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林玉婵手指捋着斗篷内侧的毛边,想象自己是无奸不商苏老板,从容说道,“我最多出一百四十两——您别忙问,听我说完。第一,您不必另聘监工,我可以每日过来摊派活计、记录进展,省您一份人工费。第二,如若合作得好,日后或许会有长期大额单子。第三,我知道这价格在行业里算偏低,但不会让您无钱可赚。另外我保证,这单子的细节我不对任何人提。”
林玉婵一口气说完,目光清亮,看着毛掌柜。
其实这些条款,早些时候她也陆陆续续提出过。但毛掌柜当时坚持底线,一点也不松口。
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她心态有变化,也许是那斗篷让她体积大一圈,显得威风了些——她觉得毛掌柜听得格外认真,不时搔挠他光溜溜的后脑勺。
林玉婵微微一笑,灵机一动,又说:“对了,第四。我若每日莅临监工,可以顺便帮您照顾囡囡,至少做个伴。免得这里都是大男人,多不方便。”
这是把浑身解数都用上了,附带保姆服务。
毛掌柜也没料到她这一招,望着她这张比囡囡大不了两岁的面孔,忽然又看到她身上披的藏蓝色斗篷,神色一滞。
“姑娘,你……你真是贩茶的?”
林玉婵笑而不语。
这是跟王全学的。跟生意无关的话题能省则省。她的时间还值钱呢。
毛掌柜又打量了她几眼,怕失礼,垂下目光拨算盘。拨了一会儿,又抬头看,欲言又止。
最后,他终于说:“姑娘是爽快人。这单子小人接了。以后咱们互相帮衬,小人还指望您给介绍更多的生意呢。”
伙计拿来纸笔,毛掌柜叫来文书账房,开始认真拟合同。
……
林玉婵一瞬间觉得有点像做梦。
她在公园回了血,重整旗鼓、准备再战,还有一肚子唇枪舌箭没出手呢!
怎么就忽然谈成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看门外。小吃摊位前热气蒸腾,苏敏官正坐在板凳上,攥着双筷子,对着一屉滚烫的小笼包摩拳擦掌。
她一边用心检查合同条款,一边想,肯定不是因为自己“面色红润,讲话有底气”。
合同签妥,她站起身,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定金在此。明日一早,让力夫将茶叶运来。”
毛掌柜满脸堆笑,客气送她出门,还往她手里塞了一罐茶——被俄国人跑单的武夷山红茶,质量倒是上乘,自留送礼皆是佳品。
林玉婵笑着谢了,迈出大门,将那罐茶揣进怀里。
抬手的一刹那,藏蓝色的斗篷一抖,她忽然发现那衣襟边缘微有凹凸,绣着红色的双铜钱标志。
她自己低头看不见,但对面毛掌柜应该早就看在眼里。
她“啊”了一声,醍醐灌顶,猛地回头。
只见“徐汇茶号”那扇缓缓开合的大门上,同样有着两枚小小铜钱。不起眼,但一旦看见,就难以忽略。
不是苏敏官随手用剃须刀刻的涂鸦。而是正正经经,印章印上去的,光明正大。
*
“苏小白,还钱!”
苏敏官诧异地抬头。只见林玉婵将他的斗篷挽在手里,两眼含威,薄薄的小手锋利如刀,挡在他的筷子和小笼包之间。
他若无其事拉开一张椅子:“坐。吃点心。”
林玉婵心里头开染坊,五颜六色不知道什么情绪。想着那一百四十两的合同,恨不得当场引吭高歌;再看看手里的斗篷,觉得被骗得够狠。
她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夹一个小笼包,狠狠咬一口:“敏官少爷,我是真心求你教我谈价,不是让你帮我出老千!”
苏敏官淡淡道:“天地会众之间互相帮衬,这叫团结,叫义气,不叫作弊。这家茶号的老板多年前曾经和上海天地会有过合作,是我们的人。阿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求助于集体并不丢脸——哎,别这么吃,你看汤都洒了。”
她无言以对,不过……
“我又不是会众,你别坏规矩。”
“一刻钟之前不是。现在是了。忘了告诉你,会费是一角银币,只管一年。明年再续,可打八折。”
扑的一声,林玉婵手一紧,又夹碎一个小笼包。
“你告诉过我,天地会入会仪式,要选黄道吉日,要拜关公,拜祖师爷,要斋戒沐浴,要有诸位前辈在场作证,要烧三柱半香……”她咬牙切齿,“不是交一角钱完事!”
苏敏官冷笑:“你告诉我,前面那么多条,哪一个我有条件做到?——入会程序简化啦,资质审查通过、有介绍人即可。你不是常对我说,要顺应时代,不能拘泥复古?我都谨遵教诲呢。这都十九世纪了,咱们不搞水泊梁山那一套。”
林玉婵:“……”
“别生气。我不强人所难。”他放柔声音,微微笑道,“入会后七日内若是反悔,会费全额退还。你的会费已让我买了蟹粉小笼,改日你到义兴去领回即可。”
林玉婵点点头,那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觉得小笼包真香。
苏敏官无奈地看着她,笑道:“哎,又漏汤水了——停停,我给你示范。”
第65章
苏敏官做事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林玉婵不是会众, 他冒然借她带绣标的衣服,让那掌柜的错认,等于自坏规矩。
只有她入会——哪怕是临时的, 才能享受这个“会员待遇”。
所以那一角钱, 她等于是临时租赁了天地会会籍, 交得并不冤。
而且还能限时退押金!这用户友善度也太高了。
林玉婵胡乱想,苏少爷如此天纵奇才, 要是晚生一百年, 至少也能混个纳斯达克敲钟吧?
林玉婵透过面前小笼包的白烟,用心打量对面的小少爷。
他面部线条柔和, 眉眼藏锋。当他低垂眼目, 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很是青涩而温润, 让人不忍打断他的孤独自处。
偶尔——只有偶尔, 他眉梢一抬, 精明凛冽,观者为之心寒。
林玉婵很庆幸自己属于他的“友方阵营”——如果是敌人, 你完全想不到他会用什么招数对付你。
不过苏敏官显然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忽然放下筷子, 定定地看她一眼, 神色细腻。
“阿妹, 有件事,我不明白。”
苏敏官将自己的斗篷从椅背上收起, 慢慢卷起来。
他声音极低, 混在小吃摊的喧哗里几乎听不清。
“阿妹,我想请教——你不怕我, 也不觉我是逆匪败类,对各路反贼没一点忌讳。可我几次邀你入会, 你都推脱,仿佛唯恐和天地会沾上关系。”
林玉婵呼吸微微加速,不知该怎么答。
他观察得很敏锐。她确实是……不太敢跟天地会扯上关系。
她怕什么呢?
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眼里就是上任金兰鹤的人头,以及那颗头旁边的“天地会逆匪”几个字。身周是无数正在腐烂的尸体。天知道原先的可怜八妹是不是被这场景吓死的。
那血淋淋的场面给她的震撼太深。如果说容闳对义兴有心理阴影,她大概对“天地会”三个字也有阴影。
理智上,她知道这些人属于朴素的革命者,自己应该同情和支持。
可实际上呢,在大清的日子处处埋雷,她一心只想好好活着,更不敢有任何主动作死之想法。
苏敏官还在等她答案。她苦笑:“害怕‘天地会’这三字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吧?”
他也笑笑,坦然点头:“一百年前天地会可吃香了。现在么,散场的戏台,无人垂青啦。”
林玉婵忽发奇想,借着一个小笼包的掩护,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想没想过,如果‘天地会’改个名,改成个不那么招摇的名号,你这发展下线的速度绝对能突飞猛进。”
苏敏官差点噎着,咳嗽一声:“你这是让祖师爷降雷劈我。”
林玉婵心想,有这想法的她又不是第一个。
楚南云不就另立门户了么?初见清帮,看起来挺蒸蒸日上的呢。
不过再一想,楚老板的下场,比起被雷劈也好不到哪去。看来冥冥之中自有赏罚公道。
她转而道:“又不必完全改名呀。比如,公开场合一个名字,私下里还是天地会的芯,革命的火种不变,只不过大家不轻易提而已……”
苏敏官轻轻皱眉:“你是说哥老会、潘门、小刀会、香港三合会……”
听到这些地摊武侠杂志里熟悉的名号,林玉婵差点背过气:“都跟你们是一家啊……”
他见怪不怪:“不然呢?”
“这样还是太张扬了,一听就是水泊梁山那种。”林玉婵仗着个临时会员的身份,一本正经瞎出主意,“要那种特别无害的、官府连注意都不会注意的、甚至会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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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义兴船行清晨开张。在门口商号下面的位置,钉了个小小的定制松木牌。
上书:“广东同乡会”。
没有落款。字迹朴实卓厚,看起来像个倔强小老头写的。
苏敏官丢下锤子,怀疑地上下看了看。
“有点奇怪。”
林玉婵作为唯一一个捧场的,笑着鼓励:“看起来特别守法。我申请入会,享受一下同乡温暖。那一角钱你留着吧。”
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吧,但她心里觉得安全多了。
以后再进出义兴,也用不着偷偷摸摸,让旁人奇怪:一个孤单小寡妇,干嘛老往壮汉扎堆的船运码头跑呀?
况且苏大舵主手下的天地会分支,目前已经悄悄转型,“业务”也确实都比较合法——缴纳会费的老百姓们互相帮衬,互相照顾生意,谁跟谁有矛盾,组织上派人去评理……
林玉婵把这些事情总结一下,不就是个同乡会嘛!
虽然会众未必都是广东人,不过舵主都是粤籍,就稍微让他占个便宜好了。
当然骨子里还是反清的。有外省会众逃到租界,留宿、贿官、复仇,毫不含糊。
不过这已经不是主营业务,只是偶尔为之。大部分“同乡会”的普通成员,只要态度上不跟官府密切即可,也不必对此详细知情。
反清的骨干力量都死光了,幸存的接班人只能小打小闹,随便做点小本生意糊口这样子。
大清一时完蛋不了,只能先默默回血,恢复实力。
这是林玉婵的想法。
但苏敏官还是有点心里头过意不去,苦笑道:“要是在广东,前辈们恨不得每天睡前念一遍反清复明,哪容我这般不求上进。”
他左看右看这“同乡会”牌子,又似乎是自语:“若是能有一千五百两银子进账,我就请个醒狮队,风风光光在全城宣传一下。“
还念念不忘呢。林玉婵提醒他:“义兴招牌没法改。全国的天地会老乡都认这两枚铜钱呢。哦对了,容先生正在打听别的武装船运,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你且死心吧。“
苏敏官被她挤兑一句,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转而问她:“徐汇茶号表现如何?没给你把茶炒糊吧?”
他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来看时间,撒腿就跑:“走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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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汇茶号作为专业加工商,服务齐全一条龙。清晨伊始,就有专门的力夫上门取货。不用林玉婵自己另找。
“层层外包”的确增加成本,但它毕竟方便啊。
林玉婵赶到博雅洋行。容闳还没起床。她没跟常经理寒暄两句,力夫就拉着车来了。
毛掌柜早就千叮万嘱,说这次的客户是个小姑娘,大家休要少见多怪——就算是小姑娘,也不能怠慢,人家懂行着呢。
力夫们心里虽然有根弦,但初见林玉婵的时候,看到她那单薄的身板、秀气的五官、朴素干净的小袄裙,还是有点不适应。
听她发号施令?她还不如自己家婆娘嗓门大呢。
但力夫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况且有工钱挣,没人跟钱有仇。
还是按要求将一箱箱茶叶装车。只是做得马马虎虎,眼里闪着不信任的光。
林玉婵也并不太介意他们的态度。观念扭转不是一夜之间能完成的。能指挥得动这些大哥她就谢天谢地。
不过,还是要严格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些茶叶箱子远道船运而来,算不上结实。装车的时候捆三道,绕过县城走马路,不要颠簸。”
一连几日,她不厌其烦地叮嘱。
力夫们懒懒散散,斜眼看她,得过且过。跟当初德丰行用的那些廉价苦力一个样。
林玉婵忽然恍惚忆起去年自己空降伊始,也是这般混在苦力队伍里搬茶叶,冒着腰杆折断的风险,闭着眼,咬着牙,一点点试探自己的极限,自愿被剥削得一干二净,只为避免被立刻发卖的命运。
现在呢,她两手空空,跟在车队旁边“押送”,反倒像那剥削的人。
林玉婵心念一动,来到茶叶堆积的空场。
“难道还要我示范么?这样搬,不毁箱子,也不多费力气。“
她微微屈膝,深吸口气,大腿和脚跟用劲,稳稳地将一个箱子扛了起来,举重若轻地送到车上。
许久不做苦力,有点气喘,小脸胀红,肩胛骨被衣裳擦得火辣。
但力夫们已经无暇注意她的脸色,一个个张大了嘴,好像看见神仙,顿时肃然起敬。
“不、不得了……”
从没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女人!
莫不是有什么武功在身?
其实力气大的女人不少。街上常见前后背着两个娃、还忙碌干活的贫家女。但货物毕竟不是孩子,也不会长出双手双脚缠在母亲身上,运送难度比儿童要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