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周日歇业。反正客户大多是洋人,周日得去教堂。
  但她也没闲着。管容闳借来周六出版的《北华捷报》,每条消息细细研读,重要的新闻记笔记。
  这年头没有电子产品,也没有发达的信息,很多消息靠人口耳相传,传着传着就变味。相比之下,她还是更信赖白纸黑字的报纸——尽管是外资办的报纸,内容和立场都并非完美,不过已经算是难得的消息信源。
  林玉婵偶然也想过,如果能有中国人自己办的中文报纸,该多好呀。
  可惜办报有风险。不光是会赔钱——大清文字狱盛,违禁词一大堆,稍不注意就踩雷,被官府查禁算轻的。
  洋人有治外法权,这才能想说啥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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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来,又是头晕眼花。
  周姨看着她都纳闷:“夫人,我是奴婢,您是主人,您这每天过的,不能比我还累啊。”
  林玉婵学容闳,给自己弄了个躺椅。此时她也不顾形象,四仰八叉躺在竹椅上,有气无力地说:“知道我累,您给我拿个毛巾擦擦汗呀。”
  周姨赶紧给她递去个毛巾。
  总算当一回万恶的封建地主婆,享受一回丫环伺候……
  并没有感觉太爽。
  周姨又给她拿件衣服盖着,闲闲说道:“夫人啊,其实你这样累,何苦呢?奴家说句僭越的话,您这脚没缠,可大好人生不能因此毁了。上海人新派的多,肯定有不在意这些的,以您的资质品貌,嫁个好人当太太享福,不比如今这么累死累活的强?做生意是男人家事,咱们做女人的,做什么非要和他们争呢?”
  换以前的主人家,周姨是万不敢这么说话的。但林玉婵对她充分尊重,使唤人还加个“请”字,吃饭还让她一起盛,不给她吃剩的……假以时日,周姨也免不得“飘”了。
  小说里那些“小丫环被穿越女平等对待,从此感恩戴德以命相许,反倒奴性更甚”的情节纯属YY。真相是,人往高处走,给点阳光就灿烂,才是本性。
  林玉婵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和缓道:“我又想换床单被套了,麻烦你去给我把旧的洗了。”
  周姨一愣,还沉浸在自己的说道里,半天才道:“这才几天,就换?”
  “我说换就换。下次你再跟我说道这些无聊的话,说一句扣月例十文。”
  丫环虽是买断,但厚道的主人家也会给少许零花。林玉婵给得尤其慷慨。
  拿到手的钱,再扣回去,就格外心疼。
  周姨只得低头告退,临走时嘟囔一句:“夫人对勿住,以后不多话了。”
  林玉婵冷着脸“嗯”一声。
  又不想昧着良心把人当牛马,又不能让她太飘。这使唤人还挺有艺术,她必须从中找一个平衡。
  她从来到大清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在给别人打工。现在必须转换心态,学着怎么当老板。
  当老板的第一个原则,就是公私分明,不许置喙她的私生活。
  否则该赏赏该罚罚。这个规矩得尽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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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每日睁眼就忙,由于是自己创业,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休息日也成了奢侈。
  安排“军训”也得见缝插针。况且那边苏老板不比她闲。
  清末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赋予了洋商各种特权,船运尤甚。挂着外国旗的火轮汽船一步一步侵蚀中国的水道,压缩着本土运输业的生存空间。
  内江外海之利,几被洋人占尽。不少老牌船行已经接连倒闭。郊外的黄浦江边沉着无数破旧搁浅的沙船。幸存的华人船主们只能用尽浑身解数,格外加倍努力,才能在逐步恶劣的生存空间中艰险博利。
  所以林玉婵来回约了好几次,才约到一个跟苏老板共同休假的上午——只有一个上午。下午她还得去验收炒好的茶叶。
  天还没亮,宵禁刚除,她就来到码头。
  船工力夫比她还早,光着膀子干活,勤快的已经在擦汗。
  一阵秋风平地刮起,静谧的苏州河水波涌动,如同伸了个清晨的懒腰。
  吱呀几声,苏敏官快步走在码头的木板上,一边还在跟下属交待事:“……租赁可以,须得附带保险合同……年初那十块银元的悬赏,还无人认领吗?加派人手,务必早早了结此事。还有……”
  东方未明,月白色的微光洒在他脸上身上,仿佛给他蒙了一层水色的洋玻璃。
  他忽然顿一顿,虚掸掸手,又说:“管秀才那里,还是尽快给我推掉——我不想出面,你们礼貌着些,别让人家觉得失了面子。”
  旁边小弟面露难色,回了几句。
  大概是那话太蠢,苏敏官气得嗤笑一声,又不耐烦:“这都想不出来?你们往日提亲碰壁的那些理由随便丢出来一个不就行了?——穷,配不上,养不起,一个月薪水一两银子,对了我还有股东,虎视眈眈等着分我赚的钱——管秀才又不懂做生意,还不是随便你们发挥?……”
  小弟还是摇头,这回听清了:“……人家读书人,都说了看重的不是钱,是品貌……”
  “我小时算过命,克妻。谁都不能娶。”
  苏敏官还在半真半假地胡诌,无意间抬眼,看到熹光里立着个清秀小姑娘,赫然就是他那“虎视眈眈的股东”,眼角一弯,不动声色住了口。
  “走吧,办砸了不怪你。”
  他打发了下属,顺手解下身边那单人小帆船的缆绳。
  “上去。”连寒暄都省了,“今日时间紧。”
  林玉婵跳上小船,将自己的包裹立在干燥的柜格里。
  “苏老板位高权重,还能抽出时间来管我的事,小女子深感荣幸。”
  她随口拍句马屁,熟门熟路地从舱里摸出一卷草席,展开坐在船头。
  苏敏官抖开船帆,笑道:“股东权益,不可怠慢。”
  林玉婵忍不住嘻嘻一笑:“这股东不是好人,虎视眈眈等着分你的钱,你可要严格提防。”
  苏敏官笑容一滞:“……”
  她耳朵挺灵啊!
  林玉婵不扒人隐私,开句玩笑,从包裹里摸出个油纸包,取出个冒热气的肉馅蒸包,小口咬开一个缝,热香化成一缕白烟,挡住她半张小脸。
  “唔好意思,没时间吃饭就来了,还好有早点摊子已经开了。”她含着口热包子笑道,“你饿不饿?”
  苏敏官感觉那油脂香气直往自己鼻子里蹿,竟然勾得他真有点肚饥。
  他故意说:“饿。”
  林玉婵“哎呀”一声,很体贴地说:“那我换到船尾坐,你就闻不到了。”
  苏敏官咬着牙冷笑,挂住船舵,舱里拖出个竹篮,打开来,端出个两层托盘,只见上头摆着桂花糖年糕、芝麻蟹壳黄、豆沙条头糕、还有两板梨膏糖!
  “唔好意思,我也没吃饭。”
  他咬一口糖年糕,体贴地问:“要我坐到下风处吗?”
  林玉婵:“……”
  商务人士日理万机,谈个事还得顺便约个简餐,她算是体会到了其中苦处。
  她乖巧地凑了过去:“都是甜的呀?小心长虫牙。我来帮你克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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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的一个小时航行,吃早餐、看风景,顺带讲讲这一个月的新鲜事。
  其实林玉婵这里没什么新鲜的,各种瞎忙而已。琐事一大堆,总结起来味同嚼蜡,完全不似职场商战剧里那样波澜壮阔。
  她也就不多讲。
  苏敏官关心的另有其事:“治安怎么样?没有来打秋风的吧?”
  也算是测试一下义兴如今的势力强弱,在上海滩的诸多隐秘帮派里,面子有多大。
  林玉婵想了想,如实回:“有没有贼惦记不知道,但每天都睡得挺踏实,连闹事醉汉都少。不过常有老弱病残过来要饭,偶尔睡在门口。我想你应该没禁这个。”
  天地会本就是锄强扶弱、互助互济的团体。地主老财反动派才赶乞丐呢。
  苏敏官点头,表示心里有数:“不管真的假的,看情况打发一下吧。上海乞丐太多了。要是真有人得寸进尺,也只能去找巡捕。多备点零钱。”
  林玉婵应了。
  这些都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大清朝妖魔鬼怪太多,要是没个“黑恶势力”当保护`伞,她这生意第一天就得赔光。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麻团,林玉婵往外一推:“我饱啦。”
  苏敏官扶着船舵,眼皮不抬:“你好像瘦了。”
  “瘦了也不吃甜麻团。”林玉婵笑道,“留给你,异端。”
  客气的人讲究三辞三让,苏敏官觉得跟她辞让一次就够了,于是坦然拿起麻团。
  一线日光落在少女面庞上,照亮一双明眸,她大概是嫌晃眼,连打好几个呵欠,揉一揉眼角,竟然有点泛红。
  这还没开始呢就犯困,苏·时间管理大师·敏官少爷很是纳闷,她这一个月怎么过的?
  “你不多雇点人吗?”他问。
  “倒是想。”林玉婵捂回一个呵欠,有点不好意思,“门口贴着招工,开始倒是有人来,都是男的,一看我这个老板的模样就都跑了,有的还骂我。后来我添个字,改成招女工……”
  苏敏官忍回一个笑。
  “来了两三个吧,不过没有合格的。”她又打个呵欠,“好在可以借容先生那边的伙计帮忙,或是去力夫市场招短工,能应付。还省得给工人找住宿了呢。”
  这年头女人识字的百中无一,由于久居内宅,眼界有限,机灵的也少。愿意外出做工的更是寥寥无几。林玉婵不愿降低标准,当然招不到。
  苏敏官无奈听着,这姑娘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急用人时,我这里要是有工人闲着,可以给你。”他最后说,“按市价,工钱日结,比市场上短工靠谱。”
  这是资源共享。林玉婵赶紧谢了。
  “还有,啐你的,别忘了啐回去。”他说,“两口。”
  林玉婵苦笑,余光掠过两岸相隔愈远的灰褐色滩涂。
  他的经验她不能全盘照搬。她一不是叶问二不是007,可不敢太任性。
  旭日从滩涂后面的层云里露出一个边。清晨凛冽的空气随风溜走了,换成带着温度的暖融融的气息,吸在胸中还带点甜味。林玉婵今日起太早,被这阳光的气息包围,不觉脑袋靠在船舱板壁上,开始点头。
  苏敏官摇摇头,也没法昧着良心笑话她。他今日也起一大早,江面暖风正好,肚里的甜食把他整个人坠得沉甸甸。要不是还得掌舵,他也想赏自己一个回笼觉。
  他用扳手卡住船舵,固定航向,走进船舱,抱一摞自己的衣物,轻轻垫在她颈下。
  一个小浪打来,船头微转,那船帆吃不住风,开始左右拍击,他忙起身调整。等下来以后,发现这姑娘已经出溜到甲板上,自作主张地卧在他那一堆衣服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埋住。
  他的衣裳,灰蓝居多。她穿着栀黄色上衣,素色蓝滚边的小管裤,被埋在里面,像是深夜里的一轮新月。
  她的发辫乌黑整齐,发间习惯性地点缀了一朵素色小花,以便和自己的“官方”身份相符。
  她并不爱在个人妆扮上下功夫。那小布花的样式十分简单,还是按照他当初随手折餐巾的方式折的。
  清晨的风一向稳定,小船顺水漂流,十分听话。那船舵上卡着个扳手,几乎不吃力。
  苏敏官大胆放开了舵。船舵刚上油,沾在他手上他,他倒水洗掉,然后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
  这姑娘确实是比几个月前瘦了,但也许只是快速发育了的原因。初见她时她皮包骨,但五官脸型还未脱儿童稚气。如今她眉眼长开,五官舒展,倔强机敏中添了娇俏秀丽,真正成了含苞少女样子,却没有当今通行美人脸上常见的那种柔顺的呆木感。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自己怎么那样迟钝呢,她是何时长成这样的,竟没注意。
  有些别的人,可是早就注意到了。
  她在那叠衣服上蹭了蹭脸颊,轮廓分明的小红嘴唇张了一张,不知做什么梦。她做梦大概也比一般人复杂些。
  他想起许久以前,她那“跟我别管世俗礼节”的豪爽声明。她倒是言行一致,偶尔他过界,也换来各种轻飘飘的“不介意”、“不要你负责”、“真的不要你负责求你了”。
  小怪胎。明明知道他这人很坏的。
  很自私的。
  他忽然很想知道,到底胡闹到什么程度,她会真的“介意”。
  他咬下唇,小心翼翼伸出食指。
  日光从层云里冒了个头,警告搬地晃了他一下。等苏敏官睁眼,手指已触到她的唇角,在那红白分明的界限上虚虚点着。
  “咬一下。”他很恶劣地祝祷,“我还不知被人吮了手指是什么滋味呢。”
  不过她没能遂他愿,过一会儿,脑袋一偏,反倒避开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没动,胸中一杆秤,在“过界了”和“百无禁忌”之间左右拉锯,把一颗心锯得七上八下。
  又想起她另外一句话:“……不介意不代表可以乱来!……要经过我同意!”
  气势汹汹的炸着毛,好像不警告一下,他真会怎么乱来似的。
  他慢慢收回手。
  等他忽然惊觉到水面似乎有点太阔,小船已驶出吴淞口,被奔流的长江带得拐了弯,欢快地奔向茫茫太平洋。
  苏敏官一跃而起,扯帆转舵,抄起船桨逆流而上。
  好在刮着东风,小帆船平滑掉头,慢悠悠漂了好几里冤枉路,终于如约靠岸。
  苏敏官心里微微跳,芦苇荡里栓了船,一个绳结打了好几次。
  翻翻舱里林玉婵的包裹,果然如约带了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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