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军训啦!大学生活终于开始了!
  教官的发型也很逼真,毛茬茬的有点扎手,像个特种兵!
  苏敏官特别想把她扔旁边沼泽里,咬着牙吓唬她:“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最适合谋财害命。傻女仔不辨风险,今日孤零零跟我过来,一会儿有的是你怕的。”
  上头的姑娘噤声片刻,似乎真的是被吓住了。随后她温温柔柔的一笑,说:“风险我都评估过了,也都折算在价格里了。要是换了别人,我自会加码,不会跟他签这么合算的约。”
  苏敏官一怔。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他本以为会被她掐一下打一下什么的。
  原来在她眼里,自己人品还挺值钱。
  那就不好意思再吓唬她了。她的发梢挡了他的眼,也只是伸手撩去,不再提意见。
  “洋枪的原理,和中国的鸟枪火铳一样。”苏敏官觉得有点气喘,又或许是这丫头突然沉了,短短几十步路,走得跟西天取经似的,只好定定神,提前开课,“你连枪都拆过,也不用我多讲。但须知,火器威力大,用法不当,未曾伤人,先伤自己。”
  林玉婵想这不是常识么,轻声催促:“我会小心的——你先教我怎么填弹嘛。”
  这一步是她最不熟悉的。以她屈指可数的几次观摩经验来看,诀窍还很复杂。
  “没学走就想跑。”苏敏官噎她,“在装弹击发之前,你需要对各种突发情况都有所准备——譬如,铅弹卡住怎么办,跳弹哑弹怎么办,火`药配比有误怎么办,意外击发怎么办,击发后需要检查哪些配置——你说啊。”
  终于到了炮台下的石阶。他解气地把她往上面一丢,挑衅地问话。
  林玉婵:“……”
  算了不逞能,好好从理论开始学。
  也怪这年头火器太落后(以她的标准),其实使用起来一点也不丝滑,时常出故障,需要各种手工矫正。苏敏官常使的枪,也就是上任金兰鹤留下来那把,其实已有年头,构造已然有些落伍。林玉婵拆枪的时候曾经注意到,镌刻的出厂年份是1835,和慈禧同龄,比她还大十多岁。
  苏敏官之所以能把那老爷枪使得像007电影里似的,无他,惟手熟尔。
  “我听说,刚和洋人打仗那会子,官兵其实配了精良的火器,有些比洋人军队的还强,都是用银子砸出来的好货。”苏敏官说,“但训练懈怠,临阵问题一大堆。后来洋人缴了官兵的火器,发现许多还是原厂崭新出品,一粒铅弹都没发出来过。”
  他解开包裹,抽出一杆半人多高的燧发枪,递给她,“就是这种。其实用起来最简单,我给船队配的也是它。你先掂掂重量,感受一下。”
  林玉婵一把接过,两条胳膊双双往下一沉。果然重量超乎想象。
  虽然不是她想要的小手`枪,但这种长管火器才是当今陆战的主流。她默默检查着它的里里外外——五千年历史的天`朝上国,就是被它这冷硬修长的枪筒指着,一步步趴下服软,成了任人宰割的肉。
  等她感慨完毕,抬起头,苏敏官神色复杂。
  “方才有一半时间,你的枪口是指着我的。你的手碰了八次枪栓。”他平静的声音下面暗流涌动,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还好我没填火`药,否则我大该得死三回以上。阿妹,你很恨我么?”
  林玉婵脸上炽热,结结巴巴道:“没、没那么多次吧……”
  她竟然都忘记检查这枪有没有上膛!
  “懂什么叫意外击发了?”
  她认怂:“懂了懂了。”
  “下次拿到枪怎么办?”
  “先检查有没有火`药……嗯,不能对着人。不能碰扳机。”
  总结得挺全面。苏敏官挑不出刺。于是摸出火`药和铅弹,快速装填进枪管和后槽。
  “试试手感。没关系,苗头不对我会躲的——就瞄沙洲上那对白鹭吧。”
  这么快就实弹了?
  这回林玉婵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像提着个定时炸`弹似的,先离他远几步,然后小心横下枪管,双手捧起来,学“三个火枪手”小人书封面里的动作。
  她懵懵懂懂想,不用纠正姿态么?
  但教官没说,她也就不好意思提。
  “不打白鹭行吗?”她忽然回头跟他商量,“打那块石头。”
  苏敏官忍不住勾嘴角。好像她真能打准似的。
  不过他还是照顾了她的慈悲心,点点头。
  还提醒她:“铅弹会下落,抬高一点。”
  说毕,走到她身后。
  林玉婵于是微移枪管,站在炮台的缺口一侧,想用心瞄准,奈何手臂肌肉不给力,没半分钟就开始哆嗦。太沉了 !
  她搬了几个月茶叶,觉得自己早就练成一双铁臂了……
  这枪也没准星,枪口晃得越来越厉害。她最后孤注一掷,撞大运般的扣了扳机。
  耳边一声炸雷。她直接腾空而起!
  好像有只老虎猛扑过来,又好像肩头被人狠狠踹一脚,手中的枪飞了出去。她连叫都来不及叫,被无形的气浪炸飞好几米,身后就是炮台残垒尖锐的碎石!
  千钧一发之际,后背一暖,整个人落在苏敏官张开的怀里。
  他跟着退几步作为缓冲,同时脚尖一点,接住了自由落体的燧发枪,把它踢得竖在角落里。
  林玉婵被那巨大的枪声轰得头疼,眼前雪花一片,抓着他的手深深喘气,竟然不争气的有点鼻酸。
  ……差点吓哭。
  这是人在面临巨大危险时的纯生理反应,她控制不住。
  苏敏官伸手拂掉她额头冷汗,捋顺她被吹乱的头发。
  “惊到了?”估摸着她耳鸣退了,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淡淡的莫得感情,“知道什么叫‘未伤人,先伤己’?”
  林玉婵蔫在他怀里不敢动,带着委屈哭音“嗯”一声。
  没真正实践过的人,很难切身体会火器发射时的巨大后坐力。在战场上,这一时的踉跄不稳,有时就是生死之别。
  洋人高壮结实,尚且少受其害;清军矮小瘦弱,战争时很是吃亏。
  更别提林玉婵这种先天不良的单薄少女,台风一来都不敢出门的,被枪托一撞,基本上就成风筝了。
  苏敏官终于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胡噜胡噜那个惊魂未定的小脑袋。
  接连几个下马威,他很满意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敬畏之色,终于不是原先那种“你快教我玩个新玩具”的欢欣雀跃。
  当年金兰鹤也是这么教他的。狠是真狠,肩头的乌青几天褪不下去。
  “兵者,不祥之器。”他记得金兰鹤告诫他,“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苏敏官那时年少气盛,抢过那把跟随世伯多年的老爷枪,指着上面被磨平的雕花和斑驳的枪膛,不服气地说:“可是你都用它用了好多年。”
  金兰鹤笑了,一脸络腮大胡子跟着颤。
  “因为现如今,就是那不得已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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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官忽然觉得口渴,包袱里拎出皮囊水壶,一口气喝个痛快,又掬了冷水洗把脸。
  那沧桑无奈的笑声依旧鲜活。它从记忆深处涌出来,跟着他从广州到了上海,飘来了荒凉的吴淞口,随着方才那声燧发枪响,在他耳中回荡。
  炮台一侧,水流缓慢,波涛无声。
  苏敏官半搂着一个吓坏的小姑娘,忽然有点弄不清自己在哪,多大,是谁。
 
 
第78章 
  金兰鹤临终之前, 那话不成句的遗愿,他亲口一字字的答应。
  要反清,要复明, 要再次拿下广州府, 必要时跟洋人联手, 要像太平军一样轰轰烈烈……
  苏敏官悲哀地发现,这些他好像至今一样没办到。
  当然他可以归咎于世事无常。整个广东省已完全被官兵接管, 意外一个接着一个。但无可争辩的事实是, 他拖着那沉重的衣钵,转头走上了一条散着歪风邪气的岔路。
  耳边忽然轻声脆响。他轻轻揉眼角, 发现林玉婵忙着呢。
  她早就从他怀里钻出来, 脸色没那么白了,情绪调整得差不多, 鼓起勇气, 重新拿起燧发枪, 擦干净,正试图自己琢磨个更舒服的射击姿势。
  她先是把枪架在炮台残骸上, 又摇摇头, 拣一块空地, 干脆趴在地上, 堆几块石头架住枪管,眯眼瞄准——他也不知这异想天开的姿势她是怎么想出来的。但见她煞有介事地比划一会儿, 才发现这样无法填弹——当前的燧发枪填弹时要竖起枪管, 根本没法以卧倒的姿势进行。
  她只能又失望地爬起来。
  “小白师父,”见他走神许久, 她才拉拉他衣袖,积极地问, “今日还教吗?”
  苏敏官随口问:“你又不怕了?”
  “怕也得学呀。”林玉婵笑了笑,终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怎么,你有事要办?”
  苏敏官沉闷地笑笑,想说个段子岔开话题,却发现自己文思枯竭,脑海里萦绕的,都是自己发过的那些誓。
  他忽然正色道:“不瞒你说,我寻得一个洋商门路,像这样的燧发枪,只要有钱,想买多少买多少。阿妹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攻上海县城,去攻租界?如今官兵洋人都懈怠,攻个出其不意,胜算还是有的。”
  林玉婵吓一跳,赶紧抬手试他额温。不烫呀。
  反倒他双颊冰凉,眉间尽是忧色。
  “这是哪个给你出的馊主意?”她警惕地问,“该不会是官兵派来的卧底吧?”
  苏敏官苦笑,知道这话太痴傻,但还是忍不住,一句句倾诉出来。
  “我……我只是想,这阵子只顾挣银子收下线,正事没做,祖师爷怕是气糊涂了。”
  “什么正事?”
  “……符合我身份的正事。”
  林玉婵瞬间明了,却又觉得莫名其妙。
  这不是他平时的水准啊。
  她问:“你觉得攻城占地盘是正事?”
  苏敏官心道,不是我觉得,是他们要我觉得……
  蓦地心烦意乱,说道:“走吧。”
  弯腰收拾枪械。
  林玉婵不让他走。这人今天反常。要是他回到上海还这样,“两广同乡会”岌岌可危。
  活着就不容易了。他这样难得清醒的人,活着更不容易。把心思放在赚钱上多实惠,非得给自己找事。
  她推他坐在残破的炮口基座上。火炮早就被拆掉,石砖上留着炮筒压过的凹痕。
  “天地会成立的初衷是什么?”她问。
  苏敏官微微一怔。他是简化了“入会宣誓”的步骤,可她不至于连这也不知道啊。
  他用指尖摩挲粗糙的石块,再快速扫一眼四周,确认只有鸟儿和水蟹,才耐心说:“反清复明……”
  “错。”
  小姑娘居然是一副教训他的口气,“是让百姓免于满清暴`政奴役,是为人民谋福利。这才是目的。反清复明只是手段。为什么天地会在百年前那么有群众基础,因为它是给天下被压迫、且心存反抗的人民一个庇护所,而不是郑成功或者哪个姓朱的私人武装。”
  苏敏官盯着她那张开合的淡红色小嘴,琢磨着那些陌生的词。
  还“群众基础”,不知又是她哪个洋码头听来的。
  不过,他也不是一次听了。也不难理解。
  不仅是因为他天资聪颖。在同时期的欧洲,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如火如荼,巴黎人民正在反复革命,《资本论》初稿已成,第一国际呼之欲出。
  看似先进了一百多年的理论,其实土壤早就成熟,属于“当代思潮”。
  跟中国人并没有时差代沟,只是隔着个大洋而已。
  虽然离历史书中那“先进思潮传入中国”的时代还有些年头,但茫茫时光之海,又有谁敢保证,在第一部 译本出版之前,这些概念从来没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叫响过呢? 
  大清看似封闭落后,但当它的人民开始睁眼看世界,所受的冲击足以打破一切心灵的壁垒。良莠不齐的洋词洋书译介得乱七八糟,随便去码头转一圈都能学到些不知所云的新时髦。人们如同二八月乱穿衣,对那些看似匪夷所思之事,反而更容易全盘接受。
  就算林玉婵现在跟他讲外星人,他大概也能跟着猜一下他们长几只眼睛。
  不过眼下他无暇消化。一汪清泉匆匆席卷燥热的心灵,转瞬即逝,冲刷出一片全新的土壤。
  他情绪不显,撩起眼皮,淡淡道:“所以呢?”
  林玉婵小心说完一句,见他好像没有把她当妖怪的意思,大胆继续。
  “所以,要达成一个目的,可以通过多种手段,不必吊死在一个方法上面。
  “你现在不管做什么,只要是给人民谋福利的事,只要不亏良心,就是正事。
  “‘同乡会’范围内没有黑帮敢骚扰,大家互相帮衬着讨生活,遇事有个主心骨,少受人勒索剥削——这不就是你描述的、几百年前的天地会的模样么?除了少一句口号,其余的返璞归真,你在天上的祖师爷看着都应觉眼熟。
  “小白同志,你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他要听她的看法,她就照实说。当初对着赫德她都敢现编小作文,不怕让人觉得是异类。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她。苏敏官半垂着眼,目光扫过四周苍翠,眼尾的弧线越来越柔和,抿着的嘴角慢慢放松下来,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许久,他抬手,用袖子轻轻蘸干腮边的汗珠,朝她弯眸而笑。
  “嗯,我也这么觉得。”他轻松地说。
  林玉婵:“……”
  扑街仔,还学会拿腔拿调了!版权费给了吗就“你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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