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警惕性很高,立刻告诉她:“你又没有决策权,问咩问。”
小雅间内蟹黄清香,配香浓黄酒,让人沉醉。厚厚的门帘被微风吹起一个角,带进阵阵清凉。
外面的人往里一看,氤氲暧昧,以为是情侣私会,其实在开股东大会。
林玉婵啃着六月黄,美滋滋算着自己的小账,有一种“大舵主金兰鹤在给我打工”的感觉。
苏敏官淡定地看着她傻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是没见过,当年十三行红顶商人的酒桌上,那种分分钟几百万银子的账,毛笔落纸的每一道勾划,都代表某个人的一夜暴富,或是家破人亡。
她也尚未意识到,随着义兴的股本点滴增加,她自己的股份价值虽然见涨,但她日后若想再扩大持股,也更难了。
可惜她忙着吃蟹,暂时想不到这些。否则不知还能不能吃这么得意。
也好,不糟蹋这鲜嫩的六月黄。
他剥得的那些已经吃完了。他故意不再动手,看她取了又一只,摩拳擦掌开始挑战——
笨拙得可爱。
“阿妹,”他忽然面无表情地提醒,“蟹要凉啦——慢点,别急,哎,剥壳要用巧劲,不能……”
说晚了。咔嚓一声,她满手蟹黄。
林玉婵哀求:“别催我……帮我捡一下那个钳子……”
苏敏官咬牙:“蟹、黄!!”
她不会剥就不会剥吧,偏要逞能,蟹黄都快滴下去了!
她还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他后悔刚才怎么不把这蟹抢过来。三钱银子一个的六月黄,她要是胆敢把这蟹黄擦掉,他怕不是要当场拔枪。
眼看那细细的食指尖上蟹黄滚落,他再忍不住,隔空抓过她手腕,直接把那手指头抿在嘴里。
林玉婵只觉指尖一热,好像点了根引线,炸得她满脑子蟹黄。
“你……”
她半边身子都麻的,右手被他攥紧了,抽都抽不回。
她咬牙:“放、开。”
苏敏官不动,舌尖描着一截光滑的指甲,眼中晦暗不明,喉头轻轻一滚。
大舵主金兰鹤今日鸟为食亡,一时不知怎么收场。
不过他在这姑娘面前冲动鲁莽也不是第一次了,闯祸不怕,事后把残局收拾利落就行。
他吐出她指尖,没放开她手腕。
“你说你从小家里没规矩,不在意世俗礼仪。”他故作轻佻,道,“我以为你不介意呢。”
说完还故意咂砸嘴,俊眼睁大,理直气壮地看她。
一点愧意没有,除了耳根慢慢爬上一抹红,却是镇定自若。
林玉婵上气不接下气地反驳:“我还说过不许乱来!至少……至少要经过我同意……”
“对唔住,忘记了。”
他复盯着她那沾满蟹黄的中指,低沉着声音,问:“可以吗?”
蟹黄鲜香欲滴,无辜夹在这两人刀光剑影之间,恨不得赶紧往下掉。
眼看就要脱离组织——
林玉婵猪油蒙心,想也没想,点了头。
指尖又是一酥,方才轻酌慢饮的两杯黄酒瞬间上头,眼前的小少爷变成重影。
她自暴自弃地看着自己一只手被他啄遍,完事后轻轻巧巧地放下,撩了泡紫苏叶的水洗净,放回她面前桌上。
这手现在才归她自己。她仿佛木雕似的不敢动,感觉自己血管里淌满了绍兴花雕,随时一点就着。
苏敏官垂着眼,低头闷了一大杯,调整好情绪,然后若无其事开口。
“蟹黄不能浪费。你这种吃法,要气死人的。”
小姑娘不吭声,气鼓鼓的盯着眼前一堆螃蟹残骸,胸口急促起伏。
他略微心虚,转头看看墙上菜牌,轻声问:“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叫毛蟹炒年糕?”
小股东轻轻咬嘴唇,小脸红扑扑,眉眼干干净净,心不在焉地摇摇脑袋,用余光偷瞟他。
他脑海里已经开始编排怎么痛哭流涕悔恨道歉了,但嘴上还要努力最后一次。
“阿妹,我要回义兴算账。你去监督一下?”
她终于羞答答地抬了头,怯怯的,举起一只满是蟹黄的左手。
“还要吗?”
第75章
“自己舔!!”
苏少爷纵横商海指谁打谁, 何时被这么绝地反杀过,气急败坏地丢下三个字,一连灌了三杯闷酒。
林玉婵默默把左手舐干净, 特别解气地看他抓狂。
还能让古人给臊下去?小瞧她啦。
不过, 心脏依然咚咚跳得厉害, 几乎要窜出皮肉,连带着那宽松的小衫衣襟都似乎一起一伏, 但愿他没注意。
苏敏官也并不敢再造次。第一回 是意外,第二回就是猥琐了。万一又被外头巡捕瞧见,上海县城的监狱条件未必比广州要好。
他平心静气, 儒雅地整理衣帽, 掀帘招呼小二结账。
本着招待股东的原则,爽快买单。
林玉婵笑盈盈看他:“方才不是说要去义兴算账?一起走吧。”
苏敏官:“……”
走就走。
他堂堂一两广洪顺堂分舵主, 还能让个细妹抖乱了方寸。
不过路上再并肩, 就有点不自在了。况且路程也远, 不能太招摇。
他背着手,冷着脸, 小老头似的闷头往前走, 林玉婵都有点追不上, 不知道他急什么。
义兴船行门面依旧。大半的伙计还在码头卸货, 留守的几位一看苏老板一副倒霉神情,还以为路上出事了。
林玉婵替他解释:“吃毛蟹, 被宰了。”
石鹏很不满:“哪家黑店这么嚣张, 放在过去大家要去砸烂的。”
苏敏官本来垂头丧气想心事,听到这句话, 神色立刻凛然,冷冷瞥了石鹏一眼。
“不敢不敢。”石鹏立刻躬身, 轻声检讨,“咱们是替百姓出头做主的帮会,不能仗势欺人,我懂,我懂。”
直到此刻,苏老板的状态才算回来。
他快速巡查船行内外,问:“近来有‘同乡’来投奔么?”
林玉婵才记起,他出发之前提过,广东巡抚疯狂清剿会党。为保存实力,他已令剩余会众尽量转移至上海,诚叔他们已说好了要来。
不过伙计们都摇摇头:“没有见人来。”
苏敏官点点头,也不惊讶。古代交通通讯都落后,说好了在某地见面,遇到什么变故,等个一年半载是常事。在眼下的战乱时节更是难得守信,许多亲人、友人、爱人,说散就散了,一分别就是一辈子。
林玉婵忽然注意到——
“咦,你在干什么?”
一个船工伙计拎着个刚打磨好的木牌,正敲敲打打,往门口的牌匾下面挂。
原先的“广东同乡会”木牌被卸了下来,丢在墙边。
林玉婵大惊失色。
“小少爷,您别撂挑子不干呀!”
苏敏官忍俊不禁,也不解释,等她跑过去定睛细看——
“两广同乡会”。
林玉婵这回真正震惊了,拉着苏敏官袖子,把他拖到角落里。
“这怎么回事?”
苏敏官这才放低声,轻描淡写,告诉她:“广西的天地会众也属洪顺堂金兰郡,但多半早就投了太平天国,跟着辗转作战。如今南京内讧,很多人脱离天国,暂时找不到组织。”
林玉婵表示五体投地:“你这下线发展得够快啊!”
他得意一笑:“不然我为什么肯一千五百两银子接这个太平天国战区的单?至少要翻倍嘛。”
他取出钥匙开抽屉:“阿妹,茶室等我。”
两副账本对照,一支毛笔速记。苏敏官脸色微红,眸子里尚有醺意,但脑子转得极快,一个数字都没错,让林玉婵这个高考刷题机器都觉汗颜。
账目并不复杂。一刻钟之后,他抬头,见她神态认真,追着他的笔触看,小鼻尖都出汗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好了,没错吧?”
林玉婵有点眼花缭乱,毕竟船运行业的账目设置,和贩茶卖茶完全不同。不过上次赫德来查账,她跟着审计了好几本,也算是入了个门。
虽说如此,苏敏官的记账风格又和前人不一样。他脑筋快,有些繁复地方直接省略,旁人猛一瞧,还真瞧不出所以然。
林玉婵忍不住评论:“记账要规范,不能跳步骤。否则再有人来查,会扣分的。”
苏敏官唇角一扬,轻声说:“又不只是这一本账。”
哦,忘记义兴还是个“黑恶势力”了。
林玉婵笑道:“那我好荣幸。”
跟着他的思路顺一遍,没看到明显的错误。她于是点点头。
“虽然你这次不取分红,但也要给你记清楚。”苏敏官熟练地在账册上新辟一栏,“恭喜阿妹,首轮投资回报是……”
咚咚咚,忽然有人急促敲门。
门缝里伸进来一只毛茸茸的手,递进来一个信封。
信封厚而精美,文字中英排列,印着硕大的江海关徽章。
苏敏官用小刀拆开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脸色逐渐凝重。
“林姑娘,抱歉。”他放下信件,眼角带冷意,“你的分红没有了。”
*
江海关新政,将太平天国和大清国算作两个国家,因此往来贩运的客商——虽然屈指可数,但也不能忽视——要额外征收关税。
出乎意料,大清官府并没有表示太多抗议,反而默许海关撕裂自己的主权。
最缺德的是,这税是按运费多寡征收的,全都摊了在船行头上。
苏敏官靠在太师椅上,面带寒意,不时冷笑。
“你的旧东家,跟我耗上了啊。”
林玉婵咬着嘴唇,轻声说:“西方列强也担心太平天国取代清廷,成为中国新政府,都在做两手准备。据我所知,这项政策去年已经开始讨论了,未必是针对义兴。”
但是义兴今日船刚靠岸,催交税款的单子就寄到了铺子里,就算是赫德效率超群,也只能说明,义兴已经进入了海关的重点监控名单。
……有种“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觉。
林玉婵默默演算了一下,说:“这样一来,往来太平天国和上海的运费必定水涨船高,进一步压缩两地贸易,让他们那里的东西更不容易卖出去……而且还能增加关税收入……”
她忽然抬头,带着七分确定,说:“所以这条规定其实是符合大清利益的。赫德也知晓这一点。他知道清廷会半推半就地认可他的新规。”
说不定那些昏官还会感谢他呢。
这就是赫德狡猾的地方了。
不过人家现在官大压死人,小小一个船行如何跟他作对?
苏敏官面上的寒意一闪即退,又回到平日那种温和亲切的神色。
他将信收进抽屉里,从容笑道:“我可能要向容先生提价了。”
林玉婵提醒:“可是你刚跟他签了后续合约。价钱应该也已谈好了吧?”
“谈不拢我就付违约金。”他不假思索,“总比白干强。”
林玉婵无话。莫说他和容闳没那么好的私交。就算真是好友,此时也得明算账,不能倒贴钱帮衬人。
商场如战场,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早就被淘汰了。
但她依然觉得可惜。赫德一道通令,义兴和博雅两败俱伤。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苏敏官见她蹙眉,眼神不聚焦地到处瞎看,不用问,那小脑袋瓜里又在盘算什么助人为乐呢。
他眼角一弯,站起身。
“好啦,你拿好你的‘二十五分之一’,不用替我操心。暂时破不了产。”
他打开茶室门,待要拍拍她肩膀,忽然见她顺势推门,袖子里露出半只白皙小手,比她当初做苦力的时候要细腻了很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还有蟹黄味儿。
他那一只手就没拍下去,平白停在半空,放她出门。
*
“林姑娘,这是聘用合约。你看看这些条款,还合意么?”
容闳满载而归,一万两银子购来的五十万斤毛茶,小洋楼里存不下,专门租了个仓库放着。
林玉婵还没开口,他就提出跟她签订长期雇佣合同,按上次她的做法,把这批茶叶精制加工。
“你只负责炒制。售卖的事,我的经理和伙计可以胜任。他们现下已进步许多——当然,据我所知,这也是沾林姑娘的光……对了,我不在的这阵子,博雅洋行的茶叶销售额,姑娘理应有份。这个比例,还算合理吧?”
林玉婵喜出望外:“求之不得。”
容老板虽然厚道,并非憨憨,也不是锱铢必较的资本家。就像她此前预料的那样,不会让她白帮忙。
而且给的提成很漂亮。
她爽快签了收条,又看看新合约,笑问:“我不负责卖呀?”
容闳笑道:“这次茶叶数量大,靠喝喝下午茶可不够,得走人脉、拉订单。不是我看轻你,你一个女孩子,长处在于技术,人脉毕竟有限,就不用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林玉婵“嗯”一声,第一反应是:这人挺懂行的嘛!
怎么过去就不赚钱呢?
当然心里有点不服气。女孩子怎么就人脉有限了?
但容闳是美国脾气,说话直,况且对她的优缺点分析,也是基于事实基础,并非无端偏见。
她也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不痛不痒地抗议一句:“您别小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