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鹏吓了一跳:“他能看出来?不不,肯定没看出来。他还想给我们感谢金呢。”
林玉婵笑笑,谢过石鹏,礼貌离开。
*
苏敏官等在会客小茶室,左手练字打发时间。
今日阳光足,温暖的光线洒满铺面,又有那么两三分,从小窗倾泻到茶室内,在他手边形成一道跳跃的光斑。
那光斑忽然被打散了形状。林玉婵推门就进。
“一千五百两还是太多。”她不跟他废话,“容先生不会考虑的。”
苏敏官这手段虽然有点上不得台面,但好歹在她的底线之上。况且容闳都表态接纳义兴,她也就难得糊涂,暂时寄下了“痛斥一番”、“教训一顿”的冲动。
但她依然觉得小少爷有点太狂了。
“现在有四家船行在容先生那里排队,”她说,“最低的出价八百两。”
苏敏官立刻接话:“都比不上我。”
“你得让容先生相信呀。”
苏敏官放下笔,淡淡地笑了一笑。
“阿妹,他信你,不信我。”他心平气和道,“你若是能赏脸,认真给我当一次说客,我想容先生会乐意多付那七百两银子的。”
林玉婵笑道:“哟,真是抬举我。”
不过她沉下心一想,苏敏官也不是信口胡言。
如果容闳真能做成这次的巨额生意,七百两银子的差价,那就是九牛一毛。
只要她稍微美言几句,小小撬动容闳心中的天平,这钱他会出得很爽快。
林玉婵正色道:“这是关乎容先生安危的事,我不能帮你出千作弊。”
苏敏官:“……”
这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哪来的?
他无奈收纸笔,起身拉下窗帘,挡住晃眼的阳光,跟她并排立,推心置腹地说:“你那么在乎容先生安危,你就该知道,放任他去挑那些乱七八糟的野船行才是害他——我不要求别的,你能请动他过来看一眼就行,好不好?”
“……况且你也不能白使唤我。那叫剥削。”
林玉婵微笑着说完后半句话。
苏敏官轻轻咬牙。这丫头跟他学得真快,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林玉婵侧过脸,看着他微微错愕的面孔,心情十分舒畅,笑道:“谁让你不降价。”
苏敏官双目放空,看着对面墙壁上的裂纹,叹气:“阿妹,我快饿死了,我们很缺钱的,罚款都交不起的。”
林玉婵笑而不语。
“你知道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太便宜的东西你敢买?”
林玉婵耸耸肩。
苏敏官彻底无语,忽然闪身欺近,俯首凑在她耳边,温柔地问:
“你要多少回扣?”
他气息温热,轻柔得像羽毛。
林玉婵心里一大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撇过头。
要是光听他语气,还以为他要向她表白呢。
她气短:“我不是那个意思……”
“最后能谈下多少价,我付你抽成百分之三。可以再议。”
他声音有些沙哑,慵慵懒懒的,吹在她耳边,无比的蛊惑。
原本两人并排,他微微一侧身,就把她堵在书案和茶座之间。她本能向后微微仰。
林玉婵有点心虚,想离他远点。
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让他一解读,自己显得那么堕落、那么唯利是图呢?
这人太可怕了,当奸商都当得那么深情款款。
没退出一步,让他轻轻拽回来,不让动。他喉头轻滚,目光灼然,漂亮的眸子黑如漆,带着不加掩饰的热切。
他从未对她展现出这么直白的侵略性。林玉婵一瞬间居然有点畏惧,耳根慢慢爬上热度。有点口干舌燥,想喝他手边的茶。
茶室窗帘被拉下,纵然有人在外面听到只言片语,也只能听见苏老板冠冕堂皇地在谈判,厚颜无耻地谈论着暗盘交易的细节。
却看不到,他对面的谈判对手,小脸红得堪比杯中的茶汤。
苏敏官眼角轻轻一弯。
小姑娘猫儿似的,即便是长高了丰腴了,炸起全身的毛,还是比他小一圈。他往日在商海里对付的都是凶恶大老虎,攒了一肚子阴谋诡计,就是不好意思在她身上使,语调稍微重点都觉得像是欺负人。
“当然了,回扣不好听,我知道。”他最后选了个最体贴的态度,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不如叫佣金,挣的是辛苦费,不丢人。你用不着脸红。容闳不懂运输业行规,这佣金本该是他付的,如今我付你,不能让你吃亏。”
林玉婵深呼吸,顶住四面八方无形的压迫感,小声说:“我不缺钱……”
她只追求吃饱穿暖,钱已够了;手里几百现银,她还怕贼惦记呢。
苏敏官微微笑了,好像是不信,又好像是笑她幼稚。
“阿妹,给我出难题是不是?你明明知道,钱是最容易解决的事。”
“……”
“那好,你要什么,我尽量想办法——还是让我猜?”
他柔声细语,一句接着一句,不给她好好思考的时间,大有“不谈妥不罢休”的架势。
林玉婵心跳平复,渐渐习惯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心盯着他胸前一对小盘扣,甚至一心二用地想,他的衣衫是新洗熨的,淡淡的味道挺好闻,不知用的哪家肥皂。
她抬头,大胆迎上他的目光,探究地看进他眼眸里。
苏敏官笑盈盈回看着她。过了那么十几秒,他垂下睫毛,转身取茶壶。
“换个茶。正山小种?”
好像是给她一个喘息之机。
林玉婵轻轻一拽他袖子,把他拉回来。
“我正思考呢。别走。”
苏敏官挑眉,果然没动,斜斜靠在书案旁,等她。
林玉婵低头,忍不住用手背冰一冰自己的脸蛋。微微笑了。
他也就能坚持十几秒啊。外强中干的家伙。
还想色诱她。步步紧逼,还真差点让她乱了阵脚。
只可惜这位“古人”低估了自己的对手。她林玉婵虽然只是黄毛丫头一个,好歹是跟校草搭过讪,给小胖发过好人卡,公交车上怒扇过暴露狂的率性小妹。在大清标准看来可谓阅尽千帆。
她才不会稀里糊涂的,被好看皮囊闪昏头呢。
他呢?他入行以来,接触过几个女生意人?头一次使这招吧。
给个及格,不怕他骄傲。
苏敏官今日出此下策,看来真的是山穷水尽。
她已看清他底牌了。
不过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没把握。对方眼太毒,就怕一不小心翻船。
林玉婵心思慢慢转起来,赧然笑笑:“好啊,那我们谈佣金。”
苏敏官目光回转,在她脸上轻轻一点,笑道:“先喝茶。”
他心里越是急于求成,越是面上不显,反倒好整以暇,稳稳地倒掉第一泡茶水。
林玉婵也就慢慢饮茶。他暂时无钱置办上等功夫茶具,只用市面上最寻常的白地蓝花平口杯,被他劲瘦修长的手掌托转,那杯子也平白添三分美貌,很是赏心悦目。
林玉婵大胆观赏。
过了许久,见他眼神微有些燥起来,她才慢慢说:“我不要钱。”
“嗯,我听着。”
“我要义兴的股份。”
叮的一声,林玉婵放下茶盏,直视苏敏官的眼睛。
第67章
小茶室里忽然诡异寂静。阳光把窗帘晒热, 连带着里面的空气也躁动。门外的铺面里有人走动,能清晰地听到石鹏招呼客人的声音。
苏敏官忽然笑了,炽热的眼神冷下去, 慢慢把玩手里的盏子。
“阿妹, 你这是跟谁学的?”
林玉婵怯生生说:“你呀。”
她入行以来, 总共才接触过几个“奸商”?不是他还有谁?
苏敏官轻轻咬牙,亏他刚才还怜香惜玉, 他现在恨不得把这丫头丢茶盏里泡着喝了。
这岂止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她这是要把师傅踹坑里!
他依旧冷淡地笑着,站起身, 腰间摸出一串钥匙, 推门而出,说:“失陪。”
片刻后, 他返回, 手里一摞账本。
是“旧版”, 没改过的黑账。
“在我接手之前,义兴的总股本……”他翻开一页, 扯几张自己练字的纸, 遮住上下两条, 只给她看中间几行, “约莫一万三千两。两千是现银,五千是沙船、铺面、仓库存货、待收进账。剩下的是违法生意。楚南云记得乱七八糟——当然还有钱庄融资, 我已假定他赖掉了。你将就看看, 马马虎虎算一下,看我说的对不对。”
林玉婵仔细读了几遍, 点点头。
“差不多。要我说是一万二千两。”她吹毛求疵,“‘客户待收’这一栏有虚头, 船只也有折旧。”
“好。到目前为止,违法生意勾销大半,船只缩减五分之二,现银已用掉一千一——伙计的人工、赏金、船只维修、仓库整修……”
苏敏官翻开一册新账本。
“这是最近一个月的收入。主要是新客定金。‘同乡会会费’什么的,只够买点蟹粉小笼,在此忽略不计。我另有账册收录会务相关收支。”
林玉婵用心统计,得出结论:“苏少爷现有身家,约莫八千……凑个整,八千七百两白银。其中现银……啊,只有五百不到。海关的罚款交了吗?没有?那还得再扣……”
这算是亮底牌了。跟她猜的差不多。
要是再没现银,他交了罚款以后几乎现金流衰竭。所以他才那么心急。
苏敏官见她胸有成竹计算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我的身家……算了,就按你说的。那么……”
林玉婵:“等等!你莫非还有其他灰色收入,这不能对潜在股东隐瞒的!”
“我的其他五颜六色收入都和义兴无关。”苏敏官眉梢一挑,干脆利落地把她堵了回去,“你是要入股义兴,还是入股要我这个人?”
林玉婵:“……义兴。请继续。”
“请问林姑娘眼下身家几何,又打算投资多少呢?”
林玉婵大大方方说:“我有四百八十银元现款,约合三百四十两银子。我出三百两,占你的三十分之一。立刻够你交罚款。”
苏敏官不易察觉地皱了眉。
现如今的华人经商行情,但凡“入股”,一般都是某个豪绅巨富,出大头资金,一跃成为某商铺的大领导。再不济是数人合资,每人占几分之一股份,共同经营。
最最分散的“入股”,怎么也得是认购一成以上。做重大决策之时,说话能有些分量。
这姑娘上来就“三十分之一”,也不嫌寒酸。
而林玉婵的思维和他完全悖逆:入股是看得起你,知道这钱不会打水漂,才肯真金白银掏钱。这叫风投!
苏敏官耐心问道:“请问林姑娘,你若出一半的股本,义兴的经营活动,你也能说上一半的话。如今你出三十分之一的股本……抱歉,所有商业决策还是由我一人话事,你图什么呢?”
林玉婵不假思索说:“分红呀。”
这简直是常识了。现代股民手机上点两下,花上几百几千块,就能成为各个行业龙头企业的股东,不但每年享受几块几毛钱分红,还能在“线上股东大会”里指点江山呢。
只要义兴不倒闭,她年年拿分红,岂不是年年有钱赚。
这是第一重因素;此外,她深知上海滩治安糟糕,几百银元堆在自己出租屋,她夜里哪睡得好觉。
交给苏老板和他手下一群恶霸保管,她最放心啦。
苏敏官不是不懂她的意图,但这个操作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背离常理。
大洋行倒是有发行股票的,但也不是人人能购。中国人的小本生意,更是罕有这种操作。
况且,义兴理论上属于天地会资产。向来不准外人染指经营。
不过……托他简化入会流程的福,她交了一角钱,已不算外人。三十分之一的股权,也不可能对他的经营活动指手画脚。
他不动声色,再次确认:“只要分红?”
林玉婵点点头,笑道:“不管经营。”
“若是我经营不善呢?”
“少分点。”
“若是我欠债呢?”
“我跟着欠三十分之一。”
苏敏官点点头,面色忽然严峻。
“若是我脑袋挂城墙了呢?”
林玉婵还在笑语盈盈,蓦地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你……”
她忽然脑子空白,忘了该怎么答。
她在选修课上学过呀,破产清算什么的,股东权益怎么排来着?
可是苏敏官这短短一句话,蓦地勾起了她最初的血腥回忆。飘荡的人头挂在旗杆上,旁边白布血书“天地会匪首金兰鹤”。
那人头一会儿是络腮胡须的虎目大侠,一会儿却化成了一个俊秀的人面,柔和的眉眼低垂着,凌乱碎发沾满血……
她蓦地深吸口气,不小心打翻半杯热茶,手腕一烫,一下子跳起来,冒烟的茶杯在桌上打转。
苏敏官直身而起,抓起旁边一杯冷水,捋起她两寸袖口,浇上她手腕,再用手巾轻轻蘸干。低头看一眼,还好不严重,只是微微有点泛红。
他托着她的手腕吹着,面色不变,沉声追问:“若是我被官府清算,你也逃不脱干系。你想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