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往苏州河方向,压马路去了。
林玉婵:“……”
还听啊?我不要休息的啊?
一百块还在人家手里,只能快步跟上。容闳将伞举在她头顶。
容闳:“我这一路看过来啊,心里太沉重了。林姑娘,你见过成片荒芜的田野吗?那荒草足有两英尺高,一颗庄稼都没有。运河里一天不见一条船,路边的房屋十室九空……世人都道太平军残暴,殊不知官兵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被拉锯争夺的战区,更是惨不忍睹……有个老人,追着我的船,要把家里的衣服棉被卖给我,他已经饿了三天了……我给了一个银元,买下了他筐子里的所有东西,他竟然朝我的船磕头……”
林玉婵淡淡道:“您救不了这许多人。”
容闳抹一抹眼角,忽然道:“对了,你托我买茶的事……”
终于想起来了。林玉婵现在反倒不着急,笑道:“没办成也无妨。我今日长了许多见识。”
容闳忽然慢了步子,看着她眼睛,说:“冒昧问一句,林姑娘打算怎么做这茶叶生意?”
代购的忽然开始面试,林玉婵有点懵。
看他神色,急切中带着一点狡黠,耐心等待她答案。
这是耶鲁高材生诶,他能指点几句她受益无穷。
她于是梳理一下思绪,认真说:“起步阶段,我不打算花钱租铺位。我在茶行干过,六百斤茶叶是家庭作坊的规模,完全自己炒制包装,然后到人流密集处出摊,目标受众是喜饮广东茶的外省人和洋人,按市场价能有三成毛利。如今战事频起,也许还能卖得更贵些。另外……”
容闳打断她:“你在哪里存放这六百斤茶叶?”
林玉婵心里又有点疑惑。难道他真买了?
她说:“我租了房,在石库门排屋三楼,面积大约四百平方尺,除去我的床铺柜子,刚好够堆放着六百斤茶叶。您别小看我,我力气可大了,过去在茶行做苦工……”
容闳又打断:“炒制、包装、运送,都自己来?”
“那当然。食得咸鱼抵得渴,要赚钱就得吃苦嘛。不过,本钱攒起来以后可以雇人……”
容闳不说话了,含笑看着她,眼神忽然有些古怪,似是赞赏,似是探究。
“林姑娘,”他终于驻足在一个码头,眺望着河面上的浪花,以及各式各样的货船,说,“我方才告诉你,太平天国境内,百姓的生存状况很是糟糕。在贸易中断的情况下,为了一块银元,他们可以卖任何东西,甚至向我磕头——这些,你事先知晓吗?”
林玉婵诚实摇头,小声说:“比我想的要凄惨许多。这大清没救。”
“我也接触过不少茶农。他们一年的收成已经快要烂在仓库里,他们几乎是求着我买。哪怕用全部的家当,换一天的口粮。”
容闳指着河面上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货船。
此时的美国正在内战,星条旗也缺斤短两,没有后来那么拥挤,在林玉婵看来,显得有点陌生。
容闳:“我不忍心压价太多,也不愿让你吃亏。最后只能折中,按照当地茶农的最低出价,闭眼收了这些货——林姑娘,这是你的茶。”
林玉婵倒抽一口气。奔出洋伞笼罩,几步跑到码头边。脚下踩了一汪水,春雨落在她脸上。
“这艘船……这艘船……”
这艘挂着星条旗的船,看吃水量,上头足有一千多斤的货!
她又惊又喜,指着那船,回头问:“您真没压价?”
容闳笑容绽开,伸出手,轻轻拨动她的指尖。
“别激动,后面还跟着三艘呢。”
林玉婵真真切切的腿软,扶着栏杆的手不住颤抖。
“你出的十元车马费不够用,我扣了十五元。剩下八十五元,购得茶叶四千斤。所幸不辱使命。”
“现在,林姑娘,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把这四千斤茶叶,蚂蚁搬家地背到你那位于三层的四百尺公寓里,并且一锅一锅地炒熟呢?”
第62章
博雅洋行里, 所有伙计都不打牌了。大家心不在焉招呼着不小心进来的寥寥几个客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沙发上那个一头黑线的小姑娘。
她抱着个算盘,叼着支笔, 面前草稿纸一大摞, 让她涂了各种鬼画符。然后她丢下笔, 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愁眉苦脸, 已经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伙计们都知道她是容老板的好朋友——其实在当时人心目中, 男女之间的纯友谊是难以想象之事。尤其是那未婚的,无亲无故无媒无聘, 除了男欢女爱, 还有何事可做,一般人想不出来。
但容老板的为人, 伙计们也都是知晓的:留洋留傻了脑子, 一肚子歪思想。那些贤良淑德的中国闺秀他一概看不上, 倒是在西洋妇女中很有人缘。可惜来到中国的西洋妇女,要么是已婚, 要么是修女, 都没他什么事儿, 这不就一年年的耽误了。
好歹过了而立之年, 手头又不差钱。跟他同龄的那些地主老财,着急点的, 孙子都能讲话了。他倒好, 每天捧着英文书,比姑娘还亲。那容家列祖列宗在天上得多焦虑, 估计得急得托梦下来催。
最近突然认识个嗲样小姑娘,还一天好几趟的跑来光顾铺子, 众人觉得怎么也有谱了,琢磨着容老板要是给自己放婚假,自己也能跟着歇两天;但这个希望也迅速破灭——听听容闳都跟她聊啥,美利坚、太平天国、经济民生……
这姑娘居然还使唤容老板,给她千里迢迢运了好几船茶叶!
太出格了,不娶也罢。
于是大家普遍猜测,这大脚姑娘大概是容闳的远房亲戚,妹妹或者侄女之类,而且是个宠坏了的小辈,这才能解释两人之间,那类似于男人之间的“朋友”的关系。
所以尽管林玉婵占了最舒服的沙发,还把用来待客的牛奶饼干一口气吃了半盒,大伙也不敢对她有怨言,态度很是客气。
常经理凑近,试探着问:“林姑娘,仓库里那些茶叶……都是你买的?不是我们东家的?”
林玉婵笑嘻嘻回:“质量还不错吧?”
常经理名保罗,二十来岁,生得圆圆白白,样貌很是文艺无害,是读教会学校出来的。英文算数都不错,可惜性格腼腆不会来事儿,在各大洋行寻工都碰壁。幸好碰上容闳这个伯乐,对他发表在报纸上的英文诗大加赞赏,于是高薪聘请,让他在洋行撑门面。
可惜业务能力一般,看到这么多茶叶堆成山,他直接懵了。
四千斤茶叶不是小数目。当初王全在德丰行的院子里忙活大半天,一筐一筐的盘剥过秤,才收到两千来斤,一群苦力运了好几个小时。
林玉婵就算原地打通任督二脉,也没法把这么多箱子全塞到自己的廉租房里去。
码头的仓库又潮又脏,租金还死贵。于是容闳慷慨提议,可以先雇车运到自己的小洋楼地下室。
林玉婵欣然掏运费。反正比租金便宜多了。
现在洋楼地下室满满当当,一楼的货架、二楼的客房、还有楼梯下的储藏室,也都被部分挪用。林玉婵盯着这些陈旧的箱子,满心甜蜜的烦恼。
这么多茶,没有个单独的铺面,没有三五个伙计帮忙,怎么卖?
靠她一担担挑到外滩去摆摊?
小本生意有小本生意的做法,大宗商品有大宗商品的规则。二者并不完全相通。
她琢磨半晌,有了个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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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
容闳在楼上卧室拆完行李,刚下楼,就看到林玉婵堵在楼梯口,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
小姑娘眉目如画,容光焕发,全身似乎用不完的精力,小小的脸上写满大大的梦想。
她首先说:“这四千斤毛茶,我抽样鉴定过了,都是很有潜力的好茶。您眼力不俗。”
容闳赶紧谦虚:“都是按照你给我写的备忘录挑的。我闭眼照做而已。”
他的心情也极度舒畅。不到一百银元买了四千多斤茶叶,整个大清朝怕是都没人做过如此合算的买卖。虽然不是他自己占便宜,但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不虚此行。
林玉婵的第二句话是:“这种档次的外销毛茶,在广州的收购价是每百斤十七两银子。我给您个大手折扣,每百斤十两。”
容闳笑容凝固,“啊?你要把茶叶卖给我?”
“是啊。”林玉婵笑道,“这样您贱价收货,我也能马上资金回笼,咱们双赢。”
容闳站不住了,跑到柜台后面拨拉算盘。
后头常保罗比他算得快,脱口道:“每百斤十两,四千斤就是四百两。四百两银子——那就是五百七十银元。林姑娘,你方才说你的本钱是多少来着?一百?这……这是将近六倍的利润啊!这年头贩大烟也贩不出六倍利润啊!”
一边说,一边摇头皱眉看着她。不敢出声指责,但那表情分明是说:姑娘你也太贪了吧!杀熟也不是这么杀的!
林玉婵却浑不在意,笑道:“您安心。走遍全上海茶行码头,也收不到这么便宜的茶叶。我赚钱,容先生可也捡漏了呀。”
常保罗觉得这小丫头简直忘恩负义,弱弱地提醒:“可这茶是我们东家千里迢迢,帮你运来的……”
“感谢费和辛苦费已经折算在价格里了。”林玉婵一扬小下巴,“不然,要是换了别人,我才不给他这么贱的价呢。”
这倒没错。如果她直接去外滩找洋行买办,开价十四十五两银子,洋行多半会爽快接盘,反手就装船出口。
常保罗摇摇头。小囡还耍上赖,撒上娇了。还远房亲戚呢。
“东家,容先生,有这钱您自己买茶多好?”听热闹的伙计们也纷纷说,“现在再买,不是平白多花五六倍的钱?这小囡太精,把您当羊薅,您千万别上当。”
林玉婵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帮伙计。谁把容闳当羊薅?再说一遍?
容闳这时才慢慢拨完了算盘,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马后炮谁都会放。只可惜我没提前想到……实话说,林姑娘,我经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么剑走偏锋的招数。我早就知道清廷和太平军贸易封锁,我收到那护照也有几个月了,可我始终念着观光考察,从没想到可以从中合法牟利……”
容闳深得大美利坚法治精神,对私人财产十分尊重。他们已签了代购协议,手印画押步骤齐全。茶叶是林玉婵出钱买的,那就属于她,他一点不眼红。
容闳从兜里抽出一支雪茄,轻描淡写地说:“我买。”
伙计们齐齐咋舌:“东家,您……”
容闳不悦:“怎么了,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吗?——我不过是不屑于为五斗米而折腰而已,又不是和钱有仇!白捡的便宜干嘛不要?!”
伙计们头一次听到自家老板如此剖白心迹,又想到自己日常偷懒,不知平白给他损失了多少利润,顿时噤若寒蝉,弱弱地各回各位,脑海中梳理着各自的人际关系,寻思着该怎么找下家。
林玉婵也喜出望外:“当真?”
要是容老板肯接盘,她就不用费心去租铺面、雇伙计、找作坊……
六倍利润啊亲!
容闳:“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
林玉婵认真道:“我听着。”
容闳:“我虽然收了茶叶,但我和手下人都对茶货市场不太了解,缺乏相关经验。我另出银元二百,雇你给我把这些茶叶加工妥当,让我能卖个好价钱。”
林玉婵“嗯”一声,抢在一个伙计前面坐回那个小沙发,飞快盘算。
二百银元看似巨款,但其实也就是个让她自由支配的活动经费——加工茶叶所需的人力物力成本,都从这二百块里出。剩下的,才是她的辛苦费。
而且这是“容闳买她茶叶”的附加条件。也就意味着,她在加工费上赚不了太多钱。这只是卖茶以后附赠的售后服务。
容闳虽然对茶叶生意不熟,但学霸的脑子转得快,毛估估加工成本,也估得八九不离十。
林玉婵在德丰行里干了那么久,什么杂活都帮着做过些,基本的加工流程倒是都清楚。
德丰行虽然有独门炒茶秘方,但所谓秘方,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能把A级茶变成A+级,吸引最挑剔的一部分客户而已。
就像后世的奢侈护肤品,也许99%的配料都跟平价货相同,只因着那百分之一,世所罕有,身价飙升。
做生意要讲究抓大放小。她从零起步,不必追求那百分之一。
纵然她不知道那秘方的具体细节,但只要严格遵循最基本的炒茶工艺,加上认真负责的态度,制出B级以上的成品茶,应该问题不大。
她默默计算了一下所需成本,从沙发上弹起来,拉拉容闳袖子,把他拉到洋房外面小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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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我可以帮你加工。”林玉婵朝洋房里的伙计们努努嘴,“但是您能保证,加工出来的茶叶,这些懒散爷叔能帮你顺利卖出去么?实话说,您收来的这些毛茶,烘晒之后已经在仓库里积压了几个月,比不上新茶,炒制之后更要尽快出手,不然影响质量。”
容闳也知自己这些伙计有点扶不上墙。他烦恼地想了一会儿,反问:“你有建议吗?”
她憨憨一笑,摇摇头。总不能建议他直接开人,那样就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况且就算招一批新人,什么样的老板什么样的员工,容闳也调`教不出一群狡诈的销售天才。
如果她打算和容闳做一杆子生意,拿到钱之后相忘于江湖,她没必要为他操心这些茶叶的销路问题。
但她不能这样透支自己的信誉。她也不会轻易放弃每一个在大清朝友善待己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寻思,容闳出价二百银元,让她从零开始,建立一个茶叶加工的上游供应链——她自信有这个能力,但如果只用一次,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