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不知怎的鼻子发酸,一边跟着他擦茶水,一边囔囔的说:“早就逃不脱了。这个还没改呢。”
她从怀里摸出海关的离职证明,用力往桌上一拍。“苏林氏”几个白纸黑字。
“小心沾水。”苏敏官看也不看,把那文件塞回她手里,不动声色施压,“回答我。”
她勉强笑笑,放下袖口,说:“那我就赶紧兑现我那三十分之一,征用一条船,跑得远远的。”
苏敏官点点头,放开她,转身磨墨。
“入股多少来着?三百两对吧?“
林玉婵平静下来,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等等。我还没说完。”
差点就被他这感情牌给砸傻了!
苏敏官抬眼,“嗯?”
“敏官少爷,我出银子按比例入股,咱们是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对吧?”
“嗯,怎么了?”
林玉婵清一清嗓子,跑到他对面,撑着桌子看他。
“那我的佣金——哦不,回扣呢?”
她眼珠灵动,笑着问。
苏敏官笔尖凝滞,半晌,好像才想起来这回事,憨厚笑道:“抱歉。一时忘了。”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她要是不提这茬,那他肯定就不是“一时”忘了,估计得忘一世。
“你想怎么收佣金?”
林玉婵这次不给他打岔的机会,一口气说道:“我要用三百两银子,入你十五分之一的股份。这就是佣金。你应了,我竭尽全力帮你游说容先生。”
苏敏官冷笑:“那么这一千五百两押运费,你立时分得一百两收益。如此三次,你就回本——林姑娘,我看起来很好欺负么?”
林玉婵赶忙乖巧道:“不不不,我只分利润——扣除成本后的十五分之一。不抢你钱哈。”
苏敏官神色稍缓,告诉她:“本掌柜月薪一千两银子。此单无利润,唔好意思。”
林玉婵知道他是瞎说,不接这茬。
“对了还有,”她灵机一动,“我的分红可以不必定期发放,都存在义兴给你做流通现银。我需要的时候再来取——怎么样,够意思吧?”
苏敏官轻松看穿她意图,冷冷道:“哦,还要让我免费保管。我是你的私人钱庄?”
“这钱放银行还能生利息呢!我不要你利息,你是占便宜!”
“哪个洋人银行收你区区几百两存款?”
林玉婵:“……”
偌大一个大清朝,居然没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的银行,真丢脸。
苏敏官见怼得她没话,侧着头笑了。他因喝多了茶,眸子里水雾润泽。
他站起来,友好地拍拍她肩膀。
“好啦阿妹,我们各退一步。我让你入二十五分之一的股份。你要十五分之一,那是真捉弄我,我在同行面前抬不起头。”
林玉婵咬唇不语,半晌,还价。
“二十分之一。”
“二十五,不能再多。而且不许转让。日后你赚钱了,再来问我入股,我一点一点都给你,好不好?你还疼么?”
他的语气带着宠溺的味道,仿佛方才那半小时不是跟她谈判,而是谈情说爱来着。
林玉婵赶紧提高警惕,心想,这种空口许诺惠而不费,我才不信你呢。
他胸前那对盘扣又在她眼前晃,晃得她心烦。
上海裁缝做衫,裁剪有西式风格,很少有宽大放量,极是合体。
衣襟勾勒出他的身材,有点紧绷。他似乎也比去年长高了些。
林玉婵也知道,今日苏敏官对她让步甚多,换一个贪心的路人甲,他未必有这个耐心跟他周旋。
其实他就算完全不让步,为了容闳的利益,为了义兴的繁荣,她大概也会免费去牵个线。
但苏敏官早就以无数事例教过她,平白的好心未必有好报,凡事要多为自己想一想。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日她能争取到这些股份,他功不可没。
……是不是该多退让一点?
还是,坚持和他争?毕竟他原则分明,寸土不让。
她脸上犹豫踟蹰,细长的眉毛蹙在一起,漆黑的眼珠子茫然无焦,苏敏官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轻轻搭住她的手指,垂下视线,低低道:“二十五分之一的股份,外加赠品一份。这是最后一次讲价。”
他伸长一只胳膊,闩上了茶室的门。
林玉婵一个激灵:“干嘛……”
苏敏官捉着她右手,引她探进他腰间的衣摆里。
林玉婵用力一握,抽出一把带着他体温的洋火`枪。金兰鹤专属,陈旧的木柄光滑而硬挺,枪管细细的,比它看起来沉重。
“这个不能给你。”苏敏官低声说,“不过,我知道你一直想学。”
林玉婵骤然睁大双目,心脏跳得贼快。
大清土地上处处是坑,她挣钱再多又怎样,人小体弱,没有傍身之技,带的钱越多越容易被惦记。
她告诉他,我不缺钱。
缺的是安全感。
容闳的朋友只教了她怎么拆枪——后来也没练习过,忘得七七八八。
要能自卫,要想达到苏敏官那种水平,不知要多久的勤学苦练。
她颤声问:“这里能买到枪吗?”
“别急。等你用得熟了,不会走火伤到自己,再说。”
她捋着他的□□,爱不释手。苏敏官耐心等待。
“成交么?等我出这一趟船回来,咱们就开始。”
林玉婵脸上尚无表情,心里已经咚咚咚敲锣打鼓,一群啦啦队小人朝她狂喊:YES YES YES!
他都选择出卖自己的劳力了,看来二十五分之一真是底价。不能再争。
她最终还是绷住了,翘着嘴角,颤声说:“弹药钱你出。”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收回枪,拨闩开门。
“磨墨。等我回来拟合约。”
第68章
容闳在义兴船行里做客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 爽快跟苏敏官签了合约,付了定金。
林玉婵跑前跑后,给两位大老板泡茶, 脚下几乎飞起来。
随后容闳回家, 林玉婵还要去徐汇茶号上工, 两人同行半程路。
容闳不时默默侧目瞟她,最后林玉婵都不好意思了。
“您的茶炒好一半了, 可以随时去检查……”
容闳笑道:“姓苏的后生仔给了你多少好处呀?”
林玉婵瞬间脸热。
转念一想, 她又没做亏心事,理直气壮地说:“我入股了义兴, 不多, 几百两银子。苏老板吃肉,我跟着喝汤——容先生, 这叫举贤不避亲。您别见怪。”
容闳惊讶, 笑道:“义兴发股票?中国也有股票交易所么?”
林玉婵赶紧解释, 说没这回事,就是个私人约定。合同格式都是我俩现编的, 小孩胡闹而已。
随后她意识到:“您说什么——‘也’?”
不是容闳告诉她, 她还真不知道。现在的美国, 早就有了“纽约证券交易所”, 以电报为媒介,有几十个公司的股票上市交易。
同一时间的大清, 老百姓往钱庄里存几个辛苦钱, 连利息都没有。
时代的落差啊。
她突发奇想:“中国人可以买美国公司股票吗?”
譬如,她现在买一百两银子的美股, 利滚利的过上两个世纪,后头得加多少个零?
那她子孙后代都财务自由了!躺着上世界首富榜啊!
容闳对股票交易也只是有所耳闻, 摇摇头,说大概不行。
“交易所的席位都是固定的,应该不许外国人买卖。”
而且容闳凭记忆,说了几个上市交易的美国公司,林玉婵一概没听过,想必后来都倒闭了。
……那就算了。
还是先炒茶叶吧。
*
徐汇茶号作为茶叶加工一条龙服务商,也提供最基本的包装装箱服务。如今茶叶炒制过半,林玉婵也要着手准备包装事宜。
将这些茶叶装罐、装袋、整理成能售卖的各种规格。
其实包装这一项工序相对不需要什么技术。买点纸自己糊袋子都行。
原本她只计划买来六百斤茶叶,那拼着自己做到手酸,一个人也能完成。
但如今必须依仗更多的人手。
毛掌柜给她看了几份样品。
“敝号的茶叶,可以提供最基本的土法装箱,这样成本低,可以退一点工费,但是想必姑娘看不上……”
林玉婵点点头,直接说:“我要马口罐。”
毛掌柜笑了,连称姑娘懂行。
茶叶是干品,极易吸湿受潮,也容易吸附异味。据说曾经有个憨憨英国洋商,把茶叶和樟脑一起装船,辛苦运到伦敦一开箱,那味道出来,“茶香樟脑球”居然盖过了街上的粪便味儿,码头附近房价飙升一个点。
唯有那老板,气得要跳泰晤士河。
所以一定要严格密封。
内销茶叶用土法装箱还能节省成本,容闳要卖的茶叶,定位必须是高端的,因此林玉婵上来就要茶叶罐,还是近年刚刚流行起来的马口铁罐。
而随着外销茶叶数目增多,中国茶商也逐渐应和洋人审美,在包装上极尽装潢——比如,增加显眼的商标、大量的广告语,有条件的还会请画师,专门花上花鸟美人等图案。
以林玉婵自己的习惯,当然是喜欢后世那种简洁明快的包装。如今的茶商恨不得在每罐茶叶上都贴八百字小作文,详细尽述自家商号的各种优点。密密麻麻,她从来懒得看。
但是入乡随俗,时代的步伐不能跨太大。该繁复还是得繁复。
她在德丰行练出了见多识广的眼力,基本审美过关。从众多画样中选了幅雅致花草,觉得比较适合“博雅洋行”的定位。
谁知毛掌柜却面露难色:“不瞒姑娘说,这画样是上海有名的画师‘妙手秦’所绘,他和敝号只是合作关系,要请他作画,得另收费……咱们条款里已写了……”
林玉婵脸色一暗。千小心万小心,合同里还是没避过所有的坑。
毛掌柜见她不快,忙道:“您是同乡会的,小人不敢坑姑娘。但‘妙手秦’最近深得洋人青睐,身价暴涨,要约他得排队,小人也没办法……要不姑娘看看敝号自己的画师作品……我们这里有三位合作画师,画得还快呢。”
林玉婵能怎么办,只好赏脸看了一下“徐汇茶号”自己的作品。
刚看几幅她就喷了。
什么婴儿、美人、鸟兽、宫殿……全是灵魂画手梦游出品,满纸乡村土豪风,宛如大清版本的并夕夕广告。
她轻轻咬唇,“妙手秦要价多少?”
毛掌柜面露难色,给她比了个数。
林玉婵转头就走。
毛掌柜:“姑娘……”
林玉婵:“给我两日。我自己找画师。”
走两步,又回头:“画师的工费退给我——这个条款里也有写,对吧?”
*
林玉婵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两位爷叔侬好。”她照例和牌位们打招呼,“连日阴雨,你俩注意防潮。”
房东两婆媳正在做绣活,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这“小寡妇”租客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还穿着男装,说是做的茶叶生意,其实半袋茶叶也没往屋里带。吴李氏和吴杨氏一辈子规矩,日子久了不由得生疑: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苏家小娘,”林玉婵上楼时,婆婆吴李氏忍不住叫她,“最近午饭你都不在房里吃,我们的饭费可是不退的哦。”
林玉婵一听这婆婆语气,就知道她大概对自己有带点意见了,回过头,笑道:“不退不退,你俩给自己加餐好了——我下午回来的辰光,不算晚吧?”
一顿饭费几文钱,她混到现在,不用在这几个铜板上纠结。
果然,婆媳俩的脸色缓和了些。吴李氏笑道:“其实我们也不是要贪你那几个钱。你每日出去跑生意太辛苦,怕你饿着而已。对了,如今做茶叶生意,赚钱么?”
吴李氏婆婆也是试探一句。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懂茶叶,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
但试探也试探不到点子上。林玉婵没空和她细讲,只是礼貌敷衍:“赚几个辛苦钱而已……”
她忽然想到什么,从小包里拿出一小罐茶叶:“这是样品,你俩尝尝。”
平时她不带茶叶回房。但今日因着讨论包装事宜,于是随身带了个马口罐,打算自己找画师。罐子里顺带装点茶叶,打算自己回家泡。
两婆媳喜笑颜开,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又问:“这是哪家茶号的东西?怎么空空荡荡的,连个名儿也不写一个呢?”
林玉婵笑道:“新品,还没找人画……”
她说到一半,目光忽然被吴李氏手中的东西吸引了。
她一下子凑过去。
“阿婆,您——这是您画的?”
梅兰竹菊、牡丹芍药——林玉婵一瞥之间,突然觉得,吴李氏婆婆手中的绣花样子,精巧灵动,不逊于那个“妙手秦”的大作!
吴李氏反倒不好意思,从她手里抢回了画样。
她媳妇吴杨氏笑道:“我家阿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绣娘,我这一手功夫都是跟她学的。如今连道台夫人都遣人来买她的绣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