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别愣着,我跟你们一起搬。”
当然,顾及自己的脊椎,她后来都是挑轻一点的箱子搬,只费力气,不损骨头。
但和她小小的身躯一对比,已然不成比例。
力夫们齐齐闭嘴,乖乖按照她的要求开始干活。
此时容闳起床,小洋楼三层窗户打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低头一看,吓得坐回床上。
“……大力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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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徐汇茶号的炒茶作坊,林玉婵匆匆喝口水,开始监工。
毛掌柜虽然会偶尔来作坊巡视,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炒茶师傅自己干活。
只规定了期限和工钱,师傅们自然而然地凭经验,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做工。
纵然林玉婵给大家讲过自己的要求,人性`爱偷懒,她若不督促,师傅也不会百分百照做。
“张师傅,生锅够热么?”她问。
那张师傅埋头烧火,含含糊糊答道:“够热够热,姑娘放心。”
他想,小姑娘家懂什么,就算是家传渊源,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张师傅炒茶三十年,炒过的茶比她吃过的炒饭还多呢。
林玉婵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温度计,悄悄探下去——
“才280度。我不是说了,要300度才够。”
温度计是从容闳店里借的,属于他那永远卖不出去的货品之一——中国人讲究“中庸”和“适量”,对这种精确的东西不感兴趣。当年洋人传教士把这玩意献给乾隆皇帝,得到的评价便是“奇技淫巧,中看不中用”。
容闳不信邪,进了一批水银温度计,成本奇高,而且还是美国人常用的华氏刻度——欧洲洋人习惯摄氏度,也不买他账。几年了没卖出去几个,落了三寸灰。
但林玉婵知道,“控制温度”是炒制优质茶叶的关键。过去没有精确测量仪器,只能靠师傅们经验感觉。现在技术进步了,当然要拥抱高科技。
德丰行的“独门秘籍”之一,便是善用温度计。广州开放较早,商家对“奇技淫巧”不抵触。
当然具体到多少度,德丰行打死也不会公开,林玉婵也不知道。
但她这次借视察作坊的由头,用温度计测量了十余个茶号的锅温,再结合自己以前的点滴经验,得出结论:杀青后的熟锅,锅温在150摄氏度左右最合适——也就是大约300华氏度。
几个炒茶师傅当然不买她账,都客客气气地笑道:“姑娘多虑了,这洋玩意儿我们也看不懂,炒茶靠经验,手熟就行。”
林玉婵简直要笑出声。老大一把年纪的人了,腆着脸说几个阿拉伯数字看不懂?学不会?
她叫道:“小囡,你教教这些爷叔。”
毛掌柜的大闺女毛姑娘,闺名顺娘,当然是不公开的,全店上下都管她叫小囡,林玉婵也跟着叫。
毛顺娘才是真正的家学渊源,从小就在香喷喷的茶叶里打滚。只不过她老爹收了几个徒,却不肯正儿八经的教她,觉得女孩子反正没法继承自己衣钵,学这些没用。
毛顺娘自己也不求上进。原先每日在家织布绣帕子,近日家庭变故,不得不每天跟爹来上班,就在后堂里藏着,还是绣绣手帕混混日子,偶尔偷偷出门解个手。
直到店里来了个广东姐姐。
林玉婵注意到,自己监督炒茶、发号施令的时候,门缝里时有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立刻就把小顺娘请了出来,很客气地问她:“帮忙么?”
反正定金已付了,茶号里的师傅随她动用,合同里也没说不许使唤掌柜的闺女。
顺娘扭捏了一会儿,就被林玉婵的博学吸引住了。原来茶叶里有那么多学问!
林玉婵不藏私。什么“几代单传秘籍不外泄”、“手艺传男不传女”这些老规矩,早晚会被抛弃在历史洪流里。信息共享才是时代进步。
她把自己在广州茶行里的经历,挑有趣的跟毛顺娘讲了。她记性好,一天三五个段子,存货富富有余,把个小姑娘听得心驰神往。
毛顺娘终于找到了比绣帕子还能消磨时间的乐趣。阿拉伯数字什么的,她一个下午就学熟了。
于是现在,满屋子老师傅盯着一个十四岁小姑娘,洗耳恭听,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这是1,2,3……这是100,200,300……别看弯弯绕绕,其实很容易的……”
师傅们强颜欢笑,连连点头:“小囡真是蛮灵光。我们这些老骨头果然不中用,哈哈哈。”
掌柜的闺女,面子不能不给。
林玉婵狐假虎威,教完顺娘,请她监督。
炒茶师傅们这才老实,只怕小囡回头向掌柜的告状,只好按照林玉婵的要求,一板一眼地调整自己的习惯。
林玉婵总算歇口气。
午休的时候茶号厨房开饭。照样是粗米饭管够,小菜一碟。
林玉婵始终不习惯大清百姓的这种堆积淀粉的饮食习惯,况且自己还在发育,于是跑到对面买了一屉鲜肉小笼,给自己补补油水和蛋白质。
顺便给毛顺娘带一份。
她不无感慨地想,来大清快一年,终于实现吃肉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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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来,林玉婵累出一身汗。时常弯腰检查,腰腿又是酸酸的。
又得跟师傅们斗智斗勇,又得磨嘴皮子,还得常常亲力亲为的示范,一整天连轴转,不比搬茶做苦力轻松。
好在初有成效。眼看那熟茶一点点堆高,她心里好像做完一沓高难度卷子,无比的充实。
她洗把脸,收了工,包起炒制好的第一罐样茶,送到博雅洋行给容闳过目。
顺便看看他的那些伙计,做没做好销售茶叶的准备。
博雅洋行里照例是冷清而闲散。容闳刚刚完成翻译一本英文诗集,样书摆了一货架,虽然无人问津,倒是赏心悦目,比一架子高露洁牙粉要好看多了。
伙计们倒是意外地都没闲着,不知是不是被上次容闳的“不跟钱有仇”鞭策到了。
林玉婵到的时候,看到大家围着小桌子,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大成船行给的报价不错,可是我看他们的船都快漏了……”
“南洋摆渡成不成?他们船老大我今日见过,太阳穴鼓鼓的,一看就是得少林派真传……”
“还是永昌比较划算,他们食宿自理……”
“太便宜的怎么敢用?不怕是另一个楚老板?”
…………
“和钱没仇”的容闳容老板,被林玉婵反复鼓动,终于还是放不下去战区收茶的诱惑,开始寻找押运船队。
伙计们跟着起哄。毕竟过去大家懒散也是因为挣不到钱。如今暴富机会就在眼前,老板吃肉他们喝汤,人人积极性空前高涨。
目前已有三四家船行参与竞标,各有各的优劣。
不论谁被选中,那都将是一桩肥单,够这船行吃上几个月。
林玉婵心里为苏少爷点了个蜡,咳嗽一声。
“容先生……”
容闳从报纸里抬起头,笑呵呵招呼她:“茶炒好了?”
林玉婵点点头,略略说了一下自己的炒制风格路数,一边从怀里摸出小茶罐,洗手、烧水、烫杯、沏茶,一气呵成。
“您试试。”
她有九分自信,她花了数日心血炒出来的第一罐茶,就算是放到广州德丰行,也能标个A级,让王全无可挑剔。
容闳微微惊讶,放下报纸站起身,双手端起茶杯,煞有介事地吹了吹,然后虔诚地抿了一口——
“Jesus, 好烫。”
林玉婵:“……”
这人不懂茶。她白对牛弹琴了。
她忍住笑,解释:“我用的是广东炒法,成茶清心爽目,且无燥热之感,还有温度……”
容闳却挥手,“林姑娘,我相信你,你说了我也记不住。对了……”
他忽然放下茶杯,凑近两步,轻声问她:“对了,你上次跟我提到的那个广州义兴船行……”
林玉婵一怔。义兴ptsd患者主动提它,是个什么意思?
“……报价是多少来着?”
她愣了半天,才狐疑地答:“一千五百两。怎么先生……”
容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想把它也放入备选当中。姑娘和苏老板是同乡,不知可否帮我问问,他接不接受讲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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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受。”
苏敏官背着手,一边研究墙上挂的黄历,一边不假思索地甩出答复。
“下月十五,春暖花开,适宜出行。”他用炭笔在某个日子上划个圈,唇角一翘,“烦你通知。容先生可以准备起来了。多带点厚衣服。”
林玉婵提起裙角,撑着柜台台面一跳,坐到他那大柜台上,晃着双脚,认真欣赏他装逼。
他修长的手指捻着炭笔,黑白分明,指尖沾染一点黑。
他平日接待友商客户,多是神态谦和,不到必要时不显出犀利锋芒;今日他却少有地摘了那层谦谦君子的皮,眸子里透出桀骜不驯,仿佛对此事志在必得。
“容先生还不是‘广东同乡会’成员,我没在他门口看到记号。”林玉婵严肃地问,“你是何时、怎么让他改口的?”
就知道他肯定有小动作,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大笔的单子。
林玉婵想,要是苏敏官敢用楚南云那种旁门左道,她非得把这人模狗样的反贼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算了,没那个实力。
痛斥一番就行了。然后友尽。
不会打架真吃亏。
苏敏官见她小脸紧绷绷,笑出声来,高深莫测地摸自己鼻子。
“我不知道呀。他为何松口,我也莫名其妙呢。”
“撒谎。”
“想知道?”
林玉婵立刻点头,却马上犹豫,把自己固定成一个木偶。
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别又让她拿什么来换。
苏敏官看她神色戒备,不由得失笑,眼角一挑,微露狡黠。
“难道你想学?阿妹,我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第66章
“具体我真没过问。”苏敏官指着码头上忙着的一个伙计, 坦率道,“你问鹏哥。”
鹏哥大名石鹏,是林玉婵第一次拜访义兴船行时, 给她开门的那个伙计, 也是第一批“投诚”的清帮成员之一。论年龄足以当苏敏官爹。不过眼下苏敏官是舵主, 自动抬辈,他能自觉顾忌年龄, 管手下小弟叫声“哥”, 已经属于标新立异赶时髦,大家只能惶恐接受。
石鹏祖籍广西, 据说是石达开老乡, 年轻时也是个拳脚了得的热血青年,跟着各种队伍造了一圈反。后来染上烟瘾, 人生目标一个个荒废, 只得盘踞在楚南云手下, 打打人收收钱,打算就此养老。
直到苏敏官接管义兴, 雷霆手段, 把船行里的大烟鬼全都丢进小黑屋, 给食给水给铺盖, 就是不给一口烟。窗户开个小缝,外面是苏州河最湍急的一个弯。
半月之后开锁, 小黑屋里只剩一半人。石鹏有幸是其中之一, 从此脱胎换骨,对空降的广东金兰鹤说一不二。
石鹏正在给船补备用帆, 见林玉婵前来,丢下手头的活计跟她打招呼:“林姑娘, 坐!”
态度很是恭谨。
义兴易帜那一晚,半数伙计都目睹了林玉婵如何单刀赴会,如何跟苏大舵主假装卿卿我我,结果居然变魔术似的给他偷渡了一把洋枪,至今没人想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这其中细节越传越邪乎,以至于大家看林玉婵的眼神越来越仰视。林玉婵觉得,义兴的伙计大概把自己当成了“天地会资深女特务”之类的身份。
苏敏官居然也不纠正,任由小弟们乱猜。
林玉婵自然也解释过,说自己就是个买断妹仔出身,去年一直在做苦力——不得了,大家更敬畏了,高手在民间嘛。
她只好不解释了,打算让时间冲淡这个荒唐的人设。
石鹏问明她的疑惑,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斑点跟着颤。
“这件事啊,哈哈,金……嗯,老板,老板确实让我们放手去办,只提两样要求——不许见血,不许毁财物。我们兄弟那都是身经百战啦,办法多得是,昨日小试牛刀……”
林玉婵皱眉,“所以他果然捣鬼了。”
石鹏笑道:“我们兵分两路,其中一队,装成以前楚南云楚老板手下,跑到他的洋行里耀武扬威,要收欠款,作势要砸店——说来惭愧,大伙以前就是干这行的,熟门熟路,演得比真的还真,那容老板和伙计们没料到我们卷土冲老,都慌得什么似的。然后另一路人,穿着咱们广州义兴的号服,‘恰好’路过,拔刀相助,把前一拨恶霸揍得屁滚尿流,被迫发誓滚出上海滩……”
林玉婵越听越无语,哭笑不得。
“这也太拙劣了吧……”
苏敏官说他没过问细节。现在她信了。这种三流武侠剧里的招,绝不是苏少爷的脑回路能编出来的。
但是……
“它真管用!”石鹏哈哈大笑,“博雅洋行那些人震惊了好久,然后喜极而泣,说什么恶霸终于有人收拾了,看来中国还是有正义之士的,什么国家有希望……哎,我看那秀才老板也是读书读傻了脑子,这事跟国家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官府派来的。”
林玉婵咬着嘴唇,无奈笑道:“容先生没那么傻。只要能确认上海义兴倒了,就是卸了他心里一块大石,他高兴还来不及,就算看出来是演戏,何必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