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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尽管挨了炮弹翻了船,赫德这一行人伤亡不大,仅有三五个重伤的,都及时安排了治疗。其余人各自在旅馆将息。
太平军的攻势昙花一现,很快被洋枪洋炮凶狠扑灭。上海有大片租界,租界里的洋人当然不愿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于是悍然破坏中立,成立“洋泾浜保卫公所”,朝廷顺势“借师助剿”,官场上下一片感激赞扬之声。
而攻城的太平军,还以为洋人同为“上帝子民”,肯定支持己方,就算不开城欢迎,至少也会暗中相助。
天真冒进。失败是必然的。
苏敏官所述的那个认敌为友、凶终隙末的剧本,在不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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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倒是挺闲。赫德休息两天之后,就开始他的游说之旅,据随从说,基本上就是天天到江海关跟他上司吵架,以及拉上各个有关衙门帮他吵架。外滩边矗立的江海关大楼,比广州的粤海关还要高大气派,大厅里有柱子有穹顶,混音效果一流,自从赫德来访,每天那里头都跟英国议会似的,争吵声恨不得传到对面浦东去。
而且赫大人有个毛病,一着急,英文说不标准,时而飚出稀奇古怪的爱尔兰乡音来,一屋子同为英国人的绅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建议:“您可以说中文。我们有通译。”
林玉婵作为临时工地位有限,没法跟出去看热闹。
不过到了礼拜日,例行结薪水的时候,林玉婵捧着那个纸封,觉得比往日沉些。
悄悄打开一看,叮叮当当,她倒抽一口气。
银元一小把,数一数,一元八角。
附工资条,上面有“鹭宾”私印,表明她现在是正式职员编制,比原先的岗位高了三级。
赫德赌一口气,不愿被中国人当成忘恩负义之徒,于是破格给她涨了工资。
同屋的女佣厨娘也都拿到工钱,兴高采烈地数完,立刻有人发现——
“苏林氏,你拿了不少钱啊!谁赏的?”
林玉婵赶紧把银元揣袖子里,说:“我……这不是赏钱,是有人托我还的债。”
她本能地觉得不该说实话。据她所知,海关雇佣的中国人,做的大多是听差、杂役、文案之类的低等职位。更别提屈指可数的几个女雇工,做饭搞卫生,谁拿过一周一块八的巨款。
要是别人知道她平白加薪,难保不会出现恶意的揣测。
她想,改日得找机会跟赫财神进谏,实行工资保密制。
女工们结了薪水,商议着要出去逛街。林玉婵正想观摩一下沪上风貌,兴冲冲穿上鞋,一道出门。
当然,出门前不忘锁上自己的衣柜,那里面藏着一把枪,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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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旅馆就在江海关旁边半里地, 按照眼下的行政区划,属于公共租界。
林玉婵恨不能带上相机——这是真·十里洋场啊!老照片都还原不出这风貌。
在广州的时候,她的身份是买断妹仔, 每日奔波全因东家吩咐, 哪有闲工夫上街观光。
而这次她的心态完全不一样。她现在是“良家妇女”, 好听点说是自由人,走多远都不用担心被人抓回去。
街巷两旁建筑密集, 有简单的洋楼, 也有两三层的中式房屋,还有不少类似后来石库门的木板排屋——那是洋人开发建造、租赁给华人居住的廉租房, 小小的窗口外面晾满破旧的衣衫, 可见此地人口密集。
广州民风排外,洋人按规定都居住在小小的沙面租界, 德丰行这类洋行也都开在租界旁边。即便是《南京条约》签订了二十年, 洋人也不太敢单独擅入老城小巷, 生怕运气不好挨黑砖。
上海完全不同。太平军和清廷的常年战乱,在江浙一带制造了巨量的难民, 一波波涌入租界避难。官府禁不住, 洋人无计可施, 只能接受。
于是造成了“华夷杂处”的奇特局面。一座光鲜亮丽的小洋楼背后, 可能就藏着污水横流的蜗居。阳光明媚的小院里开着烧烤午餐会,厚厚的篱笆外面就是小乞丐的哀鸣。
华人巡捕穿着西式制服, 趾高气扬地穿梭在街巷里弄。
华人苦力身上拴着铁链, 愁眉苦脸地敲石筑路,将狭窄的中式街道拓宽成洋人马车能通行的“马路”。
行人们面目模糊, 带着仿佛复制粘贴的冷漠表情,不知从何而来, 佝偻着身子,匆匆走向不知何处。
在大清朝,活着本身就是件高风险的事。若非精准投胎在钟鸣鼎食之家,这片土地上的绝大多数人民,他们过的每一日,都有点生死随机的意味。
就算人在家中坐,专心苟日子,哪日瘟疫袭来、流寇蹿来、饥荒扫来,谁也躲不过。
所以,也不怪多数人周身充满浑浑噩噩的气质。毕竟,不知能活到几岁,何必看得长远。
但仔细分辨,其实还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眼中,还是盛着丰富的生活——限在螺狮壳里的、能品出滋味的小日子。他们的父母妻儿公婆姑姐、明日的早餐、下个月的白事、过年时憧憬的一套新衣……
然而每当见到陌生人,那点微不足道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平凡的人缩回了茧壳,成为无数冷漠的时代看客的一部分。
厨娘孙氏皱皱眉,快步绕过一群苦力,对林玉婵道:“上海洋货齐全,我要去采办点西洋香料,你随不随我来?”
林玉婵摇摇头:“我想自己走走,晚饭见。”
孙氏:“可……”
租界里人员混杂,很少有单身独行的女子。
但转念一想,小寡妇胆大,又不在意脸面,她是海关的人,身后是万国列强撑腰,应该不会出大事。
孙氏担忧着去了。林玉婵转身撒欢。
她抬头辨认一家家商户招牌,找“义兴”两个字。
一边找一边莫名其妙地想:“我找他干嘛?逛街找个男生帮着提东西吗?”
大概还是担心他安全。苏大少爷避难上错了船,本以为只是“珠江夜游”,谁知直接偷渡了半个中国,想必两眼一抹黑,就算此处有组织,也不知他们认不认金兰鹤,别被地头蛇给欺负了。
可她走了几条街,因为不看路而绊了五六脚,都没看到半个跟“义兴”有关的商铺名字。至于两叠铜钱的标志,更是无处可寻。
她只能猜测,大概天地会不在租界里落脚?
她也不敢寻得太远,干脆转回外滩,重复着二十一世纪的游客的路线,自娱自乐地猜测“厨房三件套”的位置。
满街洋货对她来说不足为奇。没走多久,她的目光忽然被一栋砖木结构洋楼吸引了。
那洋楼门口钉着黄铜牌:“North China Herald”——《北华捷报》。
“现在已经有报社了?”林玉婵土老帽似的想。
《北华捷报》每周发行,读者不用说是侨居上海的洋人。林玉婵好奇问了一下,只接受整年订阅,价格十五两银子。
寻常人读不起。
报馆大厅里存着些旧报供人翻阅。那门房见她识得英文,只道是哪家洋人的女佣,便不赶她,还用眼神指指角落里的凳子。
林玉婵谢了,挑了几份最近的报纸慢慢翻。
内容很杂,有船期公告,有租赁广告,有中外商务快讯,有时事短评。
“共和党人亚伯拉罕·林肯当选成为美国总统……美国内战全面爆发……英国宣布中立……”
“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推行社会改革,废除农奴制,颁布政令,大力促进工业发展……”
“约翰·菲利普·雷斯在法兰克福展示他发明的快速通讯设备(暂名电话),引起轰动……”
“蒸汽时代即将结束?新式内燃机已获专利,将于第三届伦敦世界博览会展出……”
当然也有不少关于中国的时事报道。大多数是当地官员任免通知,或者是旅游警告:“叛军又流窜到某省某地,侨民应避免出行。”
乾坤颠覆,斗转星移,有人在原地踏步,有人在不择手段往前冲。
忽然,林玉婵在角落里看到一则不起眼的通告。
“清国大臣Hung-Chang Lee不日抵达上海,处理平叛及组建海军事宜……”
林玉婵把那拼音读了好几遍——
“李鸿章?”
在旁边大写加粗的“林肯”的对比下,这个名字显得平平无奇,乍一看像是个夹缝广告。
林玉婵聚精会神,正要再读细节,只听得门外喧闹渐起,有人哭天喊地。
“老爷们行行好,收留我们这个快饿死的孩子吧……做牛做马都可以……我的小囡很乖的,只要十斤米,十斤米换一个小囡,什么活都能干哪……做童养媳也行……”
一群刚刚逃进租界的难民,身上没有完整的衣服,饿得肋骨突出,肚腹膨大,跪在报馆门口。
小孩子黑不溜秋的,头上插着草标,张着嘴,没力气大哭,抽噎着抱紧父母的腿。
最近江浙战事频繁,这样的难民每天都有,当街乞讨、露宿、卖儿卖女。县城和租界当局组织了不少收尸队,每天都能拉满好几车。
报馆的华人门房连忙跑到门口,大声赶人:“走开走开,这里是洋人公所,不好乱闹的!”
同时对林玉婵说:“姑娘别看啦,快走快走,这些人像蝗虫一样,粘上你就不放啦!”
谁知难民更不走了,一个敞胸的妇人大叫:“洋大人慈悲!只要给口吃的就行!一文半文都行,孩子快饿死了!”
小女孩饿得奄奄一息,一只脚肿着,大拇指鲜血淋漓,被自己吃脱了皮。
喊声惊动了报馆里的编辑。一个教士模样的洋人下楼查看,问明情况,连连摇头。
“太可怜了……太野蛮了……在美国,废奴主义者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捍卫黑奴的自由,可是这些中国夫妻却把他们的孩子当猫狗一样贩卖,简直不可理喻。”
“约翰,”教士招呼那个华人门房,“把这些卑鄙的奴隶贩子赶走。我不要听到这些可怜孩子们的哀鸣。”
华人门房抄起一根棍子,开始赶人。
“滚开滚开,不就是要钱吗,洋大人不吃这一套!”
林玉婵早就出了报馆,恻然看着难民哭号,手里攥着的银元又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小孩要是饿死了,结局大约也就是乱葬岗,跟上辈子的林八妹一样吧?
他们甚至卖得比林八妹便宜许多。林玉婵数数自己的积蓄,足够买三个小孩。
可是买了以后呢?难道让她们当丫环伺候自己?还是白养着?还是放走,让她们在这个险恶的社会里裸奔?
她们的父母得了钱,换了米,过几天能吃饱的日子,然后呢?
那些她没遇到的、成千上万的难民呢?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况且她不得不谨慎。在大清的生存技巧繁多,其中一样就是“财不露白”。自己一个单身女子扔出银元来做慈善,让人看到了绝非好事。
她瞻前顾后了半天,朝路口一个馄饨摊走去。那馄饨摊老板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叔,不像卖馄饨,倒像杀猪的。
“这样一块银元能买多少碗馄饨?”她问。
老板略略一估,粗声道:“一百来碗吧。姑娘是要在家宴客?”
“烦你做一百碗,招呼街上乞儿来吃……”
自己就不出面了,免得被人惦记上。
她还没吩咐完,抬头一看,愣住了。
有人比她还圣母。一个穿绸衫的文士偶然路过,看不下去这卖儿鬻女的惨状,一边抹眼泪一边掏钱袋。
“我不买你们的孩子。快拿着这钱,去那边吃碗热馄饨,这孩子都快饿死了,别吃太快……哎哎,排队,别抢!”
呼啦一下,整条街的难民围了过来。
“大善人救命,我们也三天没吃东西了……”
“老爷长命百岁,我妹妹病得快死了,能多给点吗……”
“恩公受我一拜,我老婆要生了,给点钱找稳婆吧……”
大善人散着财,忽然发现气氛不对。围在身边的饥民不但没少,反而越聚越多!
一个西洋皮革钱包很快见了底。他抱歉地说:“就这些了,大家散了吧。”
难民哪里肯散。一个老妇人委屈地说:“老爷,您把救命钱给了别人,就忍心让老妪我饿死吗?”
大善人左右为难,只好翻了翻口袋,又翻出一包精致点心,原是准备自己当零嘴的。
老妇人一把抓走,飞快朝他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头一开,难民堆炸了。
“老爷老爷,您这个钱包看着也旧了,不如给了小的,换口救命的吃食吧!”
“老爷是菩萨下凡,您的洋布手帕也脏了,不如给孩子做个肚兜,晚上还能暖些……”
“快来啊!这里有大善人在施舍钱财,来者有份啊!”
……
苍蝇似的叮在他身边的已经不仅是难民。林玉婵看到至少五六个街头瘪三,大摇大摆凑上来浑水摸鱼。但见这可怜的大善人被围在中间,有人扒他衣服,有人扒他鞋,有人掏他口袋,活生生就是一场拦路抢劫。
整个外滩的闲人都闻讯而来,带着同情的微笑进行围观。
林玉婵看不下去,掉头跑出两条街,抓住一个无所事事巡捕,塞给他一角硬币。
片刻之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遍外滩:“巡捕来了!红头阿三来了!大家快跑啊——”
都知道印度巡捕比西洋人还凶。乌鸦一般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大善人被吃干抹净,绸衫鞋子全没了,中衣被人扯出好几个破口,帽子也被薅歪,皮带被抽走,就连辫子上装饰的小玉扣也被扯断,狼狈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