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小囡,走,我请你去吃鲜肉小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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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步就是重启她的弄堂阿姨茶叶罐生产线。经过上一次相亲风波,房东婆媳在邻里间丢了面子,亟需找回。
  因此,虽然埋怨了林玉婵几句,但那不满之情数日即消。林玉婵提起“又有新的绘画单子”,吴杨氏便积极奔走,拿自己上一次的收入举例,拍胸脯保证姐妹们一定有钱挣,到了年底能给自己多做两身新衣裳、打个镯子什么的,不用管当家的讨钱。
  这次召集了二十多阿姨大娘。石库门小宅的堂屋是不够用了,林玉婵在临近里弄视察半日,租下来一个空屋——过去一个外国教士住过,后来那教士擅自跑到非教区传教,被山匪劫了,大卸八块。尸首送回领事馆,外国军舰立刻出动,巨炮对准吴淞口。最后上海县各路官员轮番登门道歉,赔了巨款,才避免一场血腥报复。
  因此这教士故居也被周围人嫌晦气,一直空着。
  林玉婵没费多少口舌,就以几乎是市价的零头租下了这件屋子。
  其实以她的现银储蓄,这种规模的房产完全可以买下来。可惜在大清时期的上海,炒房致富是行不通的。鸦片战争之后,在各种卖国条约的轮番轰炸下,上海租界早就剥夺了中国人的实际土地所有权,华人只能租房,不能买地。即便上海开埠后房价大涨,受益的也都是外国人。
  林玉婵不吝花钱,又从附近的佛寺、道观、关公庙、城隍庙里请了好几拨人,做了好几天法事,放了半日鞭炮,墙上的基督摘下来,挂了一圈中国神佛,算是给这屋子“驱邪”,这才能顺利开张。
  而且林玉婵偶尔视察发现,弄堂阿姨们的绘画技术也在不断更新。开始是像描绣样一样,一笔一笔从头开始画;后来阿姨们开始分工,有人将图案刺绣在结实的布上,然后分颜色镂空,再由另一部分人负责填色,更加把难度系数降低到了幼儿园水平。至于罐上的图案也不满足于照抄别人。闺房里时兴的绣样风格,比如在征得林玉婵同意之后,也分门别类地绘上了茶叶罐的包装。
  甚至有位被家务事耽搁了的艺术家大娘,还曾经异想天开,打算画春宫图上去……
  当然被林玉婵慌忙否了:“太太您要是出了本子我一定买,茶叶罐就算了吧,虽然洋人可能喜欢,但官府也会抽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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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茶叶的包装事宜——此次茶叶数量大,林玉婵打算分做五档不同包装,规格从马口铁罐到漆木盒到寻常锡罐不等。徐汇茶号没有足够的仓储,但可以帮忙联系几家上游供应商,只要林玉婵找船运来就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林玉婵马上把“少去义兴”的豪言壮语吃了回去,风风火火地跑去敲门。
  “老板不在,”照例是伙计开门,“林姑娘,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去叫……”
  林玉婵赶紧笑道:“不用不用,小单子,不劳他出面。鹏哥,你跟我谈就行。”
  的确,如今义兴现金流充裕,苏老板“为了压价不惜出卖劳力”的黑历史再也不用重演,义兴的门面重新装潢了一遍,会客室里的茶叶连升三等,就连门口的流浪狗都肥了一圈,每块地板上都似乎写着“不差钱”。
  林玉婵琢磨着,自己这个运茶叶罐的几百两银子小单,大概已经不太入人家的眼。
  义兴对外做合法生意的伙计都经过严格培训,职业素质一流,做业务的风格全都是“认钱不认人”。
  石鹏马上换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姑娘里面请。”
  林玉婵注意到,石鹏磨墨写字的时候,枯瘦的右手不时颤抖,说话时思维偶尔断片,那是大烟戒断的后遗症。
  现在满街都是烟馆,抽鸦片就像后世抽烟一样普遍。要想自控不复吸,需要极大毅力。
  林玉婵从小经历禁毒教育,不由得对石鹏充满敬佩之情。尽管跟他谈得有些费劲,但还是拿出耐心,一点一点解释。
  “……铁罐易锈,漆器易腐,防水要做好,嗯,具体措施……”
  石鹏问:“防水盖布够吗?”
  林玉婵犹豫:“够……吧?”
  很多东西她也是第一次接触,需要从头摸索。没人教她船运时怎么防水。
  她想,鹏哥大概不会坑她。
  刚要点头,身后有人说话。
  “用防水油布,额外木箱隔板,是茶叶罐吧?那就不能用樟脑,舱内备干炭吸潮。船只用昨日回港的周浦号和芙蓉号,都刚刚保养过,刷了漆,水管船杆绝不会漏。”
  林玉婵蓦地回头,笑逐颜开。
  “专业!”
  苏敏官坐在柜台上,两条长腿晃晃悠悠,脚尖几乎点到地,微笑着发表意见。
  石鹏赶紧抬头:“是,是。”
  苏敏官跳下柜台,抄起合约草稿扫了一眼。
  “这些全套下来,每件运费加一两银子。”他提笔加条款,“林姑娘,请过目。”
  他这时才正眼看了林玉婵一下,目光在她下颌脸蛋上蜻蜓点水地掠过,随后大大方方落在她伸出的手上,好像完全忘了还曾教过她练枪。
  甚至还显得冷淡了些,眼中全无暧昧,完全是标准的职业性微笑。
  林玉婵接过合约草稿。条款细节已超过她的知识范畴,她只能乐观地想,苏老板大概不会坑股东。
  她提起笔,略微沉吟,没有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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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苏敏官转向石鹏, 淡淡道:“你也入行多年了,怎么越来越退步?这些条款不该张口就来吗?还让客人等那么久。”
  他用词有分寸,但语气已是寒意逼人。
  “这单子我来接手。你收工后找我。”
  他不是春风和煦的那种领导。在企业管理上属于铁血手段。两句话, 把石鹏说得无地自容, 低头认错:“小的以后注意。”
  林玉婵咬着嘴唇, 心里想说,一个戒毒康复者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随后想起自己的“股东权利”, 忍了又忍, 不予置喙。
  一个企业有一个企业的风格。她要学会兼容。
  石鹏走了,苏敏官才看到她还没有签字, 客气问道:“林姑娘还有什么问题?”
  他这语气让人完全生不出杂念。林玉婵想了想, 提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
  “倘若我的货潮湿进水,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毁了, 如何赔付?”
  苏敏官对此早有准备, 坐到林玉婵对面, 给她科普:“倘若货品损坏,如今华人船行里, 通行的做法是是双方协商, 各请后台撑腰, 能谈多少赔付, 全靠你的本事。若谈不拢,可以打官司。”
  他顿一顿, 又微微一笑, 说:“不过义兴重开以来,还没有损过一件货物。你若找别家, 必定没有我这里安全。”
  林玉婵笑着反驳一句:“我若找别家,就算船沉, 说不定还能嘴皮子压过人,谈出个全额赔呢。”
  苏敏官忍俊不禁,冠冕堂皇地说:“林姑娘,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要把我想那么可怕。”
  “苏老板,”林玉婵针锋相对,“你也别把自己想得太无敌。”
  这年头天下不太平,地方叛乱一个接着一个,出了城就是土匪黑帮,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也许古人已经习惯了这种高风险的状态。但她不习惯。
  她说:“倘若出岔子,我要全额赔。”
  苏敏官点点头,“可以。运费加倍。”
  林玉婵脱口而出:“这保费也太贵了吧!”
  “保费?”苏敏官疑惑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什么,笑道,“我这里是船行,又不是保险公司。”
  “保险公……”
  林玉婵反倒被他吓一跳。这么早就有保险公司了?
  苏敏官奇怪地打量她一刻。这林姑娘一会儿古灵精怪,点子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又少见多怪,好像佛山乡下来的土包子。
  他告诉她,通商口岸确实已有外资保险公司入驻,但保险牌照都被洋人垄断,只接巨额海运单子。像林玉婵这种小额投保,那是谁都不会考虑的毛毛雨。
  况且,中国人很少有上保险的,都是洋人在杞人忧天。江上海上每天过那么多船,出事的才几个,都觉得霉运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就算真倒霉,大家也就是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祈求下次出行顺利而已。
  林玉婵听他介绍完,总结道:“所以……船行不能同时办理保险业务吗?”
  苏敏官摇摇头。没这个行规。
  但他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马上说:“这业务现在有了。你想办,咱们一起琢磨一下。”
  他对义兴的安全性自信满满。保险什么的,反正是给他送钱的事,何乐而不为。
  林玉婵马上说:“百分之一的运费价格,承保所有货物价值……对了,还有延迟赔付。”
  苏敏官立刻回:“货品自行变质损坏除外。”
  ……
  现在两人都不缺钱了,讲价也讲得很文明,动动嘴皮子而已。
  好在有外国保险公司的行情作为参考,也谈不出太出格的价。大部分时间都在细抠条款,互相挖坑,写出来五六页。
  天灾战乱不赔,客户违约不赔,税率突变双方各担一半,全损和部分损失分别怎么赔……
  最后,苏敏官轻轻给自己揉手腕,嫌弃地看着那厚厚一叠纸。
  “我真是没事找事干。”
  说完一句,嘴角却翘起来,眼中有餍足之态。
  从无到有地设计一件作品。这种新鲜热辣的挑战,最能激起人的原始好胜冲动。
  林玉婵却觉得还不够呢。现代人投保的时候,那保险条款哪个不是厚厚一摞。
  当然她从来不细看。真的有人能看完吗?
  导致现在,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二三十条,已经算尽力了。
  但,硬着头皮也要搞。
  上了保险才安心嘛!
  外国洋行的保险不给中国人上,但有人给她量身定做呀!
  这么一想,状态全满,动力十足。
  只是这一场谈下来,她仿佛身体被掏空,精疲力竭地在合约底下签名,歪在椅子上,也糊里糊涂地笑了一阵子。
  以至于苏敏官悄悄走近,轻声在她耳边问:“这份合约草稿,我可以留用么?”
  她想也没想,挥挥手:“随便……”
  听到他粲然一笑,才意识到好像被他占便宜了……
  她干脆顺水推舟,说:“白送你啦。今日害你辛苦,中午多吃点补补去。”
  该大方的时候大方。不像某些锱铢必较的大老板,一年一次学雷锋,剩下的时间死也不肯吃亏,为着百分之一的股份差价自甘堕落,不惜以色相诱……
  她用力拽回脱缰的思想,咳嗽一声。
  “对了,你拨给我的那两艘船,我要去看看,检查一下。”
  这也是客户的合理要求。苏敏官伸手一指后堂通道:“请。”
  两艘船泊在码头一侧,果然光鲜锃亮,桅杆粗壮,看起来非常稳妥。航行手册上记着最后保养日子,都在最近一个月以内。
  林玉婵请人放了木板,亲自下了□□,到底层船舱里视察,确认了仓储能力和安全级别。
  苏敏官把她拉上来,笑问:“放心了?”
  她笑眯眯“嗯”一声,这才把签了字的合约递给他。
  待要出舱门,猛地听苏敏官问:“你去相亲了?”
  林玉婵一下蹦起来,满脸通红。甲板晃两晃。
  “你……你……你点知……”
  看他嘴角浮着意味不明的笑,轻轻关上舱门,一边挑衅地看她。
  “阿妹,你未成年哦。”
  他叫“阿妹”不叫“林姑娘”,说明已从公事状态切换私人状态,林玉婵心里警报全开。
  她耐住性子,平静问:“你怎么知道?”
  苏敏官笑道:“你进茶馆的时候没看看门口有无符号吗?”
  林玉婵心里一阵怒火,难以置信。
  “你监视我。”
  这就必须友尽了。她抄起合约塞进挎包。船还在晃,她扶着板壁就走。
  苏敏官一怔,笑容收起,马上道:“茶馆老板昨日和另一会众有桩纠纷,来到义兴总号评理,说话间谈起来的。那老板没见过新派相亲,当笑话讲的。他也不知当事人姓甚名谁,但……”
  林玉婵心跳缓和,觉得自己有点冲动,转过身。
  苏敏官依旧冷着脸,说完后半句话:“……但我一听那描述,就知道非你莫属,你别急,我已勒令他莫要乱讲了。”
  林玉婵沉默半晌,才小声解释:“我是抹不开面子才去的……不想跟房东闹僵……她们说只是打麻将,见到人不满意,给个眼神就一刀两断……”
  苏敏官语气更严肃了些,说:“你为何去我管不着。你没去别人家,而是选择了茶馆,谨慎是谨慎。但茶馆毕竟是公众场合,旁人有眼睛有耳朵,能看能听能宣扬,你也应当有所预见才对。而不是……”
  而不是一听别人提起就炸毛,好像让人窥视了似的。
  这话里有责备的意思。但跟他方才责备石鹏的语气相比,已经算是春风拂柳般温柔。
  林玉婵爽快认错:“错怪你了。不该把你想那么坏。对不起。”
  苏敏官叹口气,“我也该反省,为什么会被你想那么坏。”
  这就属于倒打一耙了。林玉婵心想,你个大奸商在我心里啥形象你心里没点数?
  她睫毛一扬,笑道:“那你好好反省哦,反省完了写个八百字心得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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