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喜笑颜开:“谢谢苏老板!”
“我没同意呢。”苏敏官瞟她一眼,“林姑娘,我长得很像冤大头么?”
林玉婵一怔,“月息两分带抵押物,没亏你呀。”
“首先,我这里不是钱庄,专门为你增开一项抵押业务,看在咱们以往合作的份上,成本我不收你的。”苏敏官说,“第二,你要有担保人,证明你人品可靠,不会半途跑路——这一点我给你省了,自担自保,其实是行业大忌。第三,我要评估你的偿还能力,这一项我也帮你出千作弊,直接满分通过……”
林玉婵笑道:“合着我还占你不少便宜。”
“最后,前段时间我缺钱,正巧了解过今年上海工商界抵押借款的行情——根据抵押物的不同,贷得的款子数额也不一样。以房产田地抵押,能拿地价六成左右的款子;以船舶车马为抵押的,最多拿五成;至于书画金石传家宝之类,那就有的是空间做手脚,一般的大钱庄不会给超过三成。”
林玉婵点点头,问:“以股份抵押呢?”
苏敏官摊手:“没这个先例。不过你自己算算你的抵押率,是不是狮子大开口?”
林玉婵无话。她想用四百二十两抵押物,借三百五十两,粗略一算,抵押率超过八成,完全在行情之外。
她想了想,说:“房产船舶之类,价格会波动,会损耗贬值,所以抵押率不高。但是股份不会贬值,甚至以你的经营能力来说,还会不断增值,抵押率高一点也是应该的嘛。”
“给我戴高帽没用。”苏敏官淡淡一笑,往口中送了瓣橘子,一副“地主家也没余粮”的奸猾之色,“林姑娘,我最多给你六成,二百五十两。”
“二百五……”林玉婵绝望地说,“能换个数吗?”
“二百四?”
她气得也给自己剥个橘子,一口闷了半个,酸得满脸是泪。
古代水果品种真不行。亏他还吃得甘之如饴。
苏敏官看着她皱成一团,终于忍不住乐出声来,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
“你剥橘子之前不看看是红是绿?”
唇边一甜,让他塞了一瓣自己手里的。
……还算有滋味。错怪古代人了。
“阿妹,”他跟她推心置腹,“其实你完全可以退股,股份和分红全额取出,我再给你友情凑整,四百三十两,咱们现在就去取银子。”
林玉婵假装没听见。义兴的股份有价无市,来之不易,回想当初跟他争股份的拉锯之战,简直掉层皮。
他现在要收回股份,绝对是居心不良,这股份她送出去就拿不回来。
她楚楚可怜地眨巴眼:“苏老板,再通融一下嘛。”
一边说一边拼命转脑筋,寻他方才话里的破绽。
“卖可怜”对苏敏官果然没用,他微笑着又给她塞了片橘子。
“也太没诚意啦,眼泪都没掉一滴。”
林玉婵横下心,闷了另外半个青橘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呜,小白少爷,我很缺钱啊。”
苏敏官微微动容,袖里掏出帕子,温柔地给她拭泪,还轻轻刮刮她脸蛋。
“唉,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二百五十五两,给你好啦。”
林玉婵猛地咬牙,看着头顶那张欠揍的俊脸,一字一字说:“继续。再刮二十下。”
他不是爱刮吗?刮一下脸五两银子。
苏敏官果然即刻收手,正色道:“算了算了。君子不能趁人之危。”
她几口喝光茶盏里的茶,朝他一笑。
“谢苏老板报价。我知晓行情了。我再去找找别的门路。”
掀开义兴茶馆的门帘,听得背后脚步声响。
“阿妹,”苏敏官似是完全忘记方才的风波,若无其事地跟她并肩走。苏州河畔的水鸟展翅跃起,从他身边飞过,“我很奇怪,你似乎忘了一个最简单的门路。我方才提示过好几次。”
林玉婵还在气他一毛不拔,鼓着个腮,没好气地问:“什么?”
“管我借钱啊。私人名义,好借好还。”他微微侧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直率,“我会借的。”
林玉婵笑笑,停住步子,简单解释:“开店有风险,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能还钱。如果真赖了帐,你很吃亏。义兴的银钱也不充裕。我选择抵押股份,这样万一经营不善,这钱打水漂,你可以收回股份,不会损失太多。
“我看重自己的信誉,也不想让你承担不必要的风险。”
苏敏官一怔。林玉婵神色坦然,挺拔立在香樟树下,香樟的枝叶在她眉心投下细细的影子,给她添了三分细细的傲气。
第85章
苏敏官移开目光。
她说得那么自然, 寻常人第一个跳上心头的简便选项,因为“不想给他添风险”,她提都没提, 宁可用自己手中的筹码折价交换。
木叶的香气洒在她身上。苏敏官眼睫轻垂, 破天荒地有些脸热, 为自己方才财迷心窍占人便宜的行径感到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他反省了足足三秒钟。
这在他厚颜无耻的几年职业生涯中, 已经算是创纪录。
他脸上随即闪过友好的笑意, 接着她的话说:“不会的。无抵押借款,我自然会多要利息, 且会要求你定期分批偿还。风险都在利息里了, 我不吃亏。”
林玉婵点点头。他自然是有对策的。
苏敏官:“这样,你手里的股份, 抵押给我, 我给你二百五十两银子, 一年还清,月息两分。剩下一百两, 算我借你, 同样一年期限, 月息三分。你若点头, 咱们回去写条子。”
“月息三分”放到二十一世纪是妥妥的违法高利贷,然而在大清, 只是通行行情。此时的高利贷动辄翻上两三四倍, 堪称平民财富的收割机。
林玉婵知道,苏敏官这个报价已属良心, 她在上海任何一个钱庄都拿不到。
但……以她的标准来看,依旧是很高啊。
苏敏官等了片刻, 林玉婵还没说话,低头盘算。
上海裁缝做女衫,领口很浅,把姑娘的脖颈衬得优雅纤细,像只随时飞走的黄莺儿。
他忽然想说,再让他刮刮脸蛋,月息三分也是可以再议的。
但这念头也就是凭空一闪。她不答应还好,万一她答应,这口子一开,他苏敏官下个月估摸就得流浪街头。
那细脖颈忽然一转。林玉婵抬头,目光炯炯地问他:“上次你说,若我单独做生意,义兴会罩着,不会有衰仔骚扰——如果我是跟人合股,打博雅的招牌,这话还算数么?”
苏敏官不由得笑了。她真是寸土不让,一点漏洞都要补清楚。
都是细枝末节,他其实已懒得再争,立刻说:“当然算数。”
林玉婵从他的语气里嗅到让步的气息,马上又说:“以后义兴船行和茶馆的所有茶叶,我可以半价供应。换月息两分。”
苏敏官摇头,板着脸道:“半价不够。得再加码。”
“请讲。”
苏敏官低头看她。小姑娘一脸紧张,挺着胸,炸着毛,十足的战备状态,随时准备跟他再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他展颜一笑,甩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饿了。陪我去吃饭。”
*
半个月后,博雅洋行虹口分号盛大开张。
本钱一千两白银,林玉婵和容闳四六出资。由于林玉婵兼管经营,享五成股东权益。
地点还在租界,离总号三里地,隔一条苏州河,位于一条方便来往码头的马路上。
当然住不起那么气派的花园洋房了。大股东容闳拍板,租下了一个中式小院,原是一家来逃难的扬州富户的住宅。那富户住了两年,往京城投奔亲戚去了。小院保养得很不错,内有房间五间,按照容闳的审美,依旧有花园,而且是雅致的苏式园林。虽然迷你,但清癯氛围十足。
林玉婵看到这个小院的第一反应是:“哦豁,又一个网红打卡地。”
也很满意。
虽然她也是百分之四十的股东,但租房子这事还必须容闳出面——他有美国护照,而外国人在租界租房租地,可享受极为低廉的优惠租金,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反正租金也是交给租界政府的,何必多给列强送钱。
那院子里还带个粗使丫环,是给原主人家看院的,连租约一同“过户”,规定由新主人包她食宿。因着这丫环的身契还在原主人手里,也不许转卖,若有病亡,需要出医药抚恤。
林玉婵一开始对这个安排十分抵触,冷冷地问中间人:“等于这丫环是跟这院子绑定的一项财产,我只有使用权,没有处置权,还得负责保养,弄坏了得赔?”
她原本是阴阳怪气说反话,没想到中间人眼睛一亮,朝她连竖大拇指:“对对对就是这样,您理解得一点不错。”
林玉婵:“……”
这大清真是五行缺革命。
她在广州当了几个月没人权的妹仔,现在居然用起丫环,反手压迫别人,她良心上万分过不去,觉得明天出门就会被马车撞。
但中间人一再强调,丫环必须和院子一起,否则不租。丫环本人——其实也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了,痛哭流涕地就要下跪,恳求林玉婵不要抛弃她。
林玉婵赶紧说“阿姨请起”,试探着问:“您身价多少,我按月给您工钱,攒够了就帮您去信北京,把身契赎回来,好伐?”
丫环阿姨却抹着泪说:“我八岁就被卖到老爷家,连自己家乡在哪都忘了。虽配过人,但丈夫儿子都早亡,我现在孤身一人,就算赎身,能到哪去?怕是只能睡大街了!夫人行行好,就留着我吧,我吃得不多,什么都能干……”
说着说着又要下跪。吓得林玉婵赶紧不提这茬。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还真不能一刀切。她在大清朝也苟了一年多,已经学会调整自己的底线。
并不是所有奴婢都像她林玉婵这样,整天琢磨烧自己的卖身契。
丫环自幼服侍人,已经适应不了正常的社会家庭生活。若是强行赶她离开,就像强行给女子放脚,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算了,就当请个家政阿姨吧,外包一下家务。
丫环姓周,林玉婵叫她周姨。周姨干活质量一般,做事习惯性磨蹭,优点是听话,衣裳让洗几遍洗几遍,充分满足了林玉婵那以大清标准看来近似洁癖的卫生要求。
不过以周姨的工作速度,也只能洗洗衣裳被褥,其余的贴身内务,还是林玉婵亲力亲为。
除了周姨,虹口分号暂时只她一个光杆司令。林玉婵将铺盖行李搬来,每天亲自看店。
但两寡妇的石库门廉租房也一时没退。一是那里租金便宜,她现在完全能负担;二是那房间里已经成了样品实验品堆积地,一时半会清理不出来。
容闳另派几个总号的伙计过去,帮她忙活了三五天,做好了基本的布置装修。
还好容闳处置及时,把“常保罗离职”这件风波掐灭在萌芽里,免得这些伙计对林玉婵有成见。大家只道是容老板突然开窍,终于嗅到了金钱之香,打算捋起袖子大干一场,这才开的分号。因此来帮忙的时候也是喜气洋洋,跟林玉婵有说有笑的。
“小囡,”跑街的老刘问,“这里就你一人,不怕?”
林玉婵心想周姨也是人呀,面上笑道:“锁具是西洋进口的,巡捕房、左邻右舍都打点好了,而且……”
她瞥一眼门口那隐秘的双铜钱标志。
而且有天地会两广分舵亲自罩着。这就不足为外人道啦。
“……而且我会看情况,慢慢招点帮工。男的就算了,刘叔,你们若认识有妇人愿意来跟我做生意的,我给你们介绍费。”
老刘笑道:“这个却难。就算是新派人家的妇人,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大方呀——行,我帮你留意便是。”
说是“大方”,其实就是脸皮厚。林玉婵厚着脸皮,把这话当夸奖听了,招待伙计们一顿饭。
虹口分号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张,按照习俗,放一场鞭炮,一群友商和容闳的友人都来捧场,就算正式营业。
容闳打着精神,喜气洋洋地招待来宾。林玉婵作为二股东,很低调地坐在花园里喝茶吹风,不时安排点杂务,并不出去抢风头。
枪打出头鸟,女人出资开商行已是特立独行,就不上赶着给上海人民送谈资了。
她的首要目的是赚钱。这才是该抓的主要矛盾。
她没身份没背景,商人重利,一般也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还是偶尔有客人过来,带着猎奇的眼神跟她打招呼:“哟,苏夫人,这么年轻,女中豪杰,哈哈……在下某某,这厢有礼。”
没办法,租界开店得手续齐全,光注册登记就跑了好几趟,身份文件用了七八次,她就成了板上钉钉的“苏林氏”,简称苏夫人。
……不过也好。寡妇做生意尚且属于“少见”,但也有先例,《聊斋》和各种小说笔记里都有寡妇经商理财,供儿子考上状元的美谈;而未婚姑娘要是敢抛头露面去经商,分分钟被热心爷叔报官教做人。
林玉婵做戏做全套,只好也礼节性地向这位“某某”万福行礼,心里暗叫不好:“……他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没记住……
不料这位某某先生竟是热情得很,双手笼在袖子里,问完了籍贯问家世,又问她和容闳的关系,又问她“亡夫”是做什么的……
“原来苏夫人秉承先夫遗志,亲自出面经商,果然是沪上少见的豪爽奇女子。”某某先生热情地围在她身边,朝她上下打量,“膝下可有嗣子,传承香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