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仔,落单啦。”
林玉婵猛地回头,被这句乡音拂得全身一震。
某个商名带“官”字的十三行少爷无端空降,盘踞在最舒服的绿皮沙发上,似笑非笑,招手叫她。
她正闲的发慌,笑逐颜开地赶过去,顺手抄起个手帕擦汗。
“大少,饮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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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苏敏官笑着站起身:“算了, 茶钱又不归你。”
他出行一趟,肌肤晒成麦色,整个人更结实了, 脸上轮廓更分明, 唯有眼神一如既往, 黑白分明,亮如晨星。
他生着南中国人特有的深邃眉眼, 又带了一抹水乡灵秀。只要他愿意, 看谁都是柔情似水,让人如沐春风。
林玉婵对这温柔已经免疫了。长相凶恶的人才不适合做奸商, 像他这样的最合适。不知这一路上, 有多少人被他笑里藏刀的坑过。
她好奇问:“容先生怎么没跟你一起回?”
苏敏官故作委屈:“明明我在你面前,你不问我, 先问别人。”
林玉婵:“……”
多大个人了, 跟个弟弟似的, 也不嫌丢脸。
她笑着改口,假作关心:“你怎么没和容先生在一块儿呢?”
苏敏官气得眉心一抖, 扭身去检查货架, 顺手取了一打进口柠檬香皂, 丢给她结账。
拿香皂的时候留意了下, 货架缝隙里一层薄灰。这堆香皂至少三天没人动。
他不动声色地翘了嘴角,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
“生意不错, 恭喜发财。”他开两句玩笑过嘴瘾, 立刻说正事,告诉她, “容老板还在码头卸货。估计得晚上到。”
的确,容闳雇佣义兴押运, 义兴老板亲自跟船,已是格外的特惠待遇。到了上海境内的停船卸货阶段,苏敏官当然不用再跟着,让手下人办就行了。
他用眼神指指柜台下的抽屉:“我来拿尾款。”
林玉婵把他买香皂的钱单独收在上面的零钱箱里,为难道:“我没钥匙,你明天再来。”
“逗你啦,尾款早拿到了。”他哈哈一笑,随即震惊,“等等,容闳请你干活,不让你动钱箱?”
林玉婵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自愿而来,友情帮忙看店,并非兼任管账。
苏敏官连连摇头:“某些人越来越没长进。”
他反客为主,开始帮她下门板。
门前散落五彩花瓣。西洋淑女们流连花丛,摘下鲜花妆点胸前和头发,走动之际,花瓣掉落满地,一派旖旎风情。
“你又不拿工钱,还站上一天啊?走,请你吃饭。”
林玉婵不动,笑道:“你不要先回义兴,检查一下生意和账册?”
苏敏官想了想,说:“我要先招呼我的股东。”
他笑意扩散,漂亮的眼眸中真诚无限,万分的盛情难却。
一瞬间,林玉婵觉得这个股东当得真值。
她半推半就地收了摊,锁了门,跟他走在弄堂里,这才忽然想到:
不对呀,合约里的“股东权益”没有请吃饭这一项啊!
苏敏官兴冲冲问:“夏天过得怎么样?那些茶叶都是你卖出去的吧?跟我说说,怎么卖的?”
一路行船无聊,他虽然入行不久,但没两天就把整个行业摸透。剩下的日子里,他得空就忍不住想,这傻姑娘在上海滩也定然闲不下来,不知给自己设计了怎样五花八门的日子,越想越好奇心痒,上岸后第一时间就过来瞧新鲜。
今天林玉婵穿着青布小袄裤,辫子上别了新鲜小野花,很有些玲珑少女的气质。跟他并肩一走,不免有人皱眉侧目。
尤其是进了县城界,有路人看不下去,啐一口痰,轻声嘟囔“有伤风化”。
苏敏官收敛笑容,一个眼刀扫过去,温文尔雅的广东后生一下子变身关外“你瞅啥”,把那操闲心的路人怼到巷子另一侧。
林玉婵抿嘴微笑,小声提醒:“少爷,飘过头啦。”
苏敏官一副“要你管”的神色,指着一家馆子,豪爽问她:“‘再鲜不过六月黄’,吃毛蟹么?”
这是他迄今为止,做成的最大一单生意。而且容闳跟他签了长期合约,日后所有押送单子,由义兴独家代理。
他破天荒地允许自己“飘”了一次。
“飘”的时候,身边需要有个清醒的人。
他跳下船的时候,脑海里就过了一遍义兴里所有可靠的下属名单。不过最后他决定,实在不想跟某个大老爷们一起吃蟹。
吃蟹的馆子规模小,只有一个雅阁,幸好无人占用。苏敏官丢一把钱,直接预订。
倒不是他逞土豪。男女同席毕竟太失礼,不能当众嘚瑟。但人们又有这个需求,譬如寻常两口子出来打个牙祭,或是一家子同桌喝茶打麻将,店家哪能放着钱不挣。
所以都备了雅间,意思是几位关起门来随便混杂,我们不管。
当然能做的也仅限于“混杂”。要是里头的人敢做什么出格举动,巡捕一般会迅速破门而入,叫着“查暗娼”,给你个教训。
林玉婵来到大清之后极少下馆子,看到苏敏官熟门熟路地定私人包厢,本着小心谨慎的人生原则,还稍微怀疑了一下他的居心。
不过等毛蟹端上来,看到这人洗过手之后,只是一门心思剥蟹,连剥三个都没抬头,她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有点惭愧。
“阿妹,你不会剥蟹。”他终于得空抬头看一眼,笑着奚落她,“先吃我剥的——你看你口水要下来啦。”
林玉婵不服。她当然不是不会,但就算是上辈子她也少吃整蟹,蟹棒倒是挺爱吃——剥得慢点很正常嘛。
谁像对面这位似的,手巧得不像话,三下五除二拆一只,比装子弹还快!
所谓“六月黄”,就是幼年版的大闸蟹,立夏后早早爬上岸。爆炒可以,最好清蒸。清蒸以后肉嫩汁多,外壳酥脆,流脂的膏腴金黄饱满,蘸一碟清爽香醋,拌一勺白糖生姜,一口下去肉壳不分,嘎吱嘎吱满口清香,鲜是鲜得来,老好吃额。
再配绍兴花雕,甘鲜醇厚,满室芬芳。
能者多劳,林玉婵不客气地拣他剥出的蟹肉,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吃这个?”
“哪能常吃,”苏敏官回,“整个府上,每年也就几十只。价钱奇贵,放在盛冰的盒子里,快船运来广州,通常只剩一小半活着。我娘还不让我多吃,说伤胃。”
往事都随风,他也不是每次提起阿娘都愁云惨淡。忆及幼年的乐事,容光焕发,舌尖舔掉唇边一抹蟹黄,真正像个二十岁大孩子。
林玉婵听他这么一描述,才意识到——
古代广州人哪有机会吃上海大闸蟹。这帮穷奢极侈的封建资产阶级,是享受了两个世纪之后才有的全国快递服务啊!
放到后世,这是普通老百姓的正常消费活动;但放到民不聊生、战乱席卷的现在……
怪不得革命呢,该。
不过眼下他回归无产阶级,用自己的双手挣钱钞,能尽兴吃一顿蟹,她也跟着高兴。
尤其是自己还能跟着白蹭几只。
小二掀帘,春风满面:“少爷小姐,这盆子里的水用来洗手,脏了招呼小的换新的。”
小二一边说一边纳闷。一般进这雅间的两口子都是名正言顺的“老爷太太”、“先生夫人”。今日这姑娘没盘发,只能叫“小姐”;小姐为何单独出门会男人,连个丫环都不带,莫非是私奔?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但求巡捕别来“查暗娼”。
苏敏官余光瞟到小二神色,心里有数。从容放下手里一只蟹腿,财大气粗地丢出一角银币。
“这六月黄得蘸专门的镇江香醋,才有滋味。你连这个都不知?去打一瓶来。”
打瓶醋一角钱小费。那小二笑着应了,出门时大声吆喝:“老爷太太等着,醋马上就来!”
林玉婵冷然旁观他耍小心眼,幽幽提醒一句:“小女子新寡,您注意点影响。”
要跟我扮两口子可以,请您先死为敬。
苏敏官狠狠瞪她。她扬起小下巴,无辜回望。
谁让她官方身份是“寡妇”。节后工部局人口普查,她亮出海关文件,登记得特别顺利。
提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你的身份,官府没怀疑吧?”
苏敏官微笑,悄声告诉她:“管我这一片户籍登记的,是小刀会在逃嫌犯,前任金兰鹤的多年崇拜者。”
林玉婵:“……”
这大清被渗透成筛子了。
难怪近代的上海成了“东方小巴黎”、“冒险家乐园”。就冲这来者不拒的移民政策,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落户,能不畸形繁荣么。
苏敏官两只蟹下肚,飘浪的情绪终于压回去七分,整个人重新沉稳,落到了地上。
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订单只是开始,只够让义兴起死回生。真正的挑战还远没有结束。
他看着眼前的蟹壳,还有蟹壳后面那白里透红的小姑娘脸蛋,又任性地想:就这一顿饭。
出了这热烘烘的馆子,再回到冷酷的丛林社会,不迟。
他调好姜丝醋,推到她面前。
第74章
林玉婵随手在醋碟里面蘸了个蟹钳, 问他:“这一趟,危险么?”
在她的印象里,太平天国不过还有两年寿数, 应该进入垂死挣扎阶段。
可恰恰相反, 年初以来李秀成频频进攻上海, 跟英法联军在周边乡镇大肆作战,大有开疆拓土的架势。
当然并没有成功。清军清算长毛匪, 不论是真叛党还是无辜平民, 杀得人头滚滚,满城心惊, 就连徐汇茶号的毛掌柜也请了一天假, 去看热闹。
租界洋人做慈善,看完中国人砍中国人, 捐点银钱, 雇人收尸, 赢得一片美名赞誉。
而《北华捷报》里,也时时播报江南地区的战况。虽然并不算及时, 但也能看出, 太平天国的队伍四面开花, 这里攻一城, 那里下一县,让官府很是头疼。
……
是起死回生, 还是回光返照?
“暮气沉沉。”苏敏官给了她答案, 神色凝重,告诉她, “太平军内讧得尽人皆知。各个队伍都在忙着北伐西征给自己争功,没一点规划。我路上和一些曾经的天地会众取得联系, 他们都说,很久没有接到过南京方面的指令了。”
他看到林玉婵容色担忧,又微微笑了。
“不过,战乱都推到外围,辖境内反而平静。只是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这次容闳收购茶叶的价格,比上次给你买的,更是又低一成。他不忍心,非要‘感恩’,把那一成钱款都散给平民。你是没看到,十里八乡闻风而来的时候……”
他大大摇头,笑容里带着幸灾乐祸之意。
林玉婵也苦笑:“还不长进。”
也幸亏有个心硬如铁的大舵主保驾护航,否则堂堂耶鲁高材生,满心仁义没好报,大概要被饥饿的百姓扒着吃了。
一壶绍兴花雕,她倒两杯八分满,推一杯到他面前。
“苏老板救人于水火,来喝一杯。”
苏敏官爽快干了,微笑道:“收钱办事而已。金主扑街,我去哪拿尾款。”
林玉婵哼一声。
“我也顺带收了些好船,”苏敏官道,“不少都曾是战船,坚固快速,只是欠保养,在别处有门路都买不到。”
林玉婵并不懂航运,听他一说,也只能“哦”一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分析这话里的信息。
苏敏官微笑着看她一眼。
“折价收购优良资产哦。”他提醒。
林玉婵蓦地笑靥如花,吞下口中的蟹肉,含着热气问他:“我的股份现在值多少钱了?”
苏敏官翘着嘴角,手指蘸醋,给她算账。
“别高兴太早。这一趟下来,船只有损耗折旧,还有维修……”
苏敏官略微沉吟,住了口。
运河荒废久矣,河底淤泥堆积。普通小船还好,这些装满了银子、吃水深重的货船,有时候根本过不去,稍不注意就搁浅。所有船工都得化身挖泥匠,一边疏通一边走,才能保证船底不漏,辛苦得一身汗。
为了激励士气,他和容闳都脱了衣裳下去挖泥,一天下来,不论学霸还是奸商,通通原形毕露成了泥腿子,整个人仿佛女娲捏出来的废品,累得他怀疑人生。
……
但这些细节就不跟她讲了。林玉婵也是做过苦工的,知道那种狼狈的模样。她稍微一想象,他的光辉形象全完蛋。
“……唔,还要加上新船折价,咱们的本钱约莫只增三百两左右。摊到你头上……”
林玉婵笑嘻嘻掰蟹壳,掰不动,只好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算得条理清晰。
“十二两。”她十分满足,“此行利润如何?”
“具体支出还要回去算。不过肯定不会亏你的。”
苏敏官曾经豪言壮语,给自己开一千两银子月薪,让林玉婵这个小股东半个铜板也赚不到。
不过真实情况是,他作为义兴船行大掌柜,只拿一两银子一个月。
这是天地会传统,舵主不能脱离群众,得带头清贫。一两银子是收入上限,其余的全都充公。
这还是康熙年间定的规矩。经过几百年通货膨胀,银子也贬值得不像话,但规矩没人改,一直高高挂在堂上。
苏敏官不在意。他开始想着,那么多传统都被他糟蹋了,好歹保留几个。
不料让她占了便宜,他说都没处说理去。上天找祖师爷么?
好在这小股东也很厚道,朝他乖巧一笑,说:“哪天得闲再告诉我。我现在不缺银子,我的分红你随便用——对了,你下个单子是什么时候?你还跟出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