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赫德神色复杂。
本以为同文馆是“闲事”,可这该死的姑娘一句提点,这“闲事”,好像就突然显得不那么闲了!
这不是意味着,以后清政府可以随便往他海关安插人了?
而且都是满口“肋司氓哈夫哑夫尤濮”的“高级”外语人才??
赫德耳边俨然响起一句句得意的话音,字字都是这该死的小寡妇的该死的清脆腔调:“同文馆毕业哦,赫大人赏脸全收了吧,第一届毕业生,失业了多没面子,况且都是用您的海关银子培养出来的哦……”
他抓着自己一头橘发,有点想去教堂找个牧师,聊聊人生和未来。
其实这些后果,他若仔细思考,未必想不到。
但因为是“闲事”,他没有深入想过。
而林玉婵翻遍心中的历史课本,觉得这个后果显而易见。
赫德把林玉婵拽回办公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暴躁踱步好几圈,最后指着墙上地图。
“我方才说的是海关订单,谁说只是江海关?”他气势汹汹,公然耍赖,“林小姐似乎忘了,我现在是总税务司长……不仅上海江海关,大清所有开埠港口——广州粤海关、天津津海关、烟台东海关、汉口江汉关、宁波浙海关、福州闽海关、汕头潮海关、九江关、镇江关、厦门关、台湾关、淡水关……理论上,都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许多关口都是今年新成立的,一切采购需要从零开始。”
林玉婵望着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地名,眼花缭乱。
怕是大清皇上都没法如数家珍,报菜名似的数出这么多地名。
赫德伸开五指,眯着眼,在地图上丈量距离:“……台湾太远,其他地方也有船运不便的。不过长江和东海沿岸应该可以输送……林小姐,烟台、汉口、镇江、宁波、九江、福州,连同上海,七地海关所有部门的全年茶叶供应,这份订单,你吃得下么?”
该死的小姑娘张着她该死的小嘴,那该死的大眼珠一眨不眨,茫然点点头。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根本没用心计算。”赫德给她拉开门,“不过我就当你算过了。再见,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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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文祥, 瓜尔佳氏,号文山,满洲正红旗人。是咸丰朝的重臣, 如今人称文相国。”苏敏官轻轻拨弄德林加1858的短`枪筒, 轻声提示, “枪口再上抬两分。这枪子弹重。”
林玉婵觉得这人简直是个行走的百科全书,惊喜道:“这你都知道?”
苏敏官嘴角微微一撇, 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之色, “过去十三行的红顶商人,赚钱能耐排第二, 最拿手的是官场钻营。我那死掉的爹, 对朝廷里大小人众如数家珍,纵然我不爱听, 也免不得记上一些。对了, 当初他好像还试着走过文祥的路子——那时他官还不算大——想给我请个致仕的大官, 当他的门生,以后科场多条路。”
林玉婵余光看着这落魄小少爷的侧影。今日远游, 他舍不得糟践华服, 穿的是水手中流行的深灰色粗布短衫, 腰带扎得利落, 脚上套着半旧雨靴。
寻常纨绔钟爱的那些玉扣、扳指、宝石帽饰、珐琅鼻烟壶挂件之类,他清汤寡水的一概没有, 只有衣衫整洁过人, 熨得妥帖。
但,他熟练地给枪管装填火`药、眯眼瞄准的英姿, 好似俾睨全世界。
林玉婵完全无法想象他穿着油亮马褂,坐在科举考场的小隔间里, 左手鼻烟壶,右手大烟枪,摇头晃脑构思八股文的样子。
思及此处,她对文祥的第一印象也不太佳,试探着说:“是那种不学无术的‘满大人’吗”?
“唔,未必。”苏敏官忽然微笑,“文祥把我爹的贿赂退了回来,写了条子,夹枪带棒地骂了他一顿。”
林玉婵:“……”
任务难度增加了一点。
她满怀希望问:“那文祥的夫人……”
“唔好意思,听都没听说,帮不上忙。”苏敏官甩一记小小眼刀,轻轻弹她脑门,“专心啦,不许开小差。”
砰!
林玉婵骤然扣扳机,把他吓了个原地起跳。
苏敏官怒道:“你好歹提醒我捂耳朵呀!”
林玉婵小小报复一下,心情舒畅,假装惊喜,笑道:“这一次没卡弹!”
“不错,三分之一的几率。林女侠枪法娴熟,可以去跑马场找洋人决斗了。”
林玉婵朝他虚晃一拳,跑去看靶。
所谓靶子,就是用炮台残石垒的假人,离她十米远。雕塑结构十分后现代,勉强能看出脑袋和四肢。
枪声吓到了滩涂里一只小青蛙,一跳一跳的落荒而逃。
简直像过家家,一点没有“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雄壮军旅感。
即便是离这么近,那假人也是纹丝未动。林玉婵细细检查,才发现“脚趾”的部位缺了一块。
……十九世纪的小手`枪太逊了。
可这是她眼下能力范围内,能用熟的唯一一个型号。
没捷径,练呗。
一袋铅弹打完,她拆枪擦拭,检查枪管和后膛的火`药痕迹,总结经验教训。
苏敏官将那假人靶子拆掉,碎石各复原位,被火`药熏黑的部位朝下泡在水里。
小心谨慎,不留破绽。
回程的时候风向有变,单人小船吃风不够,苏敏官不得不拿出船桨,两人桨帆并用,都出一身汗。
苏敏官看着身边跟他组队的这个姑娘。她一点不扭捏,也不因为身边有个男的就偷懒。她用力握着桨,舒展身体,一张小脸蒸腾得红彤彤,笑道:“好久没这么使过劲了!”
他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又唠叨:“要是有个蒸汽轮机就好了。”
水花溅在她身侧。薄衣贴上肌肤。他伸手拭汗,挡住自己目光。
林玉婵笑他幼稚:“洋人汽轮都是从欧美直接开来的,一个螺丝一个孔,哪有人专门卖你轮机。就算有,肯定也漫天要价。”
不过她又说:“也许,可以自己造……”
她指的是虚无缥缈的未来。过上十几年几十年,中国总会造出蒸汽轮机来的。过上一百年两百年,中国人什么都能自己造。
可是眼下,几乎所有华人船行,拥有的只有中式帆船沙船,用的是千年沿袭的风力和人力推动,十分绿色环保。
苏敏官摇摇头,笑她天真:“还不如我找海盗劫个洋火轮,自己拆下来。”
林玉婵又撇嘴。反贼的脑回路果然是简单粗暴。
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日我在海关……”
“别提海关啦。”苏敏官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赫德利用你,就算你被砍脑袋,他一文钱不损失,你还真愿打愿挨?”
“我在海关看到了内部的通知布告,”林玉婵真诚回望,继续说,“是关于通航免税政策的。义兴如今到内地贩运茶叶,还被收关税吗?”
苏敏官慢慢撩起眼皮,怠惰的神色无影无踪,“嗯”了一声。
“巨额惩罚性关税。”他面色转阴,答,“专门针对我们这些跑战区的。”
“外国洋行名下的舰船,可以申请免税。不知道又是哪个新条约的规定。”林玉婵凭记忆复述自己在布告上看到的内容,最后道,“你要当心,很快就会有更多竞争对手了。”
苏敏官神色凝重,低头望着水波,心里飞快盘算。
他能一心二用。专注思考时,摇船也摇得一丝不苟,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偶尔碰一下舵,矫正船头方向。
林玉婵让他发呆,直到黄浦江转弯,才轻轻推推他。
“嗯,你要是想转移业务……我这里倒是有一些可能的订单机会,比如往烟台、汉口、镇江、宁波、九江、福州运茶叶……”
苏敏官笑起来,一双漂亮黑眸中,幽幽的满是无奈:“阿妹,我也想赚你的钱。但文祥夫人是女眷,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人家女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她重阳节上香的时候劫持人质,逼迫她帮你……嗯,虽然不在天地会的业务范围内,但看在咱们相交一场,我也可以硬着头皮上,只是工费会贵一些……”
林玉婵笑出声,转过脸,耳畔微热。
他都这么说,那是真没办法。她也熟悉苏老板的谈判风格,知道他这次并非假客气。
那就不再跟他提了。
赫德不会轻易放弃的事,她也不会。
小船拐进苏州河,风向总算合适。林玉婵放下船桨,拿块手帕擦汗,又钻进船舱,脱了雨鞋,换下湿掉的衣裳,藏好自己的小手`枪。
出来的时候木着一张脸。现在岸边人居熙攘,渔船来来往往,来个大浪都能拍到十来个洗衣妇。她就不能肆意跟苏敏官说笑了,免得让古板人瞧见,朝她扔臭鱼烂虾。
船泊义兴码头,林玉婵像个正常客户一样从前门出。伙计们都熟悉她了。得罪过她的拱手为礼,没得罪过的朝她亲切打招呼。
临出铺门,苏敏官忽然叫住她。
“阿妹,抱歉。”
方才他拒绝得嬉皮笑脸的,唯恐她以为是假推脱。
但他转而又说:“你若真想争那单子,放手去做便可。万一你搞砸事,得罪了权贵,别的我不敢说,但你只要能跑进任何一家义兴标志的商铺,我保你脑袋留在原位。”
他声音不响,语气沉稳而有力。
林玉婵踮起脚,高兴得轻轻一小跳:“就知道小白同志觉悟最高!”
苏敏官哼一声。她这些洋词初听拗口,听多了还挺顺耳。
他眼中闪过暖意,耐心等了一会,问:“还有呢?”
林玉婵心想,还听不够啊?
只好又搜刮几句彩虹屁,正在心里排列组合,忽然又看看他神色,大悟。
她把那些彩虹屁咽下去,轻声改口:“要是成功了,我的茶叶卖到全国各地,货运订单全归你!”
苏敏官揉一把她脑袋,手指划过麻花辫的几个棱,笑道:“这还差不多。”
她把他的爪子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严肃警告:“这是对待股东的态度吗?”
苏敏官一怔,“对不住。”
随后微微俯身:“请报复。”
他还在等着小姑娘胡噜毛,冷不防额头一记轻轻的爆栗。
林玉婵:“告辞!免送!”
然后在远处船工伙计反应过来之前,加快脚步溜之大吉,身后的门板被她合得太用力,呼扇呼扇好几下。
*
林玉婵打算一路跑回虹口。但没走几步,经过隔壁的“义兴茶馆”时,余光瞥到什么,她浑身一个激灵,还是忍不住停步,慢慢倒回去看了一眼。
原先那“两广同乡会”的牌子又不见了,换了个新的。
“湖广同乡会”。
林玉婵小声:“卧槽。”
有点后悔刚才弹他脑门了……
第92章
林玉婵仔细数了数, 自己从空降大清以来,好像确实没遇到过“贵妇”级别的人物。
华人女子认识得不少,身价最高的不过是个茶号掌柜的女儿。其余的, 妹仔、丫环、自梳女、绣娘、厨娘……
都是三教九流, 下里巴人, 不以抛头露面为耻、元宵节胆敢上街调戏后生的无产阶级妇女。
也不奇怪。男性的官员贵族,还能时常出来走动, 跟平民照照面, 偶尔听取一下伸冤。而贵族女眷则完全是笼中鸟,若不慎让外人窥了容貌, 必定有人要担重责。
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并非仅仅“不出门”这么简单。大户人家女眷,五岁以上不出府门, 十岁以上不出中门, 等过了十五岁, 最好连卧室门也不出。这样家风严谨的闺秀,才是最完美的婚娶对象。
岭南民风稍微开放一些, 逢年过节, 还能远远的看到一些贵妇人结伴出游、包间饮酒;到了上海, 这道风景也没了。
赫德位高权重, 在西洋妇女中算是很受欢迎的黄金单身汉,可自从来华, 接触过的中国官宦太太小姐数量为——零。
也无怪他对“太太攻势”完全下不去手。甚至连相关的情报都难以搜集——他的手下再精干, 都是性别为男。贵人的府上严防死守,就算能混进去送捆柴, 能见到的也只能是最低等的丫头婆子。而且他们要么是洋鬼子,要么是假洋鬼子, 正经人闻到那洋味儿就退避三舍,谁跟你多说一句话。
以至于现在,林玉婵掌握的唯一一条信息就是“文祥夫人在上海”,连个具体地址都没有。
也不敢找人打听——没事打听官老爷的女眷,妥妥的居心不良,转天就得有官差来请喝茶。
林玉婵歇了一天业,策划一上午。午饭匆匆扒几口,动身去上海县城。
官老爷女眷,应该不会住租界。
这是她的推理出发点。
外国人少去县城。所以赫德才完全无从下手。
林玉婵在小县城里逛一圈,锁定了一个小吃铺子。铺面还算整洁,掌柜的是个妇人,青布缠头,方脸宽额,典型北方面相。招牌上写着“京味细点清真御膳”。
厨房里忙活的是个胡子大叔,戴个白帽,很有牛街内味儿。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从御膳房退休的师傅。反正没人会专门去紫禁城问。
更难得的是,那“御膳”两个字底下,若有若无地印了两枚交叉铜钱。
林玉婵掀帘进,眼扫菜牌第一行,笑道:“来碗豆汁。”
五分钟后。
“咳咳……咳咳咳……来碗面茶,我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