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扯,瞎几把扯,一吐为快,英语说不利索了就换母语,就当做一道文综大题。
反正她也不奢望赫德能买账。历史的洪流有它自己的想法,她仅凭一双柔弱的手,挡不住接踵而至的惊涛骇浪。
赫德半晌无言,目光转向墙上的中国地图,慢慢聚焦,然后压抑地笑了笑。
“很好。跟我想的一样。”
林玉婵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
赫德声音很轻,但字字坚决:“中国的军队当然要由中国人掌控。这是大清的海军,不是某些英国人的私人武装。为了这事,我跟阿思本吵了一个礼拜,被骂了至少一打次数的卖国贼。但这件事是我起的头,我必须要让它善始善终。”
林玉婵有点恍惚。不是,这洋人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帝国主义了呢?
赫德朝她微笑:“我明日便要启程谈判,争取将这支海军的指挥权还给中国人。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学到的演讲之道,但你方才那些论点很好。我的中文写作水平有限,我的中国师爷脑筋僵化,也无法准确地表达那些复杂的意思……
“我想我需要第二个通译了。”
*
林玉婵心中一震,看看赫德的神色,不像说笑。
“你要去哪?和谁谈判?”
“上海。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署。”他答得不假思索,显然已策划多时,“李泰国在那里就职。他刚刚从英国回来销假。”
林玉婵点点头,彻底相信他不是信口胡言。
这个年代,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贡献,践行国际主义精神?
她不敢信。
但不管赫德是何居心,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是那个在大清腐朽身躯上捅刀子的。
利益一致,便是暂时的朋友。
她腼腆一笑:“可是我没结婚。”
赫德摸摸鼻子,嘴角狡黠地一翘。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要是傻到被大清的规矩束缚住,那他趁早回爱尔兰种土豆。
“嗯……订婚了也可以。你有未婚夫吗?”
林玉婵忽然诡异地沉默,耳根有点热,忆起了衙门外面的鸣冤鼓,还有衙役身上的一股烟叶味……
她忍不住想,叛匪苏敏官,还活着吗?他在哪儿?
要是他活着,应该不会再次授权让她冒充未婚妻。
不过他很绝情地说过,“就当我死了。”
她满怀希望地问:“寡妇行吗?”
第38章
翌日, 广州城永清门外的天字码头旁,静悄悄泊了一艘洋火轮。
洋火轮身侧尚有英国徽章,却擦掉了, 挂了个大清龙旗, 显得很是违和。
林玉婵惊讶地发现自己认识这个码头。在二十一世纪的广州, 它依然在正常使用,做些“珠江夜游”之类的项目。
但此时的天字码头专为迎送官员而设, 沿途一排木棉树, 还有个精致的小亭子,给来往的官老爷歇脚纳凉用。
当年钦差林则徐入粤禁烟, 就是从此处登陆, 还在这亭子里饮了接风酒。
如今他坐过的石凳被绳子围了起来,当地人呼作“钦差椅”, 凳子周围扔了一圈铜钱。
林玉婵也想去供奉几文钱。不过以她的地位, 是进不去这个亭子的。
她眼下的身份是粤海关的临时翻译, 工钱每周一结,扣去膳食住宿, 是银元四角五分。档案上的名字是寡妇苏林氏。
谁让小白少爷几次三番拿黑洞洞的枪口指她。林玉婵非常喜欢这个充满男权压迫色彩的新代号, 每次有人叫她都觉得莫名解气。
也就是海关跟大清朝廷政务不相通, 手续办起来相对方便, 不需要报备官府。赫德马上就要出差,更是加急催促, 才能让她钻这个空子。
但赫德给她开的绿灯也是效力有限。正式工她是不可能做, 因为海关聘用中国人的流程繁杂,需要层层背景审核, 还要进行标准化考试——这些都是赫德制定出来的现代化新规,他总不能自己带头破坏。另外广州府规定, 如果妇女入职海关,则需要父兄丈夫签署的同意书。
林玉婵自然拿不出,大度地表示算了,临时工就临时工吧,至少有钱拿。
寡妇也挺好,至少官方不会要求她的“死鬼老公”从棺材里爬出来签字。
她不打算给洋人打长工。万一以后哪日历史的车轮碾过来,不小心参与起草了什么条约之类,那可是遗臭万年。
……
林玉婵还在瞻仰那“钦差椅”,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咦”了一声,叫道:“小姑娘!喂,妹仔!过来!”
林玉婵心里一大跳,后退两步,鼻子里闻到一股烟草味。
一个衙役叼着大烟卷,黑着脸招呼她。他衣服上的名牌写着“广州府”,不知今天是哪阵风吹来的。
她怔了一怔,认出了此人,顿时一肚子没好气。
这就是她初来乍到时,收了她银子,放走苏敏官,然后又联合林广福把她骗走的那个衙役。
“小姑娘,别躲,我记得你,你来广州府赎过人!过来!”
衙役态度不善。林玉婵只好走近。屏住呼吸,尽量不闻他身上的二手烟。
“长班老爷,何事?”
林玉婵有点紧张,但也没慌神。衙役虽然知道她被亲爹卖给了王全,但如今信息传播得慢,并且这衙役职位低微,应该还不知道她已做了逃奴,并且齐府正在寻她。
衙役冷冷看她一眼,怀里摸出一张画像:“认得这个人吗?”
画像上的年轻人眉目清朗,颇有些慵懒的神色。即便是画师有意丑化,把他画得黑不溜秋,穿得破破烂烂,还无中生有地添了条草绳似的辫子,也能看出他五官精致,气质不凡。
小亭子的叠顶上藻井花纹剥落,一片残漆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最后飘飘落下来,盖住了画中人的半个面孔,把他平白变成蒙面大侠。
林玉婵心跳加速,调整一下表情,指着画像底下的“悬赏”两个字,明知故问:“是……通缉犯?”
衙役眯着眼,一副“早就看穿你”的样子。
“怎么,连你自己未婚夫苏敏官都不认识了?你知道跟官老爷撒谎是什么罪过吗?”
林玉婵不言语。看来那日海幢寺激战,苏敏官还是被官兵认出了形貌,并且和档案里那个被“误抓”的倒霉蛋对上了号。
她躲在海关的这一日一夜,他正在被全城通缉。像这样的衙役不知派出了多少,一个街巷一个街巷的寻访。
这么说,还没被抓到……或者,没活下来。
衙役轻蔑地看着她,连连冷笑:“知不知道你男人是干什么的?跟我走一趟!”
林玉婵脑筋急转,叫道:“我男人死了!”
衙役怒喝一声:“当我痴傻吗?你说他死就死了?我还说他就藏在这附近呢!快招!现在不说,老爷们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几个海关职员已经注意到这里,纷纷投来疑问的目光。
一个大嘴巴老兄喊她:“小寡妇,你在跟谁说话呢?”
衙役:“……”
脸有点疼。
林玉婵恨不得给那大哥一个熊抱,脸上还得悲悲戚戚的,回道:“我……我就来。”
那衙役一脸难以置信,又追上几个海关职员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一致:苏林氏,寡妇。有海关入职合约为证。
如要提档调查,需要找船上某个洋人助理登记。
衙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按照大清律,重案犯的亲友得连坐,他还是得把这小寡妇抓回去审。
但洋大人出行声势浩大,码头上一半都是洋面孔,拄着手杖、戴着礼帽,那精气神十足,把旁边那些低头含胸的中国戍卒衬得格外渺小孱弱,好似发育不良的少年。
那衙役心里不由得怯了,咬着烟卷,拎着通缉令站了一好会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当初“受贿赎人”这事也没记录,这“小寡妇”别人也没见过,苏敏官在供状上早就说了无亲无故,他又何必节外生枝,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一个小女子,能打出什么水花,能怎么“谋逆”?又不是戏文里那些妖妃!
衙役打定主意,一百八十度丝滑顺拐,假装没看见这洋火轮,走了。
林玉婵如释重负,小跑着追上其余随从,上了船。
小亭子柱上挂的木板上,写明了这艘专轮的目的地。
上海。
*
在这年头,有身份的洋人出行,排场有点像后世的明星,通常带着一整个私人团队——保镖、厨子、理发师、点心师、神职人员、随从属官、师爷文案……
这些人平时各司其职,有的今日才互相认识,倒在码头寒暄起来。
其中有三四个文职人员,专门负责给赫德这一行“做功课”:搜集背景资料、官场信息、撰写整理各式各样的文件、集思广益写策论,全方位多角度地论证为何大清海军不能让英国人统帅,那个李泰国如何居心叵测,妄图统御中国,做东方的俾斯麦,万不能让其得逞……
林玉婵是其中之一。
“临时翻译”听起来很有现代感,比“妹仔”的身份高多了,其实也还是被剥削的命。
大概是赫德对她的“面试”表现十分满意,他用起她来毫不手软,不仅给她布置了繁重的写作任务,而且字斟句酌吹毛求疵,稍不满意就打回去重写,深更半夜突然想改一个字,也不客气地叫人把她从床上拎起来。
像是重回高三,每天做好几套模拟卷子。
“为民族解放做贡献。”林玉婵安慰自己,“而且有钱挣。饭也管饱。”
当然,她写的那些关于主权、外交、民族独立之类的“高论”,尽管已经很努力地模仿文言文,但在读书人眼里看来就是文法不通,还得让专业的师爷再改几遍。
好在众人知道她是小寡妇,都对她多有包容——毕竟她年纪小,丈夫说不定没死多久,一边伤心还要一边抛头露面出来挣钱,多不容易啊。
肯在海关工作的华人,本身思想就稍微开化一些,知道在洋人眼里,“寡妇”并不晦气,甚至有些洋寡妇还很受欢迎,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还穿着紧身黑裙子招蜂引蝶,一群追求者拜倒在她的大脚之下,真是奇哉怪也。
大家有样学样,至少在表面上,对林玉婵也客气相待。
船行北上,很快把广州城甩在了后面。
沿途漕运繁忙,一艘艘打着官旗的中式大帆船吃水深重,列队航行,慢得像海龟。洋火轮喷着黑烟,倏地超过那队伍,动如脱兔。
林玉婵偶尔担忧,也不知齐府和德丰行怎么样了。钱凑没凑够,府上奴婢卖了多少,毁掉的卖身契怎么解决。
但他们就算发动全部人手,掘地三尺地搜捕那个失踪的林八妹,也绝不会寻到她一根头发。
轮船隔几日就靠岸停泊,补充食水。赫德则会上岸,把他的团队争分夺秒写出来的一封封信札,亲自派人投递到相关官员府上。
中国随从们大多过不惯飘飘荡荡的水上生活,得机会也会上岸休整。林玉婵也不例外。
但十几天之后,当她再想上岸喝碗茶的时候,厨娘孙氏叫住了她。
“苏林氏,别上岸啦。”孙氏四十多岁年纪,年轻时在澳门土生葡人府上伺候,做得一手漂亮蛋挞,“你没听说北边在闹长毛?你年纪轻轻的,又没男人,莫出去乱走,小心被长毛匪抓去!就算没遇见长毛,那些剿匪官兵也会抓平民冒功!你别不信!赫大人有武官保护,你可没有!”
林玉婵:“长毛?”
可不是,当广州的富豪们歌舞升平、每日琢磨怎么从洋人身上捞油水的时候,中国的另外一些地方,一直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太平天国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在百姓心目中余威赫然,常人闻之色变。
孙氏见她面色肃然,以为她还是不甘心留守,拉过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无事,来帮我个忙。”
这是让她好好在船上呆着。林玉婵只好应了。
“这几日船上闹耗子,我存在冰库里的那些乳酪奶油时常不见,昨日赫大人的下午茶都险些供不上。”孙氏笑着指指往船舱的梯`子,“不如你帮我看看去?”
冰库位于船舱底部,从厨房有一道窄窄的梯`子下去。孙氏缠了小脚,爬上爬下确实不方便。
林玉婵往下看看,轻声说:“船员水手们的宿舍也都在底层,你确定是老鼠偷吃的?”
孙氏一怔,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我怎么方便问呢。苏林氏,你年轻胆大,不妨顺便帮我打听一下口风。”
在旁人眼里,林玉婵这个不缠足、懂洋文、死了丈夫还出门张扬的小寡妇,自然有堪比城墙的厚脸皮。寻常女子不敢跟船员大老粗搭话,孙氏寻思她肯定敢。
不过林玉婵也不介意。温顺腼腆也不能当饭吃。况且孙氏对她也没恶意,平时做西点剩余的边角料还会招呼她来吃。
于是她热心助残,爬下梯`子。
冰库范围狭窄,食材被孙氏摆得整整齐齐,连只蚂蚁都看不到,不像是有老鼠光顾过的样子。
况且航海惯例,甲板上养得有猫,就是为了避免鼠患。这艘船上的几只猫尤其敬业,每天到处巡逻扑腾。
那看来就是有船员偷吃了。林玉婵寻思,这种事不宜惊动太多人,能自己悄悄解决了最好。
开始林玉婵不明白,为什么在大清朝,“下人偷吃”是如此严重的问题,以至于小凤看她不惯,第一反应就是拿这个罪名诬陷她。
不就是多吃口饭嘛?
现在她慢慢明白了。这个社会贫富差距巨大,“多吃一口饭”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奢求。就连齐府那样的豪富人家,家规也包括“禁止剩饭”。实在吃不掉的残羹冷炙硬骨头,一定要拿去喂狗,或者赏给下人,不许轻易倒掉。
至于在海关,那更是滚滚生财的地方。洋人随便一顿下午茶,都够普通中国人一个月的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