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笑,钻出那陈旧的牛角尖,弯腰抖开包裹,抓出里面的洋枪。
“继续吧。待会天就热了。”
林玉婵赶紧答应。但这次她可不敢太热情了,把那枪管当成随时吐信的毒蛇,小心翼翼地提起来,询问地看他。
“今天不开火了。”苏敏官收起火`药袋,“先从站姿开始。若想不受伤,全身不能松懈。”
她乖乖按照他的吩咐立正站好。
阳光从层云里射出来,斜照在她耳后,晒得她半边脸蛋热辣辣。更有军训的感觉了。
不过她没晒多久。苏敏官有意无意地立在她斜后方,给她挡了太阳。
简直模范教官。
苏敏官欠身,从头到脚检查她一遍,发现这姑娘意外的很有天分,立得像模像样的,大概在租界里没少看洋枪兵操练。
(其实是在电视里没少看大片)
他只是轻轻扳正她肩膀,手指忽然描摹到那浅浅的肩胛骨,在那上面停顿了一会儿。
……是不是太亲近了?
香香软软的女孩子总是让人想亲近的。然而平日里他能自控,极少被杂念分心,一旦察觉到情绪影响判断,他总能适时抽身,让自己重新专注于更要紧的事。
但今日,许是她那一番话把他鞭笞得太厉害,他总觉得有些没着没落的,心绪翻滚,想抓住什么。
也就是现在四下没人。但凡方圆五里内有个村子,他都不会有这邪念。
不觉下巴尖落在她耳后,忘记下一步要“纠正”什么,轻缓的气息把她吹得浑身一颤。
林玉婵忍不住微微侧首,察觉到不太对劲。他一动不动的神游归神游,怎么现在这姿态……那么符合“耳鬓厮磨”四个字的定义呢?
报告,这教官不务正业!
她活动肩膀,轻轻舔舐干干的唇,想着怎么委婉地提醒一下。
却忽然耳后一热,苏敏官几乎是贴着她耳珠,带磁性的声音问:
“什么叫主要矛盾?”
林玉婵欲哭无泪:“……”
这都高考过一年了怎么还有人考她呀!
都忘得差不多了亲!
她扭出他的掌握范围,躬身拾起燧发枪,用力端起来,自作主张地调整教学进度。
“教我怎么持枪不受伤。”
苏敏官睫毛一霎,脸色清静许多,微微一笑。
“好说。诀窍是枪托抵稳……”
他扶着那沉重的枪托,用力往她肩头按——
林玉婵忍不住“啊”的一声,不由得向后缩,可怜兮兮道:“疼。”
他这才注意到,刚才那一下把她撞得不轻。看样子肩膀乌青是免不了,而且她人小骨架小,枪托砸起来还磕到了下巴,方才不显,现在细看,腮边一道红印子,虽然没出血,但也醒目。
他这下手忙脚乱,什么“主要矛盾”都抛在脑后。
“脸上怎么了?”
林玉婵自己摸摸,才意识到好像有点疼。看他惊慌,反而安慰:“没事啦,两日就好了。”
这点疼小意思。过去在茶行当牛做马,磕磕碰碰是常事,运气不好还挨巴掌呢,比这疼多了。
苏敏官十分懊丧。他怎么能拿自己的经验去教人家小姑娘呢?他自诩精明,怎么这结果都没料到?
他用枪子儿轰大流氓都不当回事,怎么竟伤着她了呢?
事已至此,架子也端不住了,诚诚恳恳朝她一揖:“对唔住。”
又低声征求她意见。
“我看看。”
她仰起脸,觉得他小题大做。
第79章
苏敏官伸手, 轻轻拂上林玉婵的下颌。
热乎乎的一小块,有点发红,皮肉有点肿, 像是被毒蚊子咬了, 骨头没事。
确实如她说的, 两天就好了。
好在那枪托他提前打磨过,没给她划破。否则小姑娘破相了怎么办, 以后没人要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抿起嘴。她发间滚着细细的汗珠, 眉毛修得干干净净,描在饱满的肌肤上, 像两条初春嫩柳叶儿。
他蓦地欠身, 半边脸颊贴上她热乎乎的小脸。
旋即分开。
等林玉婵反应过来,他早直起身来了。她茫然用手捂脸。
“你、你……”她磕磕绊绊, 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后冲口来一句, “解释一下!”
苏敏官压下粗重的一口气,垂着眼, 趁她愣神的工夫, 心里已经排出一圈备选借口, 但都觉得不太有说服力:说感觉一下伤处温度吧, 用手不就行了,说给你冰一下吧, 现成带着冷水干嘛不用……
最后他眨眨眼, 说:“洋人不都有贴面礼,你在海关应当见得多了, 我……我想赶个时髦。”
末了还掩耳盗铃,特别肯定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本来气呼呼瞪他, 闻言直接笑出声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真点。”
苏敏官也觉得这次发挥大失水准,但他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其实词穷。
他目光微沉,思维少见地断线一刻。
一只白鹭大概是发现了滩涂里的土蟹,吱哇乱叫地直冲过来。飞近了才发现这里还杵着两个人,慌里慌张又爬上天,翅膀抖了一路水,掉下一束白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到苏敏官身边。
他似乎是被这羽毛赋予灵感,和风细雨地一笑,反问她:
“中意么?”
林玉婵:“……”
其实他刚用冷水洗了脸,肌肤冰冰凉,在这大热天的贴一下,的确……挺舒服的。
但这不是主要矛盾啊亲!
其实她心里门清。像两个人这种亲密法,即便以她的标准都嫌暧昧,放在大清那简直是奸夫淫`妇模板。
但,即便在大清的陈年包浆旧坟堆上,也偶尔种瓜得豆,冒出一些非正常人类。她面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林玉婵来到大清这么久,早学会看人下菜碟。若是对着那恪守传统的寻常人,譬如她的房东两婆媳,她就乖乖演一个循规蹈矩小寡妇,德容言功,一言一行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面对一个“不正常”的人……她就有点摸不准他的行为规范。
说他是风流纨绔那一款吧,他也不像;况且他也没这条件,就凭他那每月一两银子的闲钱,去天香楼打个茶围都不够。
说他是规矩古板吧……那微微翘着的嘴角,和那得意洋洋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连造反都敢的家伙,还有什么不敢呢?
她偷眼瞟着那张明澈不俗的面孔,自甘堕落地想:只要在她心理承受范围之内,随便他吧。
怪可怜一孩子,若按他本来的生活轨迹,花天酒地浪到二十岁,娃都一串了。
胡思乱想间,苏敏官已收拾东西,客客气气地朝她一笑。
“日头高了。走吧。下次再练。”
本来他就是以攻为守,并非一定要等她一个答案。
沙鸥飞翔,滩涂上热气蒸腾,蒙上一层雾。吴淞炮台的残垒依旧矗立在泥滩之间,度过了又一个平静无波的上午。
一切好像回复正常。但林玉婵心里不上不下,好像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说清楚……
直到被苏敏官负在背上,丢上小船,她才猛然意识到什么,义正辞严地提醒他。
“小白同志,我……我还未成年。”
*
回到出租屋已是下午。林玉婵奔波一日,满身大汗。
在屋里好好擦了一遍,又洗了头,换了干净衣裳,总算清爽。
她摸摸脸蛋。红肿已经消了大半,几乎不疼了。
但右边肩窝可是切切实实地乌青起来,一按就痛。
她愁眉苦脸地腹诽,苏大舵主可真够狠。
也不照顾照顾她这个未成年……
她喟然一叹。其实“未成年”这个标签他心里也没什么分量。当时她话说出口才想起来,古代女子的成年标准是好像十五岁,之后及笄取字嫁人生娃一条龙。比较着急的如苏敏官他娘,在她这个年纪……
算了不能多想。
总之,她的“未成年警告”收效甚微,只换得一个疑惑的眼神。
但她决定,自己得坚持原则,十八岁之前不能早恋。
赚钱还来不及呢,恋啥恋。
以后少去义兴,耽误她致富。
她下好决心,梳好了头发去堂屋,跟吴家父子打了招呼——房东婆媳在画茶叶罐的单子上收获颇丰,虽然没有如约给两位置办高档神龛,但也撤了旧牌位,找人写了新的,底下的供果也丰富起来,林玉婵觉得两位爷叔应该很满意。
吴杨氏正在绣巾子。不过有了画茶叶罐的收入做对比,这巾子也绣得不太认真。
看到她一身清爽的下楼,吴杨氏忍不住赞:“苏家小娘皮相生得俊,这要是打扮起来,老好看老嗲额。”
吴杨氏是传统女子,很少直白赞人相貌。林玉婵受宠若惊,忙谦虚道:“打扮清爽了谁都好看。”
一边谦虚一边纳闷,今天她这双脚不减分了?
她去厨房揭开锅,没饭。
吴杨氏忙道:“小娘,跟你商量个事。今日阿姨几个要去个相熟的人家白相,顺便吃个晚饭,你也跟着去一趟……”
林玉婵一怔,刚要婉拒,吴杨氏语速加快,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阿姨和你说啊,你年纪轻轻望门寡,没有家业撑着,守不长久的。阿姨是过来人,又见你灵光能干,这才说的,这是为你好——还不如早早找一个下家,也免得以后时间长了,万一……是说万一呀,你别怪阿姨说话不好听,万一弄出点不光彩的事来,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你这一辈子不就毁了?我婆婆有个堂姐的小孙子的邻居,一个弄堂里长大的,知根知底,托我们相媳妇老久了……”
林玉婵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几次提气欲打断,奈何吴杨氏越说越起劲。
“你听阿姨说完。本来我们是不喜欢乱点鸳鸯谱的,但我是看你实在蛮灵额,这个小伙子也实在很难得。他居然说不在意脚大脚小,也不介意女方是回头人,只要漂亮能干就行——这样的老实人,现在打着灯笼找不着!阿姨告诉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人家也是有正经营生的,赚的钞票还不少,完全能养家。你若嫁过去啊,也不用这么辛苦赚钱,天天做太太享福就好啦……”
吴杨氏总算喘了口气。林玉婵见缝插针表明态度:“阿姨心意我都知晓,但……”
“别但但但啦,就当陪我们去打麻将,三缺一!你也不必准备什么,人家小伙子望门口觑一眼就好!到时你若相不上人家,回绝了便是,就说你要守,有什么不好意思!”
林玉婵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心里只想赶紧到礼拜一,做上那加工茶叶的单子,给这些阿姨找点画茶叶罐的活计干,免得她们每天闲着没事乱牵线。
吴杨氏见她不语,丢下手里的巾子,脸上明显烦躁。
“我和你讲,小囡,你这个年纪的寡妇,规规矩矩守孝给谁看?年纪小还吃香,再大人家就有意见了!况且阿姨跟他们都说好了,你不去,我没面子的!”
林玉婵心里好笑。她还“未成年”呢,就让人嫌大了。
她算是明白,自己这是被吴杨氏当成维系姐妹情谊、在弄堂里刷声望的工具人了。
转念一想,“见人下菜碟”,这种小事不值得她跟房东翻脸。
“阿姨别急呀。”林玉婵替吴杨氏收起绣活篮子,问道,“真的只是去人家里搓麻将?若相不上,好说好散?”
吴杨氏见她松口,乐得一拍手:“好几个大娘都在场,你放心的!人家小伙子也是体面人,不会死缠烂打。你俩互相看上了,再通姓名八字,走下一步;若是相不上,阿姨不会让他跟你有机会说话的!”
林玉婵略微沉吟,说道:“我不随便去别人家。”
吴杨氏笑道:“瞎谨慎,你给阿姨赚了那么多钱,阿姨还能害你不成?——好好好,去茶馆,天黑就回,好了吧?”
林玉婵微笑:“我去收拾东西。”
*
不就是当次工具人吗,拿这么便宜的房租,随便回馈一下好了。犯不着因这事跟房东闹僵。
多个朋友多条路,苏敏官还留着天香楼的名帖呢。而且据说最近做成了几笔小生意,给姑娘们运送丝绸熏香,赚点零花钱。
反正自己也不掉块肉。她又不是真的害羞小寡妇,还怕人看?
到时候随便露一点要命的破绽,把人家小伙子吓跑就好。她上辈子那些极品相亲贴又不是白追的。
趁机多认识几个大娘阿姨也是好的,她还得找人画茶叶罐呢。
……
林玉婵计较已定,穿了身出门的衣服。马上又被吴杨氏嫌弃太素,好说歹说,去了白头花白腰带,绑了根洋布花头绳。吴杨氏还催她描眉画眼搽胭脂,林玉婵很是听话,欣然上楼鼓捣一番,下来以后——
“小囡还是洗掉吧。你底子好,素面也能看得。”
林玉婵偷笑。
相亲队伍约在附近的一个小茶馆,果然来了好几个大娘,叫了个包厢,一上来先把林玉婵从头到腿都啧啧赞一番。然后大伙叫了茶水点心,开始搓麻。
林玉婵扮演规规矩矩小媳妇,跟大娘们很合得来。搓麻她不会,看了几场,也迅速入门,进场之后输多赢少,不过也就几个铜板的事。
忽然,大娘们似乎是集体得到什么讯号,一下子无心牌局,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
一个脸色白皙、斯斯文文的男客走进茶馆,轻声跟小二询问着什么。他离得远,只看请背影和辫子。
两个阿姨当即表示要回家看孙子,溜了。
林玉婵看在眼里,默默提了提自己的裤腿,露出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