一枪轰死,后背开着个血洞,正挣扎往苏州河方向爬。
驼背马仔狰狞大吼,跳起来就夺苏敏官的枪。
轰的一声,马仔半边肩膀炸飞,痛晕过去。
苏敏官指着另一个马仔,“换你说。”
黑帮恶霸凶狠归凶狠,大部分人都没见过有人能将洋枪使出此等威力,这人早吓尿了,一股臭气从他下盘弥漫开来。
“我招我招……这里有三十多……租界里、有名有姓的两三百……上海县城一百多……松江、嘉定……”
忽然扑通一声,竟是重伤的楚老板爬出码头,一头栽进苏州河,月光下留下一串水花。
苏敏官急奔出去,照那水花又补一枪。
偏了。
他若无其事回到仓库,吹吹枪筒上白烟,吩咐:“死了。接着讲。”
林玉婵躲在木箱子后面,肠胃绞痛,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咚咚咚,比方才楚老板对她无礼时还紧张。
火`药味呛人,枪声至少传出半条苏州河,苏敏官一向深谋远虑,今日她想不到他该如何收场。
不过出乎意料,近在一条街外的巡捕房,一点动静没有。
租界里的巡捕房是为了保护外国侨民而设。华人自相残杀属于屁大点事,他们才不管。
反正这些黑帮据点里也不是第一次死人了。
苏敏官认真听取马仔的供述,油灯随手挂墙上,一边低头检查枪械。汗水从他凌乱的鬓角滑落到下巴。
组装得还是急了点。枪管不直,弹道有偏差,而且越打越歪。楚老板他是指着要害射击的,居然两枪没死。
枪把上还有棉絮,还缠着她慌乱扯下来的裤腿里的丝线。
然而现在来不及重装。义兴船行的兵械都藏在仓库隔壁的杂物间,里面只有些粗劣的长短大刀、藤牌火铳——就这,也是大清律明令禁止的兵器,也就是在租界没人查,否则谁持有谁杀头。
他捡了一把最锋利的刀,挂在腰间。角落里还发现一尊肮脏破裂的关帝木像。他拾起来,夹在胳膊底下。
然后收了所有钥匙,搜出来名册和账册,锁上兵械库的门。
七颗子弹立了威,马仔们不敢怠慢,匍匐着爬近。
“好汉饶命……老兄饶命……我等都不曾冒犯这姑娘,是、是楚老大自己坏规矩……饶命饶命……”
也有人贼溜溜四顾,寻他有没有同伙。
苏敏官将那灰败的关帝像矗在一地血泊中,朗声开口。
“洪顺堂下金兰鹤,奉总舵主之命,特来清理门户。楚……”
他扯开名册,余光看一眼,“楚南云违背会规,恶行累累,即刻逐出洪门,连带心腹五名,就地诛灭。其余兄弟,虽有罪责,念在所陷不深,若愿重新归顺洪门,一概赦免。如愿回乡,任凭离开。义兴船行即日起歇业,由两广分舵接管整顿。”
马仔们面面相觑。天地会公认的两任总舵主,第一位郑成功,第二位陈近南,都已经在天上打了几百年麻将,管不到俗世的徒子徒孙;各地分舵也早就各自为政,所谓“总舵主之命”,就像洪秀全宣布的“天父圣谕”一样,只是个萝卜章,表明自己师出有名。
但“金兰鹤”的大名一出,有点年纪的全都如雷贯耳。
“广东金兰鹤……说是有一杆开了光的洋枪,枪法神准,百步穿杨……
“那不就是这把?——不会吧,哪变出来的?”
“据说在广州三元里,一人射杀了二百洋鬼子……”
“……不是已经被砍头了么?怎么……”
“假的!障眼法!又活了!你们真是消息不灵通……”
苏敏官任人议论揣测。他手里的枪已经快散架了,子弹只剩三颗,更没有什么“两广分舵”接应。但凡有人垂死一博,他就得去苏州河跟楚老板一起并肩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