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这还是看在苏敏官的面子上。她若是个路人,乱闯海幢寺大发厥词,不会对她这么客气。
  林玉婵微微苦笑。主动掉马又被土著朋友按头穿回去的,穿越界怕是独她一个……
  历史的时钟不能强行往前拨。即便她知道,再过几十年,这些理论就会风靡天下,但在现在,就跟胡言乱语无二。
  人们总希望能预知未来。但当你把真实的历史剧透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会觉得是满纸荒唐言。
  不能怪他们无知。就说她自己,学校里读那些政治历史时,很少细思其中的意义,只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记硬背;若没有两个世界的人生经历,她断然不会理解,那些枯燥名词背后堆积如山的苦难。
  而苦难,是觉醒的必经之路。
  穿越小说里,主角甩出什么超时空先进思想,立刻被古人如获至宝奉为圭臬……太幼稚了。
  兜兜转转,看来“苟着”才是真理。
  她神思郁郁,说:“我是该走。祝你们革命顺利,永远被官兵抓不到。”
  刚转回头,忽听苏敏官喘息几声,艰难地站起身。
  “我跟她一起走。”
  所有人大惊失色。
  大敌当前,人员凋零,这任金兰鹤怎么跟上任反着来,说到反清复明就却步,一临阵就脱逃?
  “敏官,”诚叔赶紧扶他,“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天地会重要,还是你的这个……小朋友重要?”
  苏敏官疏懒地一笑:“天地会重要。”
  大伙松口气,“那就好……”
  “但我才疏学浅,不足以胜任金兰鹤之位,恐误了反清复明的大计。跟这位阿妹没关系。我早就想好,帮助诸位脱身之后,即刻卸任,免得辱没了它。反正我还没烧香,不算入会,这洋枪我拿着也算僭越。”
  他从腰间解下细长的洋枪,用手指擦净枪管,托在手中。
  “诚叔,你追随老舵主多年,劳苦功高,当之无愧。大伙今后走什么路,你做主便可。”
  诚叔一蹦三尺高,带着一群人往后退,连连摆手。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没这个意思……”
  苏敏官眼角掠过一道不明显的笑意,“今日大家都欠我人情,不如现在就还了,免得以后惦记。”
  林玉婵也颇为意外。在她印象里,这“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是应该大伙挤破了头争吗?
  怎么好像人人望而却步,看那洋枪如同看烫手山芋,连连冲着苏敏官表示“你行你上”?
  ……不仅大清要完,这天地会看来也快了。
  而且更不妙的是,苏敏官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很明显,把她当成祸水了。
  好好的一个小敏官,人小鬼大前途无量,就这么说走就走,难保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红颜还是个满嘴跑马的,说不定还会洋人的催眠术。
  当然,大伙念及情分,不会这么说他。诚叔拉住他袖子,严厉道:“你喝了几年洋墨水,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兄弟了?当初就不该让你去洋行干活!”
  也有人哄:“你今日受惊甚大,胆怯也是正常。咱们先不图什么大计,好好休息,日后再议,好不好?你的伤不要养吗?”
  也有人劝:“你今日这一闹,怡和洋行是回不去了,还能到何处容身?若是在江湖上随意走动,撞上官兵,哪有活路?”
  苏敏官深感无奈。他空担“人小鬼大”之美名,这些问题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他动动嘴唇,待要说什么,冷不防殿外响起一声尖锐哨声,他浑身一个激灵。
  那哨声一长一短。所有人脸上变色:“官兵攻来了!”
  寺门外面已隐约能听到兵卒号令之声。清军“剿匪”效率奇高,半个晚上就寻到了逃脱会众的踪迹。
  苏敏官手里的火`枪本来都要放下了,他重新握起枪把,简洁命令两个字:“撤退。”
  他抬眼,用目光把林玉婵叫回身边。
  “我警告过你不要卷进来。”他带着倦意,眨眨发红的眼睛,“现在你没得选了,过来扶我。”
 
 
第34章 
  天地会会众也知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尽管疲累不堪, 但还是反应迅速,在发霉的佛像旁边推开一道小门,门后面捡起小刀。
  同时惊讶地议论:“我们渡河的时候绝无泄露行踪, 官兵怎么会寻来?”
  林玉婵心里一沉。不会是红姑吧……不对, 苏敏官对她一直隐瞒身份, 而且红姑划船的时候,江面上静谧一片, 不可能有船只尾随。
  那门后居然连着个猪圈, 里面十几头呼呼大睡的大肥猪。众人视若无睹,在肥猪的哼唧声中快速撤退。
  他们司空见惯, 林玉婵大跌眼镜。
  这寺庙果然怪里怪气的。哪个佛寺里养猪啊!
  苏敏官靠在她肩头, 被二师兄们的味道熏得皱眉。见她疑惑,微微苦笑。
  “猪的谐音是什么?”他提醒。
  林玉婵直接喷了。“反清复明”魔怔到这份上, 也……真执着。
  官兵杀来之后, 这些肥猪没好下场。她犹豫片刻, 自作主张地开了猪圈门。
  苏敏官微笑着看她胡闹,想必对这些二师兄也是忍耐许久。
  他一面看, 一面分心, 认真点着撤退人众的数目。
  他忽然轻声叫道:“等等, 少人了。”
  他话音虚弱, 会众们忙着逃脱,没听见。
  林玉婵立刻当传声筒, 高声叫道:“少人了!——啊, 那个假和尚呢?”
  会党众人形貌各异,唯有那个假和尚光头锃亮, 十分突兀。会众们看得熟了,并不以为异, 但林玉婵穿越以来就没见过几个和尚,因此格外留意了些。
  她这一说,好几个人叫了起来,停住脚步:“是啊,米和尚呢?哎,和尚!”
  林玉婵想,看来天地会里也并不都是革命意志坚定的同志。大敌当前,有人跑得比别人都快。
  但苏敏官想深了一层。他陡然变色,低声问:“你们被捕之后,官府有没有拷问过会众接头地点的所在?”
  诚叔指胸脯:“当然一个字都不会说了!你看这疤——”
  他也反应过来,脸一沉,骂道:“叼你老母,米和尚怕是叛变了!”
  “不能走这条路了,必有埋伏。”苏敏官眼皮一抬,“从寺庙后身翻`墙走。”
  众人立刻转向,诚叔冲林玉婵喊:“小神婆,别愣着,跟我们走!”
  天地会成员恪尽“锄强扶弱”之纲,即便认为这小姑娘并非一路人,即便对她多有轻视,撤退时也不会丢下她。
  翻过矮墙,就是大片滩涂河塘。海幢寺占地面积不小,河南岛又不像城里那么拥挤,隔着老远就看到官兵手里的火把,一队一队的精兵铺开了搜。
  逃脱了的肥猪们四处游逛,不时绊在官兵脚下,引发一阵谩骂。
  就连林玉婵这个基本没有斗争经验的,也知道当前唯一的出路,是化整为零,快速遁入乡野,不能和官兵照面。
  有人抢到苏敏官身前:“敏官伤重,我来背你。”
  不由分说就蹲下来揽他。苏敏官伤口都在胸口肋下,让人乍然一碰,眼前万花齐放,额头冷汗迸出,差点晕过去,挣扎着滚下地,死死抱住一棵树桩保平安。
  林玉婵不忍,毛遂自荐:“我来。我知道他伤在哪里。”
  如果有心人细琢磨一下,这句话隐含的意义有三:都看光了;也摆弄过了;他自愿的。
  虽然在此顾头不顾腚的紧急时刻,未必会有人真的去咬文嚼字,但苏敏官还是感觉自己的光辉形象受到了极大的摧残,眼神如刀,一刀接一刀的给她送去严正警告。
  可惜天太黑,她没看见。
  他咬着牙,委委屈屈的靠在林玉婵胳膊上,轻声指挥会众疏散。
  “诚叔,你我带四人,故意暴露,拖住官兵,掩护其他人。”
  林玉婵心里一哆嗦,压低声说:“你不成的!”
  伤成这样,放到现代起码得立刻送医,至少住院一个月。
  “阿妹,你来。”他恍若没听见,让她扶着,穿过寺院最后一道山门。矮矮的木牌楼不知有多久年头没人走过,摇摇欲坠地竖在一堆杂草灌木之间。一棵大榕树垂下无数丝绦,掩着一道细长台阶,穿过牌楼,止步于一道小河涌。静静的水流蜿蜒分叉,流入黑夜。
  一叶小木舟系在岸边。
  “上去。”苏敏官不由分说地命令,“这条水道直通珠江,两侧是农田。你找个稳妥地方熬到天明,等到摆渡营业,即刻过江。官兵只知这里是男会众的接头地点,不会料到有女仔,就算看到你,盘问两句,相信你也可以应付。”
  林玉婵惊愕得失神。
  “苏敏官,你这是什么意思?”一腔怒火突如其来,把她的声音灼得微微变了调,“我又不会拖你们后腿!你那一群兄弟叔伯现在全是病残,多个帮手又不要你工钱!”
  苏敏官冷着脸,刚才那些微的真情流露仿佛被潮水一并卷走,又变成了狡猾不可捉摸的行商小少爷。他双手按着她肩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用力推。林玉婵不好跟一个伤员角力,一步步退到船尾。
  “林姑娘,一句奉劝:以后少像今日这般意气用事。想办法攒钱赎身,找机会离开德丰行。你懂点洋文不是?若有难处,别怕找洋人帮忙——他们亏欠我们中国人太多,帮你一把,不是施恩,是赎罪。还有……对了,跟谁也别说你认识天地会的人。更别说认识我。就当我死了。”
  林玉婵抿着嘴唇听着,忽然无来由地生出不详之感——这是“一句”奉劝吗?这絮絮叨叨的都快成小作文了!
  她有点心虚,轻声问:“你们……有几成把握逃脱?”
  苏敏官晦暗不明地一笑,一面后退,一面冷淡地说:“这么关心我?”
  她脑子一热,瞬间就把那“一句奉劝”给忘了,冲动往岸上跳。
  “我不能袖手旁……”
  苏敏官蓦地举枪,指她胸口。
  林玉婵举起船桨挡在身前:“……我走我走。”
  他挑眉,撇转枪口,扳机一扣,火`药弹正中榕树干,只听一阵断裂脆响,榕树轰然倒下,砸断了朽木牌楼,堵住了羊肠小路,和周围的树丛灌木融为一体。
  平静的声音从杂木乱草后面传来。
  “林姑娘,再见。”
  巨木倒伏,黑夜里若非仔细甄别,谁也不会发现,这里原有一个出口。
  林玉婵傻在原处,被火`药味呛得涕泪横流。
  官兵大呼小叫的声音愈发临近,远远的火光盖住了星光。
  苏敏官并没有立刻撤。脚步声徘徊了片刻,没等到她回话,忽然轻声笑。
  “嗳,走得真快。”
  林玉婵平复心情,握紧船桨,顺着水流而下。
  *
  果如苏敏官所言,官兵只是在海幢寺附近设伏袭击,并没有分出太多兵力去扫荡周围乡村。毕竟心急剿匪邀功的都是衙门里的老爷,真正端枪流血的兵油子,心里想的只是吃饷点卯回家睡觉。
  她只遇到零星的巡逻官兵。她身上套着红姑的干净衣裳,乍然一看就是当地农女,官兵看都不看她一眼。
  到了清晨,日光洒满江岸,岸边雨后春笋似的刷出来百余条船,百姓们又开始寻常忙碌的一天。
  陆续有人传言,说昨夜官兵去海幢寺“剿匪”,闹得附近居民都睡不好觉。
  林玉婵登上摆渡,不声不响地听人聊天,终于听到有人问:“那,剿着匪没有?那个金兰鹤鬼魂,破了没有?”
  “哪有什么匪,鬼魂作祟罢了!”回答的是个值夜的更夫,坐在渡船上的剃头摊子里,正享受着篦子除虱、竹签掏耳的服务,爽快得浑身哆嗦,“你们是没看到,官兵挨家挨户的踢门闯屋,要钱要东西吃!”
  听者鄙夷地笑了起来,不忘压低声音:“要是真捉到什么大人物,他们早急着回去庆功了,会拿咱们百姓撒气?”
  又有人头头是道地分析:“其实那些会党早就被灭了,现在官兵叫着‘剿匪’,不过是从上官手里骗银骗饷罢了。”
  有人道:“就是。我大清安稳万年,哪来咁多匪。”
  但听语气,像是讥讽说反话。众人尴尬地笑起来,总结道:“莫谈国是。”
  林玉婵轻轻呼一口气。拧巴了一夜的五脏六腑慢慢归位,回首看了看海幢寺尖顶的黑烟。
  也许苏敏官没事。但他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直着背、挺着胸膛,快步流星地出现在上下九热闹街市当中了。
  聪明人的悲哀之处在于,他也许自以为我命不由天,其实他的命运就像一颗滚烫的子弹,蛰伏在枪膛里,注定要飞到什么地方。他唯一能选的,是扣动扳机的时间。
  *
  林玉婵先去了红姑小院——是红姑的姐妹应的门。林玉婵报了平安,在红姑追出来还钱之前拔腿就跑。
  然后回齐府。今日闹得满城风雨,每条街上都有官兵。齐府管家每日清晨点人数,若发现她失踪,稍微一声张,她立刻就是叛匪同伙,哪都逃不去。
  必须先回去应卯。
  还没走到西关就觉得气氛不对。街道上挤满了人。
  这里平时是高档居民区,很少有邋遢百姓经过。今日却似开了慈善施粥会,衣着破烂的平民涌入街巷,大声嚷嚷。
  而且不少人手里还拿了锄头铲子,气势汹汹的,直奔齐府大门而去!
  齐府所有的家丁保镖严阵以待,举着手里的棍棒大声呵斥,在府院门外站成一排。
  百姓们用粗鄙方言叫骂,“为富不仁”、“奸商还命来”算轻的,“冚家铲”、“食屎”、“丢你老母”层出不穷,有人朝围墙里丢土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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