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林玉婵喜出望外,问:“哪家?”
  吟梅先生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反正竞标是公开的。
  “英国宝顺,老牌洋行了。那个买办小伙子很利落的,答出我一道数列题呢。”
  林玉婵:“……”
  不如您现组织个高考考场,专考奥数,谁分高谁中标得了。
  吟梅先生笑道:“嗯,最后一个问题。贵号可接受的支付方式……”
  现在通商口岸币种混乱,大清朝发行的银元钱币被各种嫌弃,外国洋行争相发行不同规格的票据,税率和汇率各自不同,付个款能玩出几十种花头。
  林玉婵认真想想:“嗯……”
  忽然,吟梅先生脸上笑容消失,丢下笔,站起来,朝着林玉婵身后请安。
  “大人,呃,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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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也急回头。赫德不知何时推门而入,一张苍白英俊的面孔,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林玉婵面前的几张表单。
  过去是老板,现在是潜在甲方。林玉婵不敢怠慢,也轻巧鞠躬,微笑道:“赫大人,早。”
  尽管日头还不高,但赫德显然已经上岗了有一段时间。他脸色阴沉,伊顿领衬衫前襟褶子散乱,领带扯得歪七扭八,右手袖口卷着,手中玩着一支没了墨的钢笔,整个人散发着“事多,别惹我”的气场。
  林玉婵立刻识时务地告退:“你们先忙。我晚些再来。”
  “你不用再来了。”赫德轻轻瞟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张招标登记单上,看清了上面的汉字,“博雅……博雅是吗?这家商号从备选名单上划掉,不用考虑了。”
  吟梅先生和林玉婵双双目瞪口呆。
  赫德嘴角一抿,拉开门,轻轻推林玉婵的后背,把她送出去。
  “再见,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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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赫大人, 您这就没意思了。个人情绪不能带到工作里,这是过去您常说的……”
  长长的走廊看不到头。大清皇家总税务司长赫德身材笔挺,两条长腿大踏步, 走路带一阵风。
  他身边, 小跑跟着个小巧玲珑的中国姑娘。可怜她身材比例还算匀称, 但跟旁边的爱尔兰大高个一比就成了小短腿。为了追上他的速度,跑得脸颊泛红, 说两个字就喘口气。
  赫德今日一身雪白衬衫、麻色马夹, 整个人瘦削而利落;林玉婵穿着掩盖曲线的中式袄裙,身材却是无端胖一圈, 觉得自己就像白雪公主身边的小矮人。
  小矮人还救过公主的命呢。洋鬼子忘恩负义, 以后不救了!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自己负气想想。她边跑边伸出手,指着墙上挂的工作守则, 第一行就是白纸黑字的“公私分明”。
  “过去我的确曾给您带来不愉快, 我表示深刻歉意;但动用个人权力打压无辜商贩, 有违海关的职业精神……”
  维克多晃着一头金发,抱着一盒文件, 哼着小曲迎面走来。
  从他的角度,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玉婵, 立马堆起笑, 打算调戏两句。再一眼抬头——
  维克多瞬间一脸禁欲,默不作声地靠墙让路。
  赫德甩不开她。眉头锁得死紧。况且他必须承认, 刚才那一句禁令, 确实有点个人情绪在里面。
  他蓦地停步。
  地砖刚刚擦过,光可鉴人。林玉婵差点刹车失灵, 惯性跑出好几步。
  赫德欣赏了两秒钟她的狼狈相,然后板起脸。
  “好, 给你一分钟时间说服我,为什么我还要相信你的人品。”
  林玉婵迅速立正站好。
  义兴的事是个大乌龙,避不过的彗星撞地球。要真解释清楚,天地会的半壁江山就没了。
  她头脑里飞快地想着迂回之策。
  “海关职员的年度考评合格标准里,允许百分之五的错误率。”她撩起挡眼的碎发,几乎是立刻接话,“那应该是我唯一一次判断错误,应在容忍范围之内,顶多使我从‘优秀’降为‘良好’。况且义兴的事,您也没损失什么……”
  “我损失了一个可爱的节日夜晚。”赫德怒气冲冲说,“我本应该租个画舫,在里面饮酒赏灯。”
  还有极其可恶的一次挫败,被一个年轻的中国商人当猴耍。这他没说。
  林玉婵一枪未中,立刻换个靶子,“博雅洋行虹口分号,我只入股四成,另外六成属于华商容闳先生。与其花时间剖析我的人品,不如打听一下他的口碑。”
  赫德对这个“野鸡三本”耶鲁毕业的假美国佬无感,冷笑道:“我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怎知他不会跟着骗我?”
  林玉婵心道,无理取闹,小孩儿似的。
  “当然,有这个风险。”她坦然道,“但风险都折算在价格里了。我知道博雅的贩茶业务刚刚开展,茶叶品类也比较单一,对您来说没有信誉担保,但我的价格也会更低。用三成的差价,换一个‘小骗子为了寻开心专门针对您赫大人并且事后锒铛入狱’的可能性,是不是也挺有趣?”
  赫德咬牙道:“狡猾的中国人。”
  “——正是你喜欢的。一个愚蠢的中国人能把你气死。一群狡猾的中国人反而能激发你的斗志。”
  反正她又不拿海关工资了,他还能把她开了怎地?
  海关又没有执法权,他还能把她抓了?
  赫德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的伶牙俐齿了,心里深感这姑娘英文进步真快,语法错误都见少。
  不过林玉婵的下一句话要真把他气死。
  她说:“赫大人,工作不顺,找个软柿子捏捏,十分理解。我可以继续洗耳恭听,等您消气,然后回崔先生的办公室继续谈。或者,如果您愿意分享一下目前的难题,作为有求于您的乙方,我可以装一回孙子,免费帮您出点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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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赫德开始跟她无理取闹起,林玉婵就隐约觉得,自己今天约莫是撞枪口了。
  他年纪轻轻做到海关统领,手下一半都是上届的老人,在他们面前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显得老成精干。还有日常打交道的中国官员,年纪比他大一两倍的比比皆是。跟这些垂暮之人,说什么话,怎么说话,怎么得体地说话……这都是学问。他必须逼迫自己,每日像一架上满了油的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地高效运转,不能出半点差错。
  赫德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林玉婵设身处地替他想想,如果她居此高位,她也没法日日夜夜的机械运转。
  她也需要发泄,需要蛮不讲理,需要爆粗口,需要意气用事……
  洋人高人一等,手握大量钱钞,平日里的减压渠道有很多:跑马场下个注、秦楼楚馆里来个偎红倚翠、街上揍揍华人、再不济回家训训老婆孩子……
  很不幸,由于身份和信仰的限制,这些赫德一样都没机会做。
  所以,当他的海关里突然跑来一个年轻鲁莽的“外人”,锋芒毕露蛮不讲理,又恰好有个小辫子在他手里攥着……
  简直是个完美的撒气沙包。
  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林玉婵无端被他针对,一开始还有点委屈,看到“公私分明”那四个字时,一下释然。
  赫德这股子气终究会过去。要是他真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场合超过半小时,他这海关总税务司的职位就该换人了。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个人判断。
  但就算判断失误,最惨也不过是从后门被赶出去,她除了脸面,有何损失?
  林玉婵从做妹仔开始,抛头露面一年多,何时在乎过脸皮?
  林玉婵放了一阵枪子儿,不再多话,神色柔软下来,转而凝视走廊墙壁。
  那上面挂着小黑板,黑板上方格纵横,粉笔写着出勤考评之类信息。
  为了照顾海关里众多洋人的身高,黑板挂在她头顶位置,稍微一摇晃,粉笔屑就落她一脸。
  现在没有无尘粉笔,黑板上的字迹时常掉渣,引人喷嚏。
  她捡起旁边挂着的抹布,捂着鼻子,踮起脚,认真擦掉多余的粉笔印。
  她心中升起怀旧之情,自言自语:“管走廊卫生的仆佣是不是换人了?粉笔屑不擦干净,对心肺不好的。”
  黑板旁边是布告栏,一层层贴着各种通知和政令。有的没揭完整,边边角角摞着碎纸片。林玉婵举起胳膊,一一上手清理。
  海关总署的业务量比粤海关高一个数量级。赫德再事无巨细,也无暇管理这些细节。
  他没管。不知怎的,想起这姑娘在她手下干活的爽利日子。
  “劣质胶水,又不及时清理,这木料用不长久。”林玉婵轻声点评,“布告板是从欧洲进口的吧?好大一笔开销,可惜浪费了。这笔钱可以多雇两个华人审计员呢——或者把负责采购这个的家伙给开了。我猜是个洋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揭过一层旧通知单,忽然双眼定住,将那上面的内容仔细看了看。
  “兹允许英商洋行旗下舰船申请免税通航票据……”
  眼前一暗,赫德近前,挡住了黄铜壁灯的光。
  “林小姐,带样品了吗?”他深深的眼窝里依旧寒气逼人,嘴唇的线条却已柔和起来,“我试试你的茶。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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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我主持的‘竞标’不会像崔先生说的那样,成为充斥下流粗俗活动的中式交际盛宴。”
  赫德说完一句话,林玉婵点点头。但他注意到,她那细长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下流粗俗”这个形容词,还是因为“中式”二字。
  “我关心的是,我的雇员不会因为喝不到像样的每日红茶而丧失工作的劲头,每一个来到海关的访客也会从我的茶杯里得到一个优秀的第一印象。”
  他呷一口茶,继续道:“但入选的商号,都是资本雄厚的洋行,海关的纳税大户。这也是我给他们的一点回馈福利。此事我并没有在公开的招标启事上注明,今日把你吸引了来,也属我思虑不周。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唔,茶不错。不是那种靠牛奶和蜂蜜才能调出味的烂大街的货。”
  赫德语速很快地说完,看着办公桌后面的那张小脸明亮起来,两颊白里透红,血色慢慢涌上来。
  不施脂粉,只发辫里一朵装饰性小白花。比起寻常中国姑娘那种满头金钗银饰晃悠悠,显得内秀而利落。
  “不过,有条件。”他懂得拿捏人情绪,等她高兴起来,才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刚才说……有求于我,可以做一回我的孙女。”
  林玉婵表情僵硬:“……装孙子。这是个俚语词组,没有阴阳性之分。”
  “无所谓,”中国方言这么多,学个粤语学个官话够了,赫德不给自己添麻烦,“我这里正好有个小小难题,不方便让我手下的职员出面,倒是可以让你试试。如果你能帮上我的忙,那我很乐意在竞标名单上,给你加个位置。”
  林玉婵:“愿闻其详。”
  她说完这四个字,嘴角绷不住,微微往上翘,翘成一个初一的小月牙儿。
  赫德要面子,嘴上说“小小难题”,其实可能已经把他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然怎么上来就找她乱撒气。
  尽管她马上抿住嘴,但赫德也立刻发现了她这个诡异微笑,暗自咬了牙。
 
 
第90章 
  赫德的办公室, 占了江海关风景最好的三层。房屋面积巨大,宽阔的玻璃窗接纳了充足的东南方日光,将地上的丝质中国地毯照射出渐变的层次。
  过去, 这间办公室里到处摆放着无序的粗重家什, 墙上挂满各种风格的油画, 靠墙甚至有一个吧台,里面存着各色烈酒, 以便让这个办公室的主人在微醺的状态下, 俯瞰繁忙的黄浦江景,以及江中游弋着的万国舰船。
  现在, 这个办公室摇身一变, 成了极简风格,除了必要的桌椅书柜,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里面简直可以打一场壁球比赛。
  大好的四方白墙壁, 只挂了几张地图,还有职员行为规范。
  两三个秘书干事目不斜视, 专心工作, 像机器人。
  只有林玉婵一个女性生物, 穿着浅色衣裙, 梳着长辫子,因为紧张, 略有坐立不安。跟整个办公室的气场格格不入。
  更别提, 她还拎个沉甸甸的包,里面是各种茶叶样品和文书文件。她环顾四周, 觉得自己像个送外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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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德起身,推开窗户, 让黄浦江上湿润的空气吹遍全屋。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回身,看着林玉婵,说:“你方才告诉崔先生,你认识不少体面人家的女眷。”
  林玉婵收敛心神,点点头,“我有组织每周下午茶。来的确实都是女眷。算不上朋友。都是客人。”
  “都有哪些人?”
  “嗯,《北华捷报》主编的女儿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大大方方分享自己的客户名单,“英国宝顺洋行业务员巴特勒的太太,美国领事馆次等秘书费雪的太太,还有徐家汇女教士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
  赫德点头。这些姓氏他大多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所言不虚。
  林玉婵说着说着,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你要结婚了?”
  租界洋人社交圈子狭窄,要想在当地嫁娶,也是请同阶层的西洋妇女互相介绍。不然他突然问女眷做什么?
  “缺少一位左右逢源的可爱妻子,的确是我的社交短板。这一点我会弥补的,但不是现在。”赫德挑起一边眉毛,婉转地否认了她的猜测,“都是夷人。你认识哪些中国官员的太太女儿吗?”
  林玉婵眼望天花板,假装思考半天,才遗憾地摇头:“我的生意主要在租界,不需要和中国官员打交道。如果您能好心斡旋,促使大清收回租界的部分主权,我从下个月开始,每天给您介绍一位诰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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