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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是饭点,掌柜妇人得闲。林玉婵招呼她来一起坐,稍微提两句“同乡会”,瞬间拉近革命情谊。
“姓马,行一,叫我大姐就行。”掌柜妇人爽朗道,“闺女是广东人?听不出来啊,官话挺溜嘛。”
林玉婵:“马……大姐。”
上海也颇有会说北方官话的,可惜那口音不敢恭维。骤然遇上个官话这么标准的小丫头,马大姐红光满面,精神焕发,那一条舌头可算难得捋直。
“……闹长毛之前就来了。开始是投奔亲戚,后来亲戚得罪人,我们跟着吃挂落儿,只好自己单干。您别说,真跟京里不一样。洋人满街跑,每天都瞧新鲜。就有一样,流氓恶少也多。这确实比不得京里,谁管你呐!可是今年,你猜怎么着,有人管了!……”
这马大姐机关枪似的越说越兴奋,一半时间在聊自家创业史,另一半时间在盛赞那个没见过面的“苏老板”,说那会费交得倍儿值,最近几个月少有番鬼骚扰,也再没人把死孩子丢到她家下水垃圾里去了。
林玉婵吓得脸白,结结巴巴说:“为、为什么会把死、死孩子扔你家……”
“盖味儿呗。一会儿你揭锅,闻闻我内卤煮就懂了。”马大姐一口闷了桌上的豆汁,面露不忍之色,“扔别处,早早被人发现,寻着源头找家去,闹出来多不好听哪!还得捡回去自己收殓——多半是刚养下的丫头片子,那脐带都没断,浮在一盆臭了的腰子大肠里……造孽啊!”
林玉婵觉得那面茶有点喝不下去,咬着筷子头,平复一下心情。
知道古人有各种重男轻女的陋俗。但这血淋淋陋俗,从旁人口中轻描淡写说出来,还是给她重锤一击。
她心里有个荒唐的想法:林广福居然还不是最操蛋的爹。起码他没把她刚出生就混在下水里丢了。
马大姐也觉自己有点话多,讪讪一笑,拍一下自己嘴角,轻声道:“丫头,你也是义兴片儿内的,今日来认亲,大姐知道有事儿。你说吧。”
林玉婵点点头,问她:“最近有没有京里来的贵人,到您这里采买食材的?”
贵人嘴刁,长途跋涉到外省,多半要想念家乡那一口儿。纵然自己带了厨子,但那原料调料之类,还得在当地采买。
所以林玉婵直接奔北京小吃店。此处本地人不常来,一般是做外派京官、旗人的生意。如果有大户人家突然增加采买量,肯定会引起市场波动。
就算没在这家买,上海京味馆子不多,供应渠道狭窄,互相都通气。
果然,马大姐笑道:“还真有,昨儿个刚跟我这儿买了十屉糖火烧当早点,然后又定了饽饽和乳油——就隔两条街,有石狮子那家,据说是个京官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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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跟马大姐聊了半小时,就聊出了赫德几个月都寻不着的情报。
文祥的夫人姓潘,沈阳汉军旗出身。潘氏另有个妹妹,嫁个地方官,去年调来上海剿长毛,可惜水土不服,刚上任就去世。潘氏妹妹生了遗腹子,遗憾又没养活。一下子老公孩子全没,成了孤零零寡妇。
这做姐姐的姐妹情深,闻讯立刻启程来上海陪伴妹妹,打算再等家里男丁请假赶来,处理完这边事务,便一同接这妹妹回娘家去。
京里的人,局气仗义。这些八卦也是马大姐跟潘家厨娘混熟以后,从她那里听说的。若换个人问,马大姐一准儿守口如瓶。
马大姐最后叹气:“你瞧这些贵人金饽饽,平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着神仙般日子。可银子也买不来长命百岁。这潘家夫人连死丈夫儿子,成了没脚蟹,就算锦衣玉食,每天不得以泪洗面?对了,我听说啊,她前阵子乱了心神,天天做法事,又人生地不熟,倒被那假和尚尼姑骗去不少钱财。据说还想去礼拜堂,请那洋人教士给她讲经,叵耐男女授受不亲,只得罢了。其实就算是西方的洋神,那手里的生死簿也是写好了的,能给谁开恩呢?”
马大姐在异乡经营小吃铺,悲欢离合见过不少,倒看得通透。
林玉婵跟着唏嘘一阵,结了账,另附五成小费,道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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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里的北京小吃还没消化完,林玉婵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中午刚过,她行色匆匆,来到徐家汇天主堂。
高大的天主堂建筑旁边,立着一座清秀洋楼,屋顶也挂十字架。楼门口钉了木牌,写明这是英国某女子教会。
两个穿黑裙的中国女佣在院中洒扫。另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西洋女子,正弯着腰,捡拾地上掉落的栗子。
她生着褐色卷发,身材高瘦,穿着包裹全身的花丝绸洋裙,袖子长长,遮了半个手背。一排玳瑁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下,倒比中式立领袄还要遮得严实,把她的下巴顶得总是微微抬起,让她垂着眼眸看人。
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家财丰厚,却没有嫁人,立志献身上帝,从上海开埠起就住在这里。
她是最古板的一类维多利亚时代老姑娘,对礼仪的讲究几近吹毛求疵。
所以,尽管奥尔黛西小姐就在近前,但林玉婵还是敲敲栅栏门,先招呼女佣。
“两位姐姐,我找奥尔黛西小姐……”
果然,奥尔黛西小姐对这份谨慎的礼貌十分满意,直起腰,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用标准牛津腔英文说:“噢亲爱的露西,又来进行慈善捐赠了?请进。”
奥尔黛西小姐来华二十年,对中国人的偏见只增不减,认为他们都是需要被放牧和拯救的可怜小绵羊。
她从不记得中国人的名姓,而是热衷于给他们起英文名——而且经常记不住,每次换一个。
林玉婵记得,上次自己来的时候,好像还叫洛蒂……
尽管如此,她对奥尔黛西小姐讨厌不起来。
因为她是真善良:照顾麻风病人、收留难民、投喂乞丐、救援被宗族迫害的孤女和寡妇……
她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继承了巨额遗产,全都撒在了中国。如今她的身家大概只剩十几个农庄,并且一半还在挂牌变卖当中。
“与其让我那些不学无术的堂兄弟把这笔钱挥霍掉,”奥尔黛西小姐理直气壮地说,“不如把它还给上帝,拯救俗世的可怜人。”
当然,远在欧洲大陆的各位奥尔黛西先生对此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咒骂那些立法者鸦片抽太多,为何要给女子以限定继承权,万贯家财都让她糟蹋了。
奥尔黛西小姐的洋楼里有不下十个中国女佣,都是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瘦马。洋楼里没那么多活干,女佣们做了洗礼,没事就学圣经,个个倒背如流。
她还曾去偏远山区传教,被人当成西洋妖怪,差点打死,幸得当地官府营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她当庭宽恕了所有打她的村民,伤痕累累回到上海。亲友来信催促她回国休养,她拒绝了,说:“我的使命在东方。”
《北华捷报》曾经连续一周连载她的事迹。于是当林玉婵选择捐赠自己的“慈善基金”时,还是叩了奥尔黛西小姐的门。
别人她不敢说,奥尔黛西小姐绝对会把她的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而且奥尔黛西小姐在上海扎根日久,交际圈广泛。林玉婵的那些太太客户们得知卖茶的善款来了这里,都会无条件赞同信任。
乖巧的露西·林朝奥尔黛西小姐欠身为礼,笑道:“抱歉,今天不是捐款的日子。下月一日才是。”
“噢,那你来干什么,我亲爱的洛蒂?”奥尔黛西小姐惊喜笑道,“你终于想通了?我今日正好有空带你做洗礼……”
无奈的洛蒂·林赶紧推辞:“不不,我还在等一个启示的梦。”
慈善就是慈善,万不能把自己也折进去。
否则不仅她自己别扭,也太对不起奥尔黛西小姐的一片真心。虚假的信仰跟骗婚有什么区别。
奥尔黛西小姐微微失望,但也不以为忤。她知道中国人的性格顽固,热衷偶像崇拜,不是轻易几句话就能皈依上帝的。她有的是耐心。
“那么洛蒂,进来坐坐。我正好写了一些新的宣传小册子。我不信任约翰的翻译水准,你可以帮我校对一下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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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陪奥尔黛西小姐喝了下午茶,侍弄几盆花,又给她读了一章拜伦诗集,总算把这阿姨哄高兴了,不动声色切入正题。
“……一个可怜的、有身份的寡妇,或许想找您聊聊……未必会皈依,但至少她需要一些心灵上的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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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小潘夫人——为了区分, 林玉婵暗自把需要攻略的文祥夫人叫大潘,她妹妹叫小潘——因为丧夫丧子,受到很大打击, 想从宗教里寻找慰藉。
这是小吃店的马大姐说的。也确实符合那些突然遭受打击的不幸之人的心态。
马大姐说, 小潘夫人找了各种流派的心理疏导:尼姑、道姑、神婆、甚至萨满……也考虑过西洋的菩萨, 只是由于“男女有别”而作罢。
但小潘夫人初来上海,未必知道此地还有女子教士。
林玉婵思来想去, 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就是给小潘夫人和奥尔黛西小姐牵个线。
只是牵线,不是劝人信教。况且奥尔黛西小姐并非豺狼。这个计划不违她的底线。
如果奥尔黛西小姐能受邀去小潘夫人府上, 她可以作为奥尔黛西小姐的通译或助手, 一同进入。
大潘夫人前来照顾妹妹,自然也住在同一府上。
林玉婵琢磨, 如果有缘得见大潘夫人, 她就能趁机进谏, 让大潘夫人请文祥重新考虑一下同文馆的事。
……好长的链条。
但她一个平民想堂堂正正地走进官宦人家府上,貌似也没有其他捷径。
古代话本小说里常有“三姑六婆”潜进大宅作妖, 教坏小姐夫人的桥段。林玉婵反思一下, 自己走的是差不多路子, 属于三姑六婆里请神问命的“师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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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林玉婵平时在奥尔黛西小姐处刷足了好感, “劝慰寡妇”这件事又能充分满足奥尔黛西小姐的助人欲。林玉婵没费多少口舌,就成功地让花裙老姑娘点头。
“这真是上帝赐予的机会。我也想借机多认识一些上流社会的中国妇女。”奥尔黛西小姐端着下午茶, 优雅笑道, “你知道,她们只要皈依, 通常会带领整个府上的男男女女一同信教。有时还会影响她们的丈夫呢。”
林玉婵赶紧再次跟她澄清:“京里的旗人,对外国人戒心很重的。我也完全不知道她们对宗教的态度。您千万别显得太……嗯, 太……”
“急功近利?”奥尔黛西小姐收起天真烂漫的神色,目光转为睿智,和蔼笑道,“你看我像是急功近利的人吗?放心,亲爱的露西。不管世人对主的态度如何,我都会给她们带去同等的关爱。”
林玉婵略微不好意思。
她见过不少咄咄逼人、甚至不惜用哄骗方式拉人头的洋教士。
但今日,对奥尔黛西小姐,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你应该去做身洋装,小洛蒂,这样才像个正经翻译。”奥尔黛西小姐又热心建议,“这种臃肿的中式衣裙完全没有上帝的神圣感,一点也不端庄。真不知道海关那小子是怎么忍受你这么久的。”
林玉婵像哄朋友圈长辈一样哄她:“这是个传统的中国家庭,来自京城,比较守旧。您穿洋装可以,我再标新立异,只怕把那可怜的寡妇吓着。”
“那……那你现在这身也不行。”奥尔黛西小姐固执道,“要做我的翻译,你起码也得穿着体面。否则中国人把我当骗子。”
原来自己在她眼里一直属于“不体面”。林玉婵有点好笑,但也只能答应:“好好,我做身体面新衣裳去。”
奥尔黛西小姐像所有朋友圈长辈一样,耳根比较软,尤其是面对林玉婵这种看似无害的厚脸皮,被她哄两句,很快就妥协了。
“……哪天来着?重阳节是吧?那个可怜的寡妇要去佛教寺院烧香?哦这些可怜的异教徒,只会做些惹怒上帝的事……谢谢你给我在日历上标好,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精灵。”
“到时见,亲爱的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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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势低平,高地不多,唯有松江府内的佘山,海拔差强人意,且是佛教胜地。林玉婵从马大姐处获得消息,重阳节当日,小潘夫人会带人前往佘山普照寺烧香。
奥尔黛西小姐和她的“女通译”,要在佘山守株待兔,趁小潘夫人上香之时制造偶遇,然后迅速博取她的信任,获得入府讲经的机会。
林玉婵想,以奥尔黛西小姐的真诚和自己的口才,跟一个寻常官员太太愉快聊天应该不成问题。她虽是平民,毕竟并非大清原装,不会一见到官就生出“膝盖发软、口齿不清、思维混乱”的debuff。
自己的形象,好生拾掇拾掇,也应该会让人心生亲近,说不定个人卫生比官太太还好咧。
万一官太太真的油盐不进,她有奥尔黛西小姐做护盾,假洋人虎威,应该也能全身而退。
计划通。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奥尔黛西小姐提醒她,人靠衣装。她总不能穿一身搬茶叶箱的粗布裙裤去碰瓷。
平时林玉婵花费俭省,加之不想太招摇,衣饰都挑最低调朴素的来,暗色多,亮色少,穿得半新不旧,头面首饰能省则省,反正以她的审美,很多时兴的花里胡哨装饰还不如没有。
要是她穿着平时的日常衣裙去找潘夫人,估计会被她家下人当成卖包子的。
而且古人注重衣冠。衣服穿得不走心,很容易被认为是礼数不周,得罪人。
更何况,她是要想办法跟官太太搭话的。在大清朝,社会分层很厉害,如果官太太把她当成奥尔黛西小姐的女仆,根本不会正眼看她,她咳嗽一声都是僭越。