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忙抽回手,转身大笑,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他含笑看着林玉婵一张张翻那新账册。小姑娘不掩饰她的艳羡之色, 不知是佩服他左手写字的本事,还是佩服他编纂数字的能力。
他忍不住出声指点:“其实也不难。只要先料到查税的人会先看哪些部分, 然后反推……”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不动声色住了口。
直到她又翻了好几页,柔柔地催促:“嗯?然后呢?”
“然后……”他并没被她的声音迷惑, 客气地说, “记得不要把那些收保护费的商家名单给抄上。你不用找了。这里面没有你要的势力地图。”
林玉婵飞快放下账本, 脸红过耳,一瞬间想钻到柜台底下去。
苏敏官忍不住轻声长笑。她缩得像个小蘑菇似的, 当真可爱。
“好啦。”他从她手里把账册缴回来, 不让她再读, “灯那么暗, 不嫌费眼睛?”
其实这账册也不是百分之百完美。赫德来得太快,有些数字他还没完全编圆, 以至于留下数个破绽, 还是罚了银子。
不过这样也显真实。如今赚钱的商铺谁家没点见不得人的猫腻,若是太规矩, 反而显得假。
三百五十两,舍卒保车, 花钱买个平安。
林玉婵也同时想到这个问题,关心地问:“现银够交罚款吗?”
虽说相比于义兴船行过去的累累罪行,这罚款数目已经算是挠痒痒;但三百五十两不是小数目。林玉婵在海关工作时,被赫德连连越级加薪,换成银子也不过一个月五两左右;浦东郊区的一户普通农民,年景好的时候,一年也最多八、九两银子收入。
苏敏官把账册锁回抽屉,头也不抬,问她:“你能借多少?按市价月息两分五,先息后本,一年还清,用码头里的快船担保,不亏你的。”
林玉婵抱歉摇摇头:“现在没有。”
她的全部积蓄都交给容闳去进货了。要是她还剩哪怕十个银元,也会毫不犹豫借给他救急。
苏敏官:“无妨。上海钱庄票号不少,洋行银行也有贷款生意,哪怕利息多些,不愁周转不到。”
他抬眼,对上林玉婵同情的目光。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写了个穷字。
苏敏官苦笑。谁让他生不逢时呢?放在百年前天地会鼎盛时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要一声吆喝,会众们一人一铜板,都能解他燃眉之急。
寒风钻入铺面内,灯火摇曳。河对岸的灯笼渐次熄了,街上的人众倦了,从哪来回哪去,几盏孔明灯被人放上天,在漆黑的夜景幕布里缓缓上升,追逐着西去的圆月。
苏敏官打开窗,自己抬头望月,估算了一下时辰。
“好啦,今日又留你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他落寞一刻,眼里重新盛满了笑,指指楼上,“你也别走,就在此处歇吧,明日好直接上工。你亲口说的,要来帮忙。”
林玉婵睁大眼睛,气不打一处来:“等等!这不算数!”
她原先以为义兴船行被海关无情开刀,要遭灭顶之灾,自己万分过意不去,一时糊涂才说了什么“给你免费打工”……
结果人家小少爷早有准备,扮猪吃老虎,愣是把赫财神给气走了!
那她还免费个球!
苏敏官郁郁地看着她,很是失望:“说话不算话。白让我高兴一场。我以为今后能天天见你呢。”
所谓奸商,鬼话张口就来。林玉婵袖里笼手,眼角带笑,静静看他表演。
他生得真周正。墙壁上一束灯光斜照,那一张脸轮廓分明,像是美术教科书里的油画。放几十年后,摘了辫子换了装,可以直接上台去演五四新话剧。
“阿妹,我都要举债度日了,”他苦涩一笑,轻点自己胸口,“看在同乡份上,你不拉一把,良心不痛?”
林玉婵笑着摇头:“我要自己做生意。本钱都拿去进货了。”
她心里有数。苏敏官要是连这点困难都解决不了,他枉为十三行传人。
“阿妹……”
他叹息一声,不再讲话,转身去柜子里拿出茶叶罐,想给自己泡点新茶。
打开一看,茶叶都被赫德带来的人吃完了,罐子里空空如也。
他摇摇头,食指抹一点茶叶渣点在舌尖,放回罐子,嗅了嗅手中香气。月光在他身上照出清辉的影子。
这场景太凄凉了,值得配一首《二泉映月》。
林玉婵原本没那么铁石心肠,有那么一刻,她忍不住动摇起来,心想,难道义兴的财务黑洞,比她想的还糟糕么……
楚南云生死未卜,大批清帮遗众流窜乡野。正版义兴内外交困,一旦垮掉,苏敏官怕是难以善终。
她心智不坚定地想,要不就暂缓创业,帮帮他?
不过得说好,合同有时限,开始可以不拿或少拿薪水,但以后一定要争分红……
正舍己为人地盘算着,忽然额头上一热。苏敏官这厮胡噜她脑袋。
“好啦,小朋友,跟你开玩笑。”他忍俊不禁,咬着嘴唇,笑容中闪过一点邪气,“若没你,我眼下多半还在楚南云手下做苦力。我怎么会恩将仇报,白白对你……”
他舌尖闪过几个词。说“雇佣”吧,不够恶劣;说“使唤”吧,不够真诚;说“免费用你”,又好像不太尊重……
“剥削。Exploit。”林玉婵抬头,小声告诉他一个名词,“你不能剥削我。”
苏敏官所学英语虽然纯正,但仅限于报账算数讲价寒暄,这词他真没听过,茫然了一刻。
“随你怎么说。”他声音渐低,语调很有力量,“阿妹,你放心做生意,开张了告诉我。只要别离我太远,方圆十里之内,你不用担心有烂仔骚扰。”
林玉婵轻声抽口气,耳朵还没听明白,心底已经涌出喜悦。
“你……你……不早说……”
小气巴拉的,害得她冥思苦想好几天,该拿什么去跟他换“势力地图”。还故意挤兑她……
苏敏官眨眼,坦率摊手,道:“我以为你会求我一下呢。”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想得还挺美。
“不过今日确实晚了,你一人回去不安全。”他收起笑容,指指楼梯口,“我有客房,床铺被褥都新——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你上去吧。”
*
接下来的日子,林玉婵每天都往博雅洋行跑两趟,翘首期盼容闳平安归来。
元宵节已过,博雅洋行早就重新开张。花园里植被抽芽,染了一片嫩绿,还开出早春的小花,静静地浮着一层香气,好像也在耐心等待它的主人前来观赏。
老板不在,容闳雇佣的伙计终日闲散,凑在小洋楼里喝茶抽烟打牌,要么就是侍弄花园。有时候林玉婵下午经过,看到他们打牌的座次都跟上午一模一样,除了身边多了几个外卖点心盒子,无甚区别。
可想而知,一天下来,营业额寥寥无几。
林玉婵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的“有钱人在外打拼,买了别墅,保姆天天享受”的段子,隔空替容闳心疼。
就算知道容老板心思不在赚钱上,薅资本家羊毛也不能这么狠啊!
林玉婵每天都在纠结,以后要不要跟容闳友情告个状,会不会被嫌弃多事。
这日春雨淅淅沥沥,路上行人稀少,只有高大的银杏树挺立道路两旁,挡住了大半蓝天。
林玉婵裹了个洋布小头巾,照例来博雅洋行打卡。
那些伙计都认识她了。姓常的经理热情招呼:“林姑娘,来喝杯茶!”
林玉婵礼貌谢绝。她也不差这一口茶,不跟着占容闳便宜。
刚走出西贡路口,忽然眨眨眼,觉得天上雨停了。
再一抬头,头顶覆了一把伞。
有人朗声说:“林姑娘,我耽搁得迟,让你久等了。”
林玉婵转头一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容先生!哎呀我可想死您了!——哎,辫子歪了,快正一下。”
换别人她不敢这么放肆。容闳假洋鬼子一个,不会觉得她失仪。
容闳神色有些倦怠,胡茬一大片,帽子下面扎出碎头发,身上的衣服也混着一股潮湿气味,可见旅途辛苦。
不过他气质不减,依旧是个儒雅潇洒文士,顶多看起来更落魄些,像个进京赶考、钱花光了的文士。
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往下卸行李。
“平安回来就是福。南京风光如何?路上还好走么?护照管用吗?”林玉婵不好意思直接问自己“代购”事宜如何,先寒暄寒暄别的,“太平……嗯,那边对您什么态度?”
容闳给了她一个复杂的眼神,苦笑着丢给车夫几角银币。
“一言难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林玉婵“嗯”一声,意料之中。
她踮脚看看他身后的马车。自己的六百斤茶叶在不在里头?那可是她的全部身家性命——这车厢看着好像有点小……
容闳看出她猴急,瞧着她笑了好一阵,才说:“林姑娘,你的茶叶待会再说。我饿死了,你还没吃饭吧?”
林玉婵不好意思再问茶叶的事了,只得摇摇头,讪讪道:“那我下午再来……”
“一起吧。我做东。别不好意思,你吃不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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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容闳挑了附近一家西菜馆。餐馆是个中式门面, 外面低调地竖着个英文牌。可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好像一下穿越任意门,来到了某个精致的新英格兰酒吧, 墙上挂着鹿头, 饰着木纹, 壁炉里燃着小簇的火,黄铜油灯照出棕黄色地砖的纹路。
餐厅里三三两两, 不少洋人绅士淑女同桌列席, 优雅地戴着手套,翻阅着花体英文印刷的餐单, 不时凑在一起低声谈笑。侍应生左手背在身后, 在高脚杯里添上金黄色的酒。
林玉婵身在大清,不是第一回 有这种时空错乱的穿越感。租界就是这样, 中国人的土地, 像个乖乖的小姑娘, 外国人把她带离自己的家,按自己的喜好, 将她随意打扮。
她再三确认自己的记忆:方才容闳确实说他做东来着, 对吧?
好像现在还不兴AA制。谁邀请谁掏钱。嗯。
容闳误解了她犹豫的神色, 笑道:“这里没有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请坐吧, 享受自由。”
她于是大大方方跟容闳一桌对坐,果然少有人对她侧目——仅有的几双眼睛, 还是惊讶于她的肤色和衣着, 毕竟洋菜馆里很少有中国平民姑娘光顾。
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太难得了。可惜在大清,它只存在于主权沦丧的小小租界区, 专属于那寥寥无几的“上等人”。
她笑问:“太平天国旅途如何?”
容闳没等前菜上来,就大吐苦水:“我跟你讲, 这太平天国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和许多怀着浪漫想法的西方人一样,他本以为,建立在南京的那个新政权,是一个笃信基督、拥抱科学、人人平等的进步社会。
谁知到了才发现,除了名义上的信仰不一样,太平天国的朝廷同样等级森严、奢靡腐败;统治者鄙视儒家文化,百姓基本都是文盲,愚昧程度和外面不相上下;妇女倒是放了脚,参与作战,可是那些优秀拔尖的女子,最终归宿也是被选入“宫中”,成为各王姬妾,从此再不露面……
他们确实曾有过远大的理想和严格的自律。他们也曾展现过强大的战斗力,让许多正规清军相形见绌。但眼下太平天国运动已处于暮年,和历代大部分农民起义一样,正在慢慢败给不加节制的人性的弱点。
也曾有不少西方列强势力试图和他们合作,派出考察团,但结果无不是失望而归,转而重新支持更加遵守游戏规则的清政府。现在留在太平天国的洋人,多半都是赌徒、骗子和投机者,各自打着利己的算盘。
林玉婵听着容闳的讲述,不由得想:也许太平天国最大的功绩,就是打破了这片土地的麻木呆滞的状态,让人们从梦中警觉,原来这块土壤,还能有第二种面貌。
她问:“见到您的老朋友了?”
容闳点头:“我谒见了洪仁玕,并且尽心竭力地向他提出了许多治国的建议,都是我在狭小的船舱里,一笔一笔认真思考的结晶。他看了也十分赞赏,但是他很遗憾地告诉我,在他们的朝廷里,没人会支持这些改革。”
他又大大叹口气,最后十分公允地总结道,“这是一群伟大的人。但我观其人员素质与品格,不觉得他们会成功。”
都说当局者迷。大清土著容闳看得比谁都明白。
可那又怎样。时代的洪流还没卷来。这些明白人,犹如区区一滴水,再透彻清亮,也难以奔波向前。
容闳抓着银叉,唉声叹气地往嘴里送吃的,大概连是鱼是肉也没看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神思里。
直到侍应生送来账单,他才猛然惊觉,自嘲道:“林姑娘,你别见怪。我听说人衰老的标志之一,就是喜欢无休止地抱怨。”
林玉婵当了一个钟头的好听众,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俊不禁。
“您还老呀?”她笑道,“正当盛年。”
尽管随便作。您还能活到二十世纪呢。她心里说。
容闳签了帐,留下小费,跟她说笑两句,用餐巾抹嘴,起身离席。
林玉婵心里有数。自己那六百斤茶叶估计泡汤了。容学霸一路上忧国忧民,估计没那心思给自己代购。这一顿精致西餐,约莫是道歉。
她有点失望,但也并不太沮丧。这种请人帮忙的事,帮了是情分,她不能强求。
只要那一百银元能全须全尾地拿回来,她有脑筋有手脚,重新规划便是。
“多谢款待。”她向容闳道谢,“我送您回去?”
容闳却拦她,“不往这条路,来来,咱们再走走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