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虽然说得唉声叹气,但林玉婵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微妙的兴奋。
  也就是个寻常男孩子,不管多么早熟谨慎,骨子里还是埋不住一点探险基因。
  林玉婵想起那次海幢寺夜游,笑着问他:“你那舵主身份,禅让出去没有?”
  通风口里伸出一只细细的火`枪管,在她眼前晃晃。
  “金兰鹤的身份现在是官府眼中钉,广州巡抚杀红了眼,风声没过,谁的脑袋都不稳。”苏敏官又叹口气,“大家不是跟我客气,是真的谁都不敢接。我想还是我拿着吧,起码能防身。”
  从天地会创始至今,混得这么众叛亲离的舵主,怕是空前绝后。
  不过他马上又打住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跟她科普:“阿妹我告诉你,假若你是流落他乡的会众,若在当地看到名叫‘义兴’的商号,或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像个‘义’字的标志,就是天地会的地盘。你大摇大摆走进去,能免费进去吃饭住宿……”
  林玉婵半信半疑,笑道:“要是凑巧有人给自己商号取了个同名,怎么办?”
  “当然切口得说对,我教你一些……其实都是我听说的,也不知如今管用不管用,不过背熟了总没坏处……”
  “等等,”林玉婵警惕地说,“我可还没烧香入会,你小心坏了你们的规矩。万一哪天来个人跟我说‘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伸冤都没处去。”
  苏敏官轻微冷笑:“规矩规矩,就是因为太守规矩,广州天地会都快死绝了。”
  林玉婵心里一凛,不再反驳。耐心听他传道受业。
  她的右耳贴着楼板,苏敏官的声音顺着一根管道传上来,格外清晰动听,好像在和她耳语。
  她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说广府话时,没有寻常人那么短促铿锵,反而有点偏“软”,句子说长了,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冰冷的金属板贴得她脸颊冰凉。蒸汽轮机发出规律的噪音。
  她走神乱想:那是因为他过去做过富家少爷。这个社会如此撕裂,上等人和下等人说话口音大概不一样……
  “几种情形的暗号都背下来了?”苏敏官温柔地提醒她,“重复一遍。”
  林玉婵:“……”
  她假装伸展肩膀,换了只耳朵贴在地板,忽然听到一声悠长汽笛。
  “进上海辖境了!”她如释重负地轻声叫道,“我要出去看风景。”
  依稀听到苏少爷轻声嘲笑:“没见过世面。”
  此时黎明还未到,东方的天色好似淡淡墨汁,洒下漫天清冷。一只迷路的水鸟倏地闯入她眼帘,随即飞入远处的低空。
  轮船驶进了黄浦江口,静静地蜿蜒前进。星光西移,照出了江岸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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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林玉婵贪婪地看着一百六十年前的上海。
  没有后世照片上那么多拥挤拔尖的高楼, 江岸显得很开阔。河滩泥沼比比皆是,芦苇丛又高又深,从中扑棱棱飞出白色的大鸟, 翅膀扇动, 带来江水特有的泥腥潮湿气味。
  随后, 岸边栓了船,修了码头, 逐渐有了人烟的痕迹。左手边那一大片农田水乡应该就是后来的浦东新区, 而右手边的江岸上,民居建筑鳞次栉比, 其中不少气派洋楼, 依稀是现代外滩的雏形。
  开埠不到二十年,虽然从行政区划上来说, 上海还只是“县城”, 但它已一跃而成远东商业重镇, 与老牌通商口岸广州府分庭抗礼。
  林玉婵以前常听王全抱怨生意不好做,洋人都跑上海去了, 实在难以理解。
  反正她现在是非常理解。广州繁华, 全靠过去“一口通商”的政策红利, 其实水路运输颇为不便;而上海地理优势明显, 身后是丝茶鱼米之乡,出海就是太平洋, 她要是资本家她也选后者。
  “别人都说上海是远东的孟买。”身边忽然有人说, “但若要问我的意见,它更像东方的巴黎。只不过巴黎已是阅尽风流的贵妇, 上海却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这个世界充满热忱的好奇……”
  林玉婵侧首, 惊讶道:“赫大人,起这么早?”
  偷瞄赫德——穿着睡袍,眼神有点朦胧,随口几句排比还带着爱尔兰乡音,她只能听个囫囵。要知道他平时说话都是英语磁带里那种正规伦敦音——大概是还没太睡醒。
  应该不知道她夜里的小动作。
  也不知道他的船里藏了个没登记的旅客。
  赫德扶着栏杆,深深呼吸着清晨的冷气,余光瞥见她头顶的小白花,有点好笑。
  他知道这是中国人的习俗,服孝尚白不尚黑。整个海关里就他知道她这寡妇是假的,她还挺煞有介事,真够入戏。
  他眼望风景,和蔼地问:“这几日,可曾有人给你不好过么?”
  这年轻的中国姑娘举止低调,工作质量倒是顶尖,在他制定的考评表上名列前茅。
  他的海关里虽然有女雇员,毕竟没招过如此青春年少的,不免担心会有手下人心猿意马,违反他制定的严格的人际规章。
  林玉婵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如实答:“我不知旁人心里面怎么想,但工作上跟我合作得都挺顺利。嗯……那个大鼻子维克多,有时候喝多了伏特加,会拉我说点醉话,让我跟他回圣彼得堡什么的……但也没过分无礼。您这里有禁酒令吗?”
  “没有。”赫德看都没看她,答得很干脆,“饮酒是西人文化,维克多喝了酒效率加倍,我也不打算禁他。你能应付吗?”
  林玉婵也一笑,用广东话回:“冇问题。”
  意料中的答案。这种小事当然得她自己想办法。他又不是她家长,不负责解决生活难题。
  但过了一会,赫德又说:“等忙完这一趟,我会组织外国雇员,上一堂中国礼仪课。”
  晨露微凉,太阳还在地平线下,已经有不少船只在江面上忙碌。外滩的岸上亮着火光,风声甚至送来了高高低低人声,似乎是鱼贩的吆喝,可又不太像。
  一个随从捧着顶戴,弯腰趋来:“大人,今日上午可到江海关。要更衣吗?”
  赫德冷淡挥手:“急什么,下船之前再说。”
  到了江海关,不免要见一堆大清官员,还要换中国官服。那官服就像中世纪盔甲一样束缚身体,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那随从又建议:“清晨风凉,下官给大人拿件洋风衣?”
  赫德更是不耐烦,看一眼旁边的姑娘:“这儿还有女士穿得更单薄,你怎么不先给她拿一件?”
  这随从以前伺候个广东县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深得上司好评。近日转而伺候洋官,尚且不懂保持社交距离,以致频遭黑脸,也不知自己哪儿做得不对,只能莫名其妙。
  随从瞪一眼林玉婵,心想一个临时女工小寡妇,我哪有衣服给你。
  林玉婵夹在错位的中西习俗之间,颇感无趣,要告退又显突兀,只得假装事不关己,放空目光,注视远处一艘大船。
  赫德也同时注意到那艘船,忽然来了兴致,考她:“林小姐,目测船体长度和吃水量,你估计这一艘船上的货,能交出多少税款?”
  在海关眼里,每艘越洋货轮都是移动的银库。林玉婵工作之余,勤奋偷师,零七八碎的什么都学了一点,当即接受挑战,眯着眼观察起来——
  那艘船行得很快,忽而转舵,露出侧舷一排黑黝黝的炮口。
  林玉婵吓一小跳。忽然后背一紧,觉得有些东西非常不对劲。
  商船装火炮也不罕见,但是……
  轰!
  火光一闪,通天一声震雷响,打碎了静谧的黎明。
  赫德有远洋航行经验,立刻伏地,顺手把林玉婵和随从双双拽了个大马趴,叫道:“还击!”
  与此同时,甲板剧烈一晃,林玉婵跌跌撞撞滚到甲板边缘,赫德没拉住她。浑浊的江水忽地近在咫尺,她就势扑倒,死死抓住地上一副凸出的把手。
  甲板再一晃,她就成了一张悬在空中的旗,随后又重重拍在地上,一阵眩晕。
  舱里传来几声尖叫。陆续有人从睡梦中惊觉,奔上甲板。
  水手长大叫:“保护赫大人!保护长官!全体戒备!快去找赫大人……”
  隐约只听赫德呛着水狂吼:“我的文件!咳咳,先抢我的文件……”
  轰!
  又是一声巨响,掀开一排巨浪,劈头浇在慌乱的人群上,浇灭了蒸汽轮船的大烟囱。
  这是赫德出差的官船,虽有火炮,纯属摆设——挂着大清旗的官船,谁敢碰一碰?
  一艘快艇疾驰而来,艇上诸人穿清军服饰,甲胄森然,刀弓林立,是一艘号艇。
  “长毛匪军在攻上海县!”
  号艇上的人劈开喉咙大喊,“匪军夺了洋船洋炮,正在负隅顽抗!上海道台有令,所有官民船只速速回避,以免炮火误伤!”
  喊的是苏北方言,一船广东人谁都没听懂。
  第三枚炮弹正落在轮船船尾。桅杆上的电灯啪的熄了。林玉婵只觉一阵热浪袭来,紧接着咔咔断裂之声不绝,脚底的甲板仿佛成了脱线风筝,在巨浪中自由翱翔。
  甲板上的人成了滚刀肉,个个被甩得七荤八素。林玉婵被一头冷水浇个透心凉,死死抱住一根柱子。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喊:“我数一二三,跟我跳。”
  林玉婵艰难睁眼。是苏敏官。第一声炮响后,他就从藏身之地跃了出来。没人管他。
  “我……我不敢……”
  脚下就是黑漆漆的水流,旋转着,像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江水涌入船舱,发出沉闷奇怪的响声。
  苏敏官也不太熟悉洋人轮船,摸不清它下沉的规律,只能死死拉着她胳膊,免得她飞了。
  “跳下一层!”在刺耳的金属解体声中,他推她后背,下一刻,一块沉重的金属板轰隆落下,刮走了她头上的小白花。
  “阿妹!跳!”
  林玉婵喘息跟不上心跳,心里知道该弃船了,可生理反应是僵成一根棍,怎么也跑不出第一步。
  最好被他推一把……
  甲板又是一斜。苏敏官干脆放脱了她的手,直接跃了出去。
  林玉婵惊叫一声,这才扑出第一步,探出身,看到他挂在船舷上,飘飘荡荡,单手解下一个什么东西,朝她挥舞。
  “这叫洋水浮!橡胶制成,遇水不沉!新式轮船都有装备!”他大喊,“阿妹,下来!”
  林玉婵呆了那么一瞬间,看着那涂成蓝白相间的橡胶圈,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服。
  又被古人看笑话了!船上现成备着十几个救生圈,她一路上完全没注意!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
  林玉婵从江水里冒出头,大口喘气。
  这跟游泳池太不一样了!江水冰冷浑浊,轮船侧翻的旋涡刮到她身边,把她往下拽。
  好在有“洋水浮”——哦不,救生圈,英国原装进口,就算套只小猪进去都能稳稳浮着。
  苏敏官从水中冒头,借着救生圈的一点浮力,抹开了眼前的水滴碎发,认真地看了看林玉婵苍白的脸蛋,确认没受伤,忽然忍不住笑了。
  “总听船上人说,小寡妇胆子大,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他音量正常,但在江水滔滔声中也只算得上耳语,“这橡胶玩意这么小,寻常人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它身上。”
  林玉婵心说过奖,救生圈这东西我还是挺熟悉的。
  但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啦,想了想,认真言道:“因为我相信你呀。”
  给小少爷随口戴个高帽,反正零成本。
  他一怔,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然一头扎进水里。
  林玉婵:“哎……”
  至于吗,这么不禁夸?
  轮船已经完全侧翻,死样活气地浮在江里,像一条入网的大鱼。
  船上杂物在水面上乱飘。木箱、书本、衣物、还有厨房里的冷热食材,此时不分你我地混成一堆,随着水波,漫无目的迁徙。
  苏敏官推来一扇船员宿舍里的木床板,又把救生圈拴在旁边。
  “上来,”他强势命令,“水里冷。”
  冬日的黄浦江美丽冻人。林玉婵哆嗦着嘴唇,乖乖被他抱上去。
  由于惯性,不小心撞到他怀里。听他轻轻抽口气。
  林玉婵赶紧离远点,自己掌握了平衡,问他:“伤口还疼?”
  苏敏官绷紧了眉,忍过那股劲,才哑声说:“比你拿盐水冲的时候好多了。”
  还记仇呢。
  好在这里是江中,不是大海。没有汹涌巨浪,江岸也离得不远。
  没多久,炮击声渐渐弱了下去,看起来战事进入尾声。太平军夺来那艘军船,很显然不太会用,放了几炮,随即被清军截住,转弯转得急,迅速倾覆,搁浅在岸边。
  晨星淡淡,江边的水师民船察觉到火轮倾覆,也纷纷驶过来救人。
  不少落水的船员乘客也找到漂浮物,也管不得什么位分尊卑、男女之防,拉拉扯扯的互相救援,嘴里叫着救命,拼命向外滩方向游去。
  林玉婵左右看看,正想从水里找个能当桨的东西,忽然看到一个大木箱摇摇晃晃地漂近,而且那木箱上似乎伏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只是双手紧紧扣着木箱边缘,手指关节惨白。
  木箱慢慢进水,他一点点往下滑。
  林玉婵心中一凛,第一反应是伸手下探,试了试床板的吃水深度。
  苏敏官事不关己地看着,淡淡评论一句:“女菩萨又要发慈悲了。”
  她讨好地一笑:“要是这板子撑不住,咱再把他扔下去。”
  苏敏官冷冷看她一眼。林玉婵朝他坚决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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