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容闳拉出更远,放轻声,试探着说:“其实您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春雨早停。青葱常春藤上水珠潋滟,她朝阳的面孔熠熠发光。
“容先生,您现在是三重国籍——大清、美利坚、太平天国。不夸张地说,全世界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匹敌这种身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您的本钱百倍于我,若是再去一遭,您今后三年完全可以财务自由,想做啥都不会被金钱所限制。
“那边的百姓缺钱、缺销路。您过去收购,是打破贸易封锁,是救急救命。低价买入也不算黑心,是您应得的报偿。就算大清官府看不惯,他们也奈何不了您一个‘外商’。您不会担任何法律风险。”
谁让大清自己把自己搞得主权沦丧、国土分裂;她又不能让列强把签过的条约吃回去,只能在不昧良心的前提下,充分利用游戏规则。
容闳咬着一根雪茄,没点燃,端详她很久,忽然笑道:“林姑娘,我有点悔恨,当初海关求职信没有好好写。”
林玉婵被他跳跃的思维弄得有点懵,随后琢磨出他的意思。
她坦然笑道:“罗伯特·赫德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进取强人,不过您是耶鲁高材生呀,当他的上司都绰绰有余,何必妄自菲薄。”
容闳从没见过思维如此敏锐的十六岁姑娘。他只知道她在广州茶商手下做工,随后机缘巧合,供职海关。于是凭经验推断,她的这些见识,约莫都是跟着新任总税务司赫德学的。
所以一时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好老板。
林玉婵当然不能和他解释,自己是平白沾了百余年政经历史的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一个阅遍文史的、出色的女学生,也许还欠缺许多社会经验,但她胸中已装了整个地球。
她只能顺水推舟地承认,确实是跟赫德学的。
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在海关的这阵子她确实突飞猛进,感觉像是终于如约上了个大学。
但容闳还是笑了笑,对她说:“姑娘想得很好,但还是欠点社会经验。”
林玉婵脸红:“……”
虽然但是,揭她的短板,不用这么直白吧……
容闳手闲,慢慢清理常春藤间的枯叶,一边说:“我的身份使我免受官方的刁难,这个不假;可你不知,在那战火摧残的千里荒野中,有多少饿红眼的法外之徒,是不管你持有几国护照的?我此行入南京,凭着护照,一路请太平天国的精兵保护,尚且遇到过数次盗匪,所幸有惊无险。归程时带了你的茶叶,我雇的船上有个心术不正的水手,引来一队地头蛇。护送我的‘天兵’怕麻烦,劝我破财消灾——其实我没告诉你,你那八十五块银元,原是买到了四千四百斤茶。那四百斤零头,让我孝敬当地土地公了。我此前没对你说,望你别介怀。”
林玉婵无言半晌,满脸通红。
“当然不介意,这是正常损耗……容先生,实在抱歉,您冒的风险比我想得大。我不该那么随随便便的请您……”
容闳大笑:“你真是孩子心思。我应邀去南京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你那几船茶叶算什么,蛋糕上的巧克力碎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林玉婵被他的比喻逗得扑哧一笑:“蛋糕上的巧克力碎。”
这人平时都是用英文思考的。把她给说馋了,忘了方才那无地自容的焦虑。
容闳将一拢枯叶丢进花坛,笑道:“八十五银元收了几千斤茶叶,其实我也不是没眼馋过。我甚至都计算好了,以我的信用和人脉,在上海的洋行和外资银行,也能贷得数万两银子的款,买上它百万斤良茶——尚不及太平天国内滞销绿茶之十分之一。再以正价卖出,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用担心钱不够用。
“想得挺美不是?可我又转念一想,我若是敢带那么多银子、那么多茶叶行走路上,不招摇是不可能的。万一碰上亡命之徒,把我这盛满知识的脑袋,跟那些愚昧混沌的脑袋一齐砍了,我这毕生志愿付诸东流,那可太赔本了,赔本生意我不做。”
林玉婵点点头。也是。两三艘船航在运河上,还能勉强算个普通旅人;要是忽然来个船队,每条船沉甸甸的吃水颇深,谁都知道是块肥肉。
她问:“带银票呢?”
随后自己想出答案。太平天国境内不可能通行大清的银票。
她忽然异想天开,马上又说:“不能雇镖局吗?”
容闳很奇怪地看她一眼:“什么是镖局?”
林玉婵:“……”
我怕不是来了个假大清。古装剧都是骗人的?
容闳随即明了:“你是说安保公司?倒是有外资的,但他们都只服务于大型洋行,不会接受我一个独立华商的雇佣。至于中国自营的武装船队……”
他耸耸肩,无奈一笑:“这次让我‘花钱消灾’的地头蛇,就是我雇佣的水手勾结引来的。我下了船便去找他的东家投诉,被推来推去踢皮球,连个管事的都没见到,只好作罢。你说,我能信他们么?”
的确,国家积贫积弱,朝廷军政已经烂到了根,上梁不正下梁歪,很多做小生意的也毫无商誉信用可言,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捞一笔是一笔。
国门初开之时,这些言而无信、只知坑蒙拐骗的奸商大批涌入世界舞台,让来自成熟资本主义社会的洋商大跌眼镜,进而认为这是中国人的民族劣根性,对此极为鄙夷,大肆批判。
林玉婵默然。这种事没有快速解决的办法。只要土壤还是烂的,总会有食腐的恶人到处蹦跶。
她只好打消这个奇思妙想,回到博雅洋行里面,收拾那些草稿纸,对容闳说:“二百块银元不够。给我二百五……算了二百四十元。我在一个月内,给您炒好四千斤精制靓茶。”
容闳也迅速转换状态,跟她还价:“二百二。”
“成交。”林玉婵笑了笑,放低声音,“如果这茶以后卖不出去……您尽管来找我,我还会再开价的。”
容闳爽快叫人开保险箱,取了一袋子银元,放在柜台上数清。
一共七百九十——五百七是买她的茶叶,二百二是后续的加工费用。林玉婵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元堆在一起,心里砰砰跳得厉害,呼吸也有点紊乱。
她摸上一块鹰洋上的老鹰翅膀,心想,这些都是我的了。
“暂时都是我的。”她提醒自己,“那二百多以后还得花出去呢。”
但毕竟是她头一次摸到这么多钱。
不过她还是数出了九十块,大大方方地还给容闳:“运茶一事,风险比我预估的要大,理应给您更多补偿。另外广州茶商行规,如果以现银结算,可扣除百分之五到八的折扣。我还是给您友情特惠,九折。”
后头的伙计们一个个挤眉弄眼,对容闳连连摇头。这姑娘空手套了七百块,还显得挺大方!
容闳一笑置之,收回了那九十银元。
“林姑娘,你拿着这么多钱,最好叫辆车。”
林玉婵点头谢了,挎着沉甸甸的包,迈出小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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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的草木已生出新叶,气味清新宜人。
来到大清快一年,现在她有四百八十银元、相当于近三百五十两银子的净身家。她百感交集。
以现今的物价,这钱能买一间小小的院子,或是二十几个伶俐的奴婢,或是三四千斗米,足够养活一个小村子。
这是大清朝一个普通长工一百年血汗收入的总和,也是皇家海关总税务司长赫德近半个月的月薪。
也是某个倒霉的新任船行老板,殚精竭虑也凑不齐的海关罚单……
林玉婵突然双目一亮,转身跑回博雅洋行。
“容先生,”咚的一声,她风风火火地丢下装钱的包袱,叫住刚要上楼休息的容闳,“倘若有一家华人镖……安保公司,出船、出人、信誉保证,可以保您一路上的安全,让您畅通无阻地贩运滞销茶,想买几万斤就买几万斤——您愿意出多少价?”
第63章
“我真的尽力了。”
义兴船行会客室, 二八芳龄的少女亭亭而坐,眼眸中顾盼神飞,将她整张脸映得晶亮, 却故意做出一副懊丧的神色, 修长的双眉让她给拗成个八字, 倒是显得楚楚可怜。
“我已经很努力的给你揽生意了。可容先生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要跟‘义兴’二字沾边的商铺交往——我觉得他的心理阴影真的很大, 用洋文来说是ptsd……Post……Post什么来着……”
林玉婵努力了几次, 抓不住舌尖上那个超纲的英文词,只好换个说法, “总之, 就是创伤综合征……他听到义兴两个字就摔门……”
苏敏官拿着块手帕拭抹茶壶,静静看着她诉苦。
如果她没有攥紧自己手里那沉甸甸的包袱, 不时瞟着里头露出的亮闪闪银元, 以及偶尔忍不住痴笑的话, 他还真要被她的情绪感染,拍拍她肩膀, 温柔地说:“没关系, 多谢你想着我。”
但现在……他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想胡噜她脑袋。
她今日又忘记“戴孝”。这寡妇装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或者是怕惹起他的气, 进门前专门给摘了。
“这壶太老旧,不适合新炒的乌龙茶。”苏敏官还是管住自己的手, 朝她礼貌性地笑了一笑, “待我换一个去。”
林玉婵:“……”
见他真的起身走,又蓦地叫道:“月息五分, 我借你!”
“比印度巴斯商还黑,”苏敏官摇摇头, 柜子里摸出一张喷香的名帖,朝她摇一摇,“我还不如去天香楼卖身呢。”
林玉婵无语。他还留着这个!
“那……那你罚款交得出吗?下月有饭吃吗?”
苏敏官换了茶壶,沏了滚烫喷香的一壶茶,慢慢注入她面前的杯子里。
“茶是好茶,别浪费,喝完再说。”
她惊喜:“这套茶具不错!哪淘的?”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
这丫头大概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元,已经飘上天了,完全丢了平日的谨慎持重,整个人成了一朵喝醉的小野花,给点风她就摇曳生姿。
还好她知道不能在街上乱发疯,进了他义兴船行的门,才卸掉规矩贤淑的伪装,在他的楼梯上蹦蹦跳跳,跟抽了二两大烟似的。
苏敏官赶紧把掉了下巴的伙计都赶去干活,心里无奈地想,金钱比鸦片还令人堕落。
也就是她没见过世面。他小时候……
算了,不跟她显摆这个。
他耐心等待,等这姑娘自己平静下来,已经饮了五泡茶。
林玉婵终于觉得难为情,自己反省了几秒钟,恢复了正常语速,跟苏敏官说了这七百银元的来历。
“我知道我是撞大运……”
苏敏官一笑,习惯性地顺着她说:“能换成钱的运气就不叫运气,叫能耐。”
林玉婵呵呵傻笑:“小白仔仔你真会讲话。”
苏敏官:“……”
又飘了。
想说点冠冕堂皇的重话打醒她,又有点不忍心。难得见她这么快活的时刻。
他引着她转移话题:“最近倒是有几单小生意,都是广东老乡介绍的,算不上盈利,至少能保本,让这些不务正业的伙计们熟熟手。另外沙船快艇都已整修替换完毕,绝无劣质船舶。还有……不是自夸,还有本人的能力,如果容先生愿意屈尊前来一观,他对义兴的成见应该会不攻自破。”
容闳不是池中物,他眼睛毒,早就看出来。若能跟他建立生意往来,对挣扎起步的义兴将是极大助力。
可苏敏官有些想不明白,容闳这么个眼高手低、孤芳自赏的秀才商人,会独独青睐眼前这个出身微贱的十六岁小姑娘,什么乱七八糟都跟她聊,轻轻易易就给予她极大信任。
不像是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纯粹是这两人臭味相投。
林姑娘明明是他先认识的。他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她脑瓜有多清奇的。
他平白觉得有点不服。好像他自以为发现世外仙境,结果里面不仅早住了人,还管他收门票。
但这念头也就是微乎其微的一闪。公为公,私为私,他在商界打拼这些年,早就总结出致富诀窍:管好自己,莫问别人。
林玉婵轻声问:“所以,你还是想争这单生意?”
苏敏官耐心地拂茶沫,慢慢说:“我这又不是专业镖局。若是他要去别的省份,我还真没把握。不过你应该知道,太平天国自广西起事十余年,一度做得轰轰烈烈,因此两广江浙的不少天地会众,尤其是那些只想反清、懒得复明的,都纷纷开小差,去洪秀全手下另谋高就。当然各分舵都是反对的,但也禁不住人员外流。后来跑的人多了,又有人衣锦还乡,再回来跟天地会共同商议起事。你上次在海幢寺见到的那些人里,就有几个是从南京潜回来,客串参与广州起义的。”
他嘴角轻轻一抿,总结道:“所以,我们两股势力算是……怎么说呢,不太牢靠的同盟关系。”
林玉婵轻轻“啊”了一声,喝一口茶,不防被烫了嘴。
苏敏官看着她吸溜气,淡淡道:“不过如今天地会凋零不少,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就是讨人嫌的乡下穷亲戚。但既然是亲戚,就得给面子。刘姥姥初进荣国府还能捧回二十两银子呢,你说是不是?”
林玉婵怔怔点点头。大清真是吃枣药丸,让这些天南海北的反贼串联得那么起劲。
“可是,”她没忘了自己要站在容闳的立场,于是认真地在他话里挑刺,“你不怕这些外省天地会都已经变质了?跟楚南云一样?”
“只要还在太平天国辖境,就不会变得太厉害。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苏敏官又给她注了杯茶,用微不足道的动作指指自己腰间,低声道,“况且……他们会比楚老板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