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心里一大跳,轻声问:能卖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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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像吴李氏、吴杨氏这种个体户绣娘,按照大户人家吩咐做绣活,计件卖出去,每小件只能卖几文、十几文钱。
这还是已经有些名气、有些年纪的绣娘。像那年纪轻的,手慢的,绣出东西来只够自家用,哪有报酬。
和她们相比,那个给外销茶画罐子的“妙手秦”简直就是躺着赚钱。
毕竟女子的主要责任是持家管家、相夫教子;织绣赚钱都是其次。家里若是事多,绣活只能往后放,产出效率很不稳定。
又或者,原本高产的绣娘,突然嫁人、生孩子、伺候老人去了,那大户人家里的风格绣品断供,也很恼人。
所以这些绣活尽管精美,但卖不出太高价钱。
吴李氏和吴杨氏两个寡妇,少有家事拖累,这才靠多年勤快劳动,打出了一定的口碑。
林玉婵感觉蓦然发现一片新天地。她指着那绣样,问:“两位阿姨,我出钱请你们画画,可以么?”
两婆媳一怔,连连推辞,说自己只会绣花,不会画画。绣样都是随便描的。至于绘画用的油彩、笔墨之类,她们更是摸都没摸过。
林玉婵心里说,但是你们有技术啊!
她勤快地烧水,利落地给两婆媳泡茶,认认真真地请教:
“如果我请人教你们用画笔,用颜料,请你们在马口罐上绘制花样,按件计工钱,一罐……”
她迅速算了算。
“一罐合格成品,可以给你们五文钱。怎么样?”
四千斤茶叶,如果按斤罐装,那就是四千罐;每罐五文,也不过两万钱,十六两银子。
纵然包装规格或有变化,譬如半斤一罐、两斤一盒,误差也不会太大。这钱完全在她的预算之内。
那“妙手秦”按天计费,一天一个银元,还得请他一顿饭呢。
这四千罐,他一个人,得画老久。
吴家两婆媳互相看一眼。
“苏家小娘,你当真?画成这个样子,就能付钱?”
画画可比绣花要省事多了,熟手一天能画几十幅。算他四十幅,一天就是两百文,比绣花来钱快多了!
她俩本能的不信。
街上代写书信的落第秀才,每天也就赚这么多吧?她俩可是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啊。
林玉婵微笑:“这罐茶叶算诚意金。两位阿姨可以考虑一整日。明天我再来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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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当晚, 吴李氏和吴杨氏没有绣花,而是把玩着林玉婵给的马口罐和画样,好奇地忙碌到天黑。
第二天, 林玉婵就收到了她们的尝试之作。
她抿嘴, 斟酌措辞。
“八成好。我要了。不过如果你们打算再卖给我, 我需要两位学一下绘画基本功。”
吴李氏手巧,照着描那“妙手秦”的画样, 描得八九不离十。反正这年头也没知识产权保护, “妙手秦”的画样也说不定是哪抄的,林玉婵也就没有心理负担, 连连称赞真像。
吴杨氏年轻些, 心思活氛,把那画样按照自己的喜好, 又发挥了三两分。画出来的也像模像样。林玉婵把自己代入西洋人审美, 觉得这罐茶拿出去, 应该能在晚宴上收获相当的赞誉。
只是两人没有受过系统绘画训练,画出来的成品和“妙手秦”有所差距。林玉婵并非专业人士, 也说不上具体症结所在。
吴杨氏听说要学画画, 有点畏缩。
“我们妇道人家, 画个绣样全凭感觉, 能跟谁学呀?”
林玉婵瞟一眼厅堂里的牌位:“我请个画师先生来,行么?”
两婆媳齐齐不做声。
林玉婵:“每罐五文。可以给两位爷叔换个更高档的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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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容易。说服两位阿姨见外男, 还得靠金钱的力量。
男画师不难寻。上海到处都是外贸商品, 外销画已然成了产业,随便哪个心灵手巧的匠人, 练上几个月,就能画出洋人眼中的一派东方风情。
林玉婵找了个义兴罩着的画坊, 一块银元,请了个面目慈善的老先生,这就带着回到石库门租屋。
一开门,她愣住了。
堂屋里坐着足有十来个妇人,正在用吴侬软语喳喳聊天!
吴家父子的牌位被暂时请到了角落里。
妇女们大多中年往上,梳着光光的发髻,穿着半新的衣裳,有的还戴了首饰,套了绣花弓鞋,神色好像要过节。
那画师老先生吓了一跳,以为走错场地。
吴杨氏有点不好意思,笑着介绍:“这都是左邻右舍的老姐妹。她们听说有人找女子绘画,还出五文钱一幅,都吵着要来,我……我们也没办法。”
林玉婵喜出望外,赶紧拉住逃跑的画师:“您回来,我这就去借凳子!”
*
林玉婵租住的石库门小房里,开了临时的绘画作坊。十余个妇人来来去去,绘出的马口罐很快堆成小山。
高雅的花鸟画打底,边上有描金的“博雅”二字商标。后面是几行英文广告,什么“特级”、“精选”、“香气宜人”之类的好词。
之所以是英文,是由于所有妇人都不识字,仅能凭经验绣点“福禄寿”之类的贺词,让她们描其他汉字犹如赶鸭子上架,描出来比开蒙小童写的还难看,不如描英文,简单多了。
这也正符合林玉婵的审美,免除她的密集恐惧。
至于中文广告词,找个印刷商印出来,放到罐子里就行。
当然,绘出来的成品,一开始良莠不齐,林玉婵不得不拉下面子,严格筛选。
“这边一堆罐,不能给钱,就当给各位练手,工本费我出。阿姨……”
各位阿姨当然有不服气的。吴杨氏说好的,画了就给钱,可不能骗人!
十几个弄堂阿姨的怨气可不是开玩笑,林玉婵不敢随便拉仇恨,灵机一动,指派吴杨氏当“品控”。
拿了一个她最初画好的罐子,以此为标准,低于这个水平的一律不收。
如此,就转嫁大部分矛盾。
然后她抽样检查。如果吴杨氏错放了一个不合格茶叶罐,倒扣她相应工资。
中间不免有口角。林玉婵一个十几岁小姑娘,压不服几十岁的弄堂大娘。
她只能坚持说:“这是我东家的要求。不按这个标准做,我也得打铺盖出门,大家都没钱赚。”
最后把仇恨拉到没出过面的容闳身上,阿姨们总算消停,同仇敌忾,跟林玉婵一同动脑筋,琢磨怎么才能高效率地满足资本家。
……
毛掌柜看到林玉婵带来的手绘马口罐,再一听成本价,眼睛都直了。
“姑娘雇的哪家画师,能否给小人介绍一下……”
林玉婵笑而不语。她才不白给人牵线呢。
这个绣样小作坊,暂时是她自己的秘密。
*
容闳很快贷到款子,银两分批装船,打算出发再次冒险。
林玉婵拨出时间,到码头相送。
其实她本不必来的。但她实在是好奇,一万两银子堆出来,得有多大体积。
其实在晚清时期,钱庄票号已经十分普及,做大生意的老板们也都习惯“异地存取”,不用随身带这么多现银。
但容闳这次做的是战区生意,太平天国境内纵有票号,怎会兑大清的款子。
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也是影视剧里最喜闻乐见的方法:搬银子。
当然那白花花的银子她见不到。但是她看到,义兴的那些特级快船,往日都是拴在码头里轻快飘荡的,如今一个个吃水深深,在纤夫的拉动下笨重地沿河而上,激起一线泥泞,好像成了一块块船形的石头。
她忍不住咋舌,对自己以前竟痴迷于“随手扔出一千两银子”的古代霸总小说感到十分的惭愧。
她不敢想,自己这一辈子,能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钱吗?
容闳做旅人打扮,笑着问她:“林姑娘,这次要什么伴手礼吗?”
林玉婵心想,我倒是想要洪秀全的签名,不过估计拿到手还没焐热就被官府捉了。
况且这一次,容闳并非应邀而去,而是自行前往。太平天国护送的“精兵”应该是请不到了,但凭着一本“天国”盖章的护照,还是可以请各处守军给予方便。
林玉婵诚诚恳恳地说:“我不要礼物。您千万小心行路,务必平安归来。若有战乱的风声,千万绕得远远的……”
容闳吐口雪茄烟圈,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去了,这我自然知道。不过,多谢姑娘叮嘱。”
林玉婵想想也是,自己低头不好意思。
对容闳这种天生的冒险家来说,她的“注意安全”如同“多喝热水”一样多余。
容闳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那四千斤茶叶快完工了吧?我已经敲打过常经理和伙计,让他们尽快售卖,回来时我有奖金。不过只怕他们懒散惯了,到时若是销路惨淡……还请姑娘施以援手,别让你的心血烂在我的货架上。”
林玉婵立刻表态:“冇问题,我尽力!”
容闳谢过,登上了船。
林玉婵转过脸,故作惊讶。
“哎呀苏老板。”
苏敏官斜靠桅杆上,玉树临风,一直静静看她和容闳说话。直到听她不假思索地说“冇问题我尽力”,终于叹口气,微乎其微地摇头。
这傻妹丁,稍不注意就吃亏,又答应白做好事。
他朝她招招手,让她过来,打算教训两句。
林玉婵却嗤的一笑,反倒朝他摇摇手,说声拜拜。
容闳托她帮忙的时候,她的确第一时间想到开价;但转而一想,人的性格有差异,容闳秉性厚道,真诚守信,若是她真帮了忙,不用提醒他也会做出合适的酬谢,用不着丑话说前头。那样多绝情啊。
苏大舵主见她居然抗命不来,冷下脸,只好自己屈尊跳上岸。
“义兴那边我已安排好了,我离开时正常开张,你放心。”他低声说,“不过,广东那边有几个会众无家可归,愿来投奔。我已去信,请他们过来。上海难民多,户籍管理混乱,最好浑水摸鱼。我这阵子寻到一些门路,花钱就可以改身份。诚叔应该不日即到。他们若不熟悉环境,还请你帮忙招呼一下。”
林玉婵笑得阳光灿烂,不假思索说:“冇问题,交给我。”
苏敏官微微欠身,作洗耳恭听状,等她接着讲。
林玉婵:“保重,再会。”
苏敏官:“……”
好心提醒一句:“答应得这么爽快,看来是很喜欢被我剥削了?那我再提点要求……”
林玉婵笑道:“我是义兴二十五分之一的股东,船行有事我有责,不必再开价。”
苏敏官忍不住摇头苦笑。她还挺入戏。
她也许还没意识到,她现在揽越多责任,以后就得分越多权力。照她这么积极下去,过不了几年,天地会两广分舵怕是要姓林了。
苏敏官心里叹气,看看天上乌云,觉得祖师爷的暴雷就藏在里头,盯着他伺机而动。
他拍上小姑娘肩膀:“带伞了么?回去注意路上湿滑。”
她今日扮后生仔,除了单薄点没破绽。码头里都是他的人,远远一看,就是哥俩好。
林玉婵也关心地说:“你这一路辛苦,嗯……”
“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更不用跟他提了。但这年头卫生条件差,他要去的又是战区,小少爷自幼娇生惯养,就算现在沦为普通群众,也保留不少任性的饮食卫生习惯;在大城市还好对付,去了乡野农村,这肠胃约莫要委屈一阵子了。
于是她说:“注意饮食,饿了别乱吃,千万别生病。”
她从包里掏出一盒西洋黄油糖,笑嘻嘻塞进他手里。
苏敏官讶异地看她一眼,又看看手里的铁皮盒,眼中的笑意忽然有些发苦。
故作关心的套话他常听,但,似乎从家破人亡之后,就没人记得他喜欢吃甜的。
他咬着嘴唇,一句话没说,扭身跳回船上。
林玉婵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被他一下晾在那,有点发愣。
“……千万别生病,否则没人给我上课了……”
第70章
最后一箱茶叶交付的时候, 毛掌柜深深向林玉婵作揖。
“小人曾对姑娘轻慢,但眼下再不敢了。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还请姑娘多多帮敝号介绍生意。”
林姑娘来这一个多月, 他茶号里的师傅们个个武功大进, 干活时讲究多了, 炒出的茶叶跟以往都不太一样,同行见了连声询问, 莫不是新请来了广州十三行的老师傅?
十三行骨灰都飞没了, 声誉犹响遍大江南北。
许多洋商头次来华,先问十三行, 得知不在上海, 失望;再得知已完全死透了,失望加一;最后不约而同地要求, 要和跟十三行沾亲带故的商号合作。
雁过留名, 人过留声, 做到极致,便是如此。
当然这些恭维话都带着夸张成分, 但毛掌柜已不敢对这姑娘再有分毫怠慢。
毛顺娘也大大方方跑出来——过去她只是解手时敢出来, 跟林玉婵帮工多日, 脸皮已日益增厚, 敢跑到店面里瞧新鲜,打开货架上的茶叶一罐罐闻。
毛掌柜爱女情深, 开始还骂两句“嫁不出去”, 后来干脆随她,把她当个小狗, 只有来客的时候才赶回去。
小囡眼巴巴问林玉婵:“你还会来做生意吗?”
林玉婵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笑道:“以后我若路过你家商号, 一定来请你吃鲜肉小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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